第4章:
桃夭一惊,比划道:“啥?你咋知道他来了?”
颜淮月的脸一点点变得绯红,不理会周围的吵吵闹闹,低声道:“我闻到味儿了。”
桃夭登时一脸鄙夷之色,向着颜淮月伸了一个大拇指,意思是:“佩服,连人家的味儿你都能闻出来!”
颜淮月放眼四顾,人来人往,摩肩接踵,哪里有孙寿的影子?他心中起疑,连忙接着去追赶君茹泽,却已连君茹泽也不见了,颜淮月忙道:“桃夭,快找君茹泽去!快去!”
桃夭小嘴一扁,见他焦急之色溢于言表,终于不再乱比划,拉着颜淮月拼命挤出人群,展开轻功顺着君小公子离去的方向追了过去。
在涉江酒馆中,君茹泽再一次和孙寿偶遇,这次孙寿换了一身浅黄色的衣衫,衣摆上绣着几枝微开的玉兰花,坐在那里浅斟慢酌,神色闲淡自如。君茹泽一跨进去,孙寿却没有看他,自顾自凝神看着窗外,君茹泽一见孙寿,就把上回颜淮月嘱托桃夭报讯的事情忘了到了九霄云外,不由自主地粘了过去,道:“孙哥哥,这么巧,又碰见你了。”
孙寿转头,做微微惊讶状,挑眉道:“咦?是你?怎么这么巧?坐过来一块饮酒如何?”
君茹泽高兴地道:“好。”凑到他的身边坐下,闻到孙寿身上淡淡的清香,只感熏熏然中人欲醉,孙寿伸手,给他斟了一杯酒出来,笑道:“你尝尝,这是你们蜀中的酒,叫什么‘梨花白’,我喝着却是滋味平常,没什么好。”
君茹泽举杯正要饮下,大门外颜淮月和桃夭一前一后赶了过来,一看这两人的阵势,颜淮月一咬牙,干脆扯着桃夭光明正大地走了进来,在不远处的一张桌子上落座,摆出一副俺就是来捉奸的模样,心道:“我倒要看看你当着我的面,如何勾引君家小公子!”
这两人都已看到了颜淮月,孙寿微笑了一下,视若无睹地转过头去,君茹泽却皱起了眉头,心道:“小月这几天真讨厌,我要和他好,他不肯,我和别人多说几句话,他却又来捣乱。想来从前都是在装正经,故意拿架子,眼看我要和别人好了,他却又着急了吗?”
孙寿见君茹泽走了神,却也并不在意,停了片刻后道:“弟弟,你在想什么?这般专注?”
君茹泽道:“我在想哥哥你适才的话,这涉江酒馆,是方圆几十里最好的酒馆了,哥哥若还嫌弃他的酒不好,却不知什么样的酒才能入哥哥的青眼。”
孙寿侧头想了一想,道:“我也不挑剔,差不多的就能将就。从前在东齐国京都喝过一种西域来的葡萄酒,用冰镇一下,清甜醇厚,酒名‘真珠红’,想来出自李贺之诗句:‘琉璃钟,琥珀浓,小槽滴酒真珠红。’却也有几分意思。还有一次,在湖南和荆襄的搭界处,一个不招眼的小酒店,却出好酒,是酒家自己酿制而成,甘甜芬芳,有花香在里面。据说酒家的那位女儿在三月三那日采集了上百种鲜花酿制而成,他们就随口叫了百花酿,我却嫌这名字糟蹋了这酒,于是就给他更名为风满谢桥。”
君茹泽道:“风满谢桥?却又出自何处?”
