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女鬼乐呵呵地飘到小米身边，激动地揉了揉那头黑发。
“小米，俺要飘了，我和你说的话，你要记住哦，知道不？唉，可怜的孩子，我就算半个你的妈咪了，真是舍不得，临走
前给妈咪我亲一个怎么样？真是……我会想你们所有……鬼的。”
小米没有说话，给了小女鬼一个拥抱。
“以前每一次，看到你们要走，我就会躲起来，今天是我第一次站在这里，看着你消失，你居然还说那么找抽的话，真是
……小龙说的每错，你简直是腐到魂里去了，快给我走！”
小米一把推开小女鬼，眼睛红着，却装着毫不在意。
小女鬼咯咯笑了，笑得比她送别父母那次哭的样子还让人难受。
我们的死亡我们或许都没有准备，就那样像很多年前那次莫名的分娩一样，
我们那样来到，在某一天，就那样离开，
而在这里，在人间以鬼魂的形式存在一阵后，
细细品味了分离的苦愁，却真是要清醒地做最后的告别了。
聚集在树林里的鬼魂都飘了过来，拥抱了那个小女鬼，祝福她到另一个世界顺利。
谷枫轻声和一旁的明文描述着他看到的情景。
大鹏搂着小米的肩膀，和往常这个时候一样，温和地在他头顶落下一个吻。
小米也想要升天的吧，这里所有的鬼其实都想。
要一个活人去和一个死人竞争，那是强人所难，
要一个死人去和一个活人竞争，许就是鬼话连篇了。
但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是人的本性，
这个本性，超越生死界限，与肉体无关。
03
当小女鬼飘上天的时候，连明文都看着那个方向没有移开视线。
那个看不到的空间，飘散着淡淡的沁人的香味。
回眸最后一笑，仿佛已经和天使合为一体，
消散的鬼魂，如尘埃跳跃在阳光里，再觅不到踪影。
墓地有一个年迈的鬼魂，见过最多升天的场面，每一次都和第一次一样，他只是仰着脖子望着，
小米他们问过他为什么他不走，他说他只是想第二次再见见那道光。
“真的，不会再出现第二次吗？”
小米小心地移到谷枫的身边，很小声地问了这个问题。
那个一直把他们当作自己孩子的年迈的老鬼，他望着小女鬼消失方向的目光，
每次都比任何人停留更久，比任何人都要虔诚，
他只是想第二次见到那无以伦比的光，他从来不后悔那一次见到时没有踏进去，
他说生命有一种存在的状态，就是等待，在期待中等待。
谷枫注意到了小米担心地偷瞄的那个鬼魂，明白了他问话的用意，
没有开口，只是摇了摇头。
“真的没有办法啊？”
小米叹了口气，飘回到那个老鬼身边，只是站着，什么也不说。
“现在是什么情况？那个鬼魂走了吗？”
明文看到谷枫摇头，看着他的目光尾随着自己看不到的影像转移，
那眼神专注而又热烈，那眼神里装着清晰可辨的关怀。
“走了，就那样消失了。”
“所有的鬼魂最后都会这样吗？那……小米现在在做什么？”
“最后都会这样的。小米……和他的鬼朋友一起，你……不回去吗？”
都会这样的，这是谷枫第一次为鬼魂做的祈祷。
“能帮我和小米传几句话吗？就几句。”
“你等一下，我……去问问他们，我……还被他们讨厌着呢。”
谷枫走了过去，直接向着江子鹏，而不是小米他们。
江子鹏立在原地，看着谷枫过来，对他点了下头，露出了一个礼貌的笑容。
“你不是鬼魂，是不是？你的气息和他们不一样。”
“我还没有死，现在最多是一个魂魄，我的身体还在医院里，植物人。”
“灵魂出壳吗？太……不可思议了。”
谷枫转头看了眼小米，他也偷偷在看着他，小脸愣愣地，眉头微锁着，真想现在就去把它抚平了。
“你现在还那么讨厌我们的存在，讨厌小米吗？”