孙寿道:“前人有词云: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这风满谢桥四字,出自此处。”他的声音温柔和缓,曲折婉转,眼角的余光忽然溜到了颜淮月身上,眼光慧黠灵动,含着几分笑意,妩媚妖娆无比。颜淮月看得清楚,想起那夜两人的同床共枕,虽然孙寿性子上来,对自己又打又骂,却也颇有几分旖旎暧昧在其中,忽然间心神动荡,脸色一点点地绯红起来。
君茹泽听得如醉如痴,道:“哥哥讲话的声音,也这般好听。”
两人越谈越入巷,君茹泽越来越专注,颜淮月看自己实在吸引不了他了,开始对着桃夭打手势,让他把君子府的君家大公子无论如何想法子叫来,桃夭会意,领命而去。
孙寿对着君茹泽浅淡地微笑,忽然道:“弟弟,你我虽萍水相逢,我却有相见恨晚之意,这样吧,哥哥今天就用这店中现有的酒,给你调配几种天下独步的佳酿出来,你也尝个新鲜。”
他伸手招来了店家,道:“把你店中所有的酒,每样给我上一斛。再拿些风干的薄荷、杜若、玫瑰、白芷、豆蔻什么的过来。”
那店家慌忙而去,孙寿随口和君茹泽闲谈,招得他七颠八倒。过得片刻,各色的美酒送上,均用淡黄色的粗瓷酒斛盛就,每个酒斛上都用桃红色的纸签标注了酒名。在君茹泽和孙寿的席上一字排开,足有三四十中之多。
孙寿一一看来,然后挑了几种出来,按份例兑在了一起,道:“弟弟,这酒是用三分窖藏女儿红,三分杏花村,三分洛阳春酒兑了起来,再加一分上等的薄荷,入口清凉微甜,回味却醇厚悠长,你来尝一尝。”伸手给君茹泽斟了一小杯,君茹泽不由自主地一饮而尽,果然绝妙无比,便问道:“如此好酒,却不知叫何名字?”
孙寿道:“红颜薄命,杏花春深,洛阳道上,空留烟尘。此酒名‘青楼薄幸’。”
君茹泽喃喃地道:“青楼薄幸,好名字。”
孙寿接着动手,又将几种酒调和在一处,道:“此酒为淮安醉李酒、江宁府百桃酒调和在一处,加入些许风干的蔷薇和玫瑰,有诗云: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故名桃李春风。”君茹泽接着斟了一杯饮下,只觉满口余香,已是呆呆地说不出话,片刻方道:‘哥哥,还有没有?’
孙寿笑道:“只要你想喝,就有。”接着动手兑酒,兑好后推到了君茹泽的面前,道:‘此酒为金陵春酒、京都贡酒勾兑而成,此两种酒都曾做过贡酒,从前身份高贵,如今已是流落民间,身价倍跌了。所谓繁华如梦,富贵如云,孑然无依,天涯飘零,故名黯然销魂。”
颜淮月听得心中一动,仿佛他意有所指,忍不住又看了孙寿一眼,孙寿这次却实是无心之举,接着给君茹泽调酒:“这酒用木兰堂酒、常熟胭脂酒,姑苏美人唇酒,加二钱兰花、二钱白芷、二钱杜若,用温水烫一下,香气能沁到酒中去。”他话初落,还没来得及卖弄名字,忽然颜淮月接口道:“这酒我知道名字,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他该叫做香草美人!”
此言一出,君茹泽和孙寿一起转头,君茹泽愣愣地,孙寿冷冷地,半晌后,君茹泽道:“小月,你……你怎么还没走?我以为你走了。”
颜淮月淡淡地道:“你就那么想让我走?就算我坐在这里,你眼里也瞧不见我,我走不走又有什么分别?古人说道衣不如新人不如故,看来是大错特错了。”这话说的幽怨无比,听得君茹泽目瞪口呆,暗道他平日里随也和自己称兄道弟,但一涉及私情,立时便不假辞色起来,今天却真的转了性子,只是自己和孙寿正打得火热,却是顾不上他。
孙寿拂袖而起,道:“弟弟,你既有旧日老友在此,哥哥就不打搅了,这就先行告退,来日有缘,定能再见。”言罢便欲起身出门而去,却被君茹泽怯怯地扯住了袖子,呐呐地道:“哥哥,你我一见如故,如何就此抛下我走了?你别听他乱说,他故意捣乱,我……我也不过就是见过他几次,不是他说的那样。”
孙寿道:“你先放开我的袖子。”
君茹泽道:“为什么?哥哥可是嫌弃我吗?”
孙寿道:“不是,是有人来了。你看看你可否认识?”
君茹泽回头去看,却看到酒馆门口站着一个长身玉面的年轻人,正恶狠狠地瞪着自己,身后几个保镖护院,都出自蜀中三合镇君子府,正是自己的哥哥大人君家大公子君兰泽到了。
君茹泽一看到君兰泽的眼光,登时心虚起来,低声道:“哥哥,你怎么来了?”
君兰泽跨前一步,冷冷地打量了孙寿半晌,接着道:“哥哥哥哥,你对这来历不明的人叫得如此亲热,怕是忘了谁才是你的亲哥哥吧?还不给我过来!”眼光扫到不远处的颜淮月,冷喝道:“颜淮月,上次的教训你是忘到九霄云外去了吧!来人,把这小子给我叉出去!”
他一看孙寿衣着气势皆不凡,一时间不敢轻易招揽,因此就打算拿着颜淮月先出一口气再说。
他身后的护院狗腿龙行虎步出来两个,就想把颜淮月拖出去就地教训一伙,爪子还没搭到颜淮月的肩头,忽然同时双腿一麻,竟然站在那里动弹不得,这一缓之间,桃夭从酒馆外面一阵风般扑了进来,直接冲到两个护院之间,顶翻了一个,君兰泽伸手就去抓他的头发,桃夭反手二指伸出,直接插向他的双目,出手狠毒利索,君兰泽侧头避开,桃夭的脚又已扫了过来,两人霹雳啪啦过手几招,君兰泽一个不慎,衣襟被桃夭一把扯开,露出了光洁的胸膛。他大怒,伸手拔剑出鞘,一剑刺去,眼前影子一闪,桃夭已经冲出了酒馆门,临走前百忙中还向颜淮月做个鬼脸又使个眼色,让他趁乱快逃。
君兰泽跟着就撵了出去,临走前不忘虎吼一声:“把二公子扯出来带回家去!”余下的几个护院去扯二公子,君茹泽虽万般不舍,也只得被扯了出来,另有两个人架起那两个不能动的护院,跟着一涌而出。
这一片混乱看得颜淮月目瞪口呆,见桃夭把众人引了出去,他忽然后知后觉地惊醒过来,拔身便想逃出去,却是腰间一紧,被一根银索缠了上来,接着横七竖八踉踉跄跄地被扯到了孙寿眼前。
孙寿看着他微笑,瞧来是拼命压抑住了咬牙切齿:“你又把我的好事搅了,是你让那个哑巴去报讯了吧?”
颜淮月否认不得,却又不能不否认:“不不不,我没有!桃夭刚才方便去了,没去报讯。你想想,君家的眼线在这三合镇上到处都是,怎么可能不报讯给他家大公子?”
孙寿道:“颜淮月,你还想糊弄我?”手上用力,把他按坐在一张椅子中,道:“你该感激我才对,刚才那两人要去抓你,可是我把他们的穴道给封了,你总该报答报答我吧。”
颜淮月见他神色不善,心里害怕,嗫嚅道:“如何……如何……报答?”
孙寿冷笑:“如何报答?陪我喝酒的人让你给弄走了,就由你来接着陪酒!”右手按着他不放,左手拿了一只大碗,把那许多样杂七杂八的酒连带诸般香草香料一下子胡乱混在了一处,还放到滚水里烫了一烫,举到颜淮月眼前道:“喝了!”
颜淮月天生对气味敏感,闻到那怪异的香草味儿,几欲作呕,为难道:“真喝不下去,孙寿,你饶了我吧好不好?”
孙寿接着冷笑:“饶了你?为什么?你几次三番坏我好事,我为何要饶你?况且这酒为我孙寿亲手所配制,多少人想喝都喝不到呢?你小子别不识抬举!”
颜淮月皱眉,拖延道:“这酒……又是什么名堂?叫什么名字?”
孙寿好整以暇:“这酒吗,百般滋味混在一起,好比人活着,酸甜苦辣都要尝遍,到得死时才觉人生大梦一场,不如早死早了,因此就命名为生不如死!”
颜淮月苦着脸道:“你刚才给君小公子喝那青楼薄幸什么的,他都说好喝,为什么给我的就是这个?还生不如死?”