“我叫谷枫，你呢？有了名字的鬼魂对于我，早就不再是鬼魂了。”
爷爷曾经对他说过，如果你不想和鬼魂有关系，就不要去问他们的名字，更不要叫他们，
一旦你呼唤了一个鬼魂的名字，你就要把他当作一个和你一样平等的存在。
谷枫没有意识到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么自然地叫那个小鬼的名字，
小米，真的很合适。
突然想起了第一次见面的那个米娃娃，也终于理解那个男人为什么会笑得那么幸福。
改变对于任何一个人来说都不简单，但是当你意识到它真的在你身上发生的时候，
你已经习惯了那样的改变，并把它当作了自己的一部分。
“我叫江子鹏，你可以和他们一样叫我大鹏。”
“你和小米是很好的朋友吗？你们……以前就认识？”
“我在外面飘荡，是小米把我带到了这里，和其他很多鬼魂一样，我们都是小米叫来的。”
“是吗？我记得那个小女鬼说过，小米没有身前的记忆，怎么回事情？”
“为什么你要知道呢？”
为什么要知道呢？谷枫愣了一下，他不知道答案，完全不知道，甚至没有去想他需要知道答案。
“你可以自己去问他，小米……是墓地里脾气最好的一个小鬼。”
“你……是为了他而留下的吗？他真的是一个很特别的小鬼，有一个愿意把他留在身边的活人朋友，有一个愿意让他上身
的病人朋友，还有你这个……没有醒过来的活死人朋友，我说话不好听吧？”
大鹏笑了笑，脸上却没有开始的气愤。
“我想你是想成为小米一个可以见到鬼魂的怪人朋友。”
小米在他们说话的当儿悄悄地移了过去，他看出这个人和大鹏关系似乎还不坏。
“你们在说什么？大家都要回去了，树林到了夜里就刮大风。”
往江子鹏那里挪了挪，眼睛却还在谷枫的脸上，做着自己的判断。
小米知道自己看人，还有看鬼的眼光，都，还是很准的，
他是小米飘荡一年唯一见到的一个可以看到鬼的人。
当然，那个把他叫醒的通灵大师不算，他是他在飘荡之前见到的，
这个人如果可以成为他们的朋友，一定可以帮他很多很多的忙，
小米，想这个脾气不好的年轻人，做他们的朋友。
树林里起了风。鬼魂四处飘开。
明文站在林子口缩了缩脖子，盯着谷枫所视的方向，
他知道小米就在那里，他知道从现在开始，他和小米，会有一个新的关系。
我们一步步向前，改变自己的方位，去到一个新的点，
也许不是我们想要的，却可能是必经的。
第四章：恍如隔世
第一节：
01
小女鬼苏苏升天后，每天来墓地报道的活人又多了两个。
孟朝川还是天天来，带着那个米娃娃，那次在路上分开后，有几天他没有出现，
回来的那一次，起了变化的只有墓地的植物，他还是一如当初。
有多少鬼魂走了来，来了走，对他没有任何意义，只要那个米娃娃还会挥手，
这个男人，在墓地里，就会笑得很灿烂。
另外两个，就是新晋小通灵师谷枫，和他的助手，明文。
“幸好苏苏已经升天了，不然她看到今天的局面，一定又是一脸腐笑。”
“小龙，这是你第一次谈到我们升天的朋友。苏苏说过，多讨厌一个，有时就是多喜欢一个人。”
“那是人，不是我们鬼魂，我先飘了，你自己注意点。”
小米对着小龙的后背吐了吐舌头，很开心地飞到了他们身边，还绕着他们转了几圈。
“小米来了，是不是？”明文深吸了一口气。
小米，带着冰雪味道的小米，脸上，闪烁着透亮的光芒。
这样的小米，宛如隐去了翅膀的天使，会低飞的鬼魂不多，小米是其中一个，
这样的小米，只有谷枫一个人看得到。
＊＊＊
苏苏升天的那个晚上，小米和谷枫，谈了很久的话，久得太阳睡一觉醒过来了。
当谷枫的手穿过小米的肩膀时，小米微微颤动了一下，眼