孙寿看着他,大言不惭:“因为他是我心生仰慕一心要勾搭的人,你当然不能和他比了!”他忽然又微笑了一下,戳穿了颜淮月的伎俩:“小子,拖延是没有用的!”随手封了他的穴道,接着右手翻上来捏住他的脸颊,左手举酒,把那一大碗生不如死就给他灌了下去,颜淮月只感到一股怪异辛辣冲着咽喉就奔了过去,而后一路向下烧灼,还混着浓烈的香气,他呛得大声咳嗽,耳朵里面生疼生疼,一阵阵反胃,吐又吐不出来,眼泪鼻涕横流,痛苦不堪,果然是生不如死。
孙寿瞧见他的狼狈相,兴致高涨起来,接着忽然叫他叫得极是亲热:“月月,刚才我给我那心上人君小公子配的酒他没有喝完,这就由你来享用了吧!这是青楼薄幸,你尝尝!”接着手上不停,又灌他一大杯,而后是那桃李春风、黯然销魂、香草美人……这几样酒虽然滋味美妙,可怜颜淮月早已品不出来味道了,只是眼泪汪汪地看着孙寿,两排黑色的扇子睫毛上沾满了细微的泪珠,而后双眼慢慢阖上,也不知是醉倒了还是昏了过去,总之不省人事。
孙寿一松手,颜淮月从椅子上“噗通”一声栽到了地下,孙寿皱眉看着他,伸脚轻轻踢了几下,道:“颜淮月,你好不中用!有胆子管闲事,却老是搭上自己,能在江湖中混到现在居然还活着,真是个奇迹!莫非碰上的都是我这样温柔善良的好心人吗?来人,把他给我绑走,让我好好折辱一番!”
孙寿这次说的折辱,和上次的大不相同,他把颜淮月关在蓝旗门分舵的地牢里,吊了起来,好好伺候了一番。先用鞭子抽了几十鞭,硬生生把酒醉的颜淮月给疼醒了过来,然后把一瓶白酒浇到了颜淮月身上,笑吟吟地道:“月月,我给你用酒浇一下,这样对伤口有好处,据说不容易恶化。”
颜淮月恨恨地看着他,孙寿视若无睹:“月月,我还接着要去勾引那君小公子,我还准备和他上床行鱼水之欢,你要不要去看个热闹?”
颜淮月不想回应他的话,呻吟道:“疼啊!”
孙寿道:“疼?是哪儿疼?身上疼还是心里疼?是疼你的君公子还是疼我?”
他顿了一顿,郑重地问道:“你还管闲事不管了?”
颜淮月立时无语,神色执拗,貌似打算接着管,孙寿一咬牙,让人接着上鞭子,看他倔强的死相,却总觉得不解气不过瘾,想了一想,道:“要不在鞭子上蘸些盐好了,不不不,还是蘸些胡椒粉好了,最好都蘸上一些,五香的,味道别致。”
于是乎颜淮月身上是血淋淋的鞭伤,还飘散着一股各种调料的味道,衣服碎成了片片,一缕一缕挂在身上,孙寿有洁癖,看着他这狼狈不堪的样子,忽然恶心起来,不想再多看一眼,道:“还是把他洗干净送我房里吧!”言罢转身出地牢而去。
半个时辰后,两人再一次在孙寿的房中面面相觑,外面夜色已深,孙寿打量了他片刻,道:“你今天想来就吃了早饭,桌上有点心,吃去吧。”
颜淮月怒道:“不吃!”
孙寿冷笑一声:“你准备睡床上还是睡地下,还是滚到外面廊下去睡,自己选!”
颜淮月一咬牙,慢慢一步一步蹭到床边,接着一头栽倒在床上,被孙寿及时垫了个枕头在他脑后。两人在床上面面相对,颜淮月被折磨了个半死,半躺在那里动弹不得,脸色苍白,有气无力,只剩下两只黑眼珠还是晶亮晶亮,勉强透出几分光彩。孙寿换了一身家常的红衣,貌美如芙蓉,妩媚妖孽无比,懒懒地靠着一个绣满了海棠花瓣的夹纱枕头,随随便便铺排在床上,眯着眼打量了颜淮月半晌,道:“颜淮月,你还是洗干净了好看一些,刚才那样子,恶心得我差点要吐出来。”
颜淮月气得几乎要说不出话,半晌方道:“我那样儿,还不是拜你所赐!”
孙寿道:“谁叫你这么讨厌,老是坏我的好事!”他慢慢欠起身来,伸出修长的两个指头,抬起了颜淮月的下颌,道:“月月,你知道我装风雅有多辛苦不知道?你却三番四次来捣乱!君公子我是非弄到手不可的,你管不了,所以为了不搭上你这条小命,你离我远一点,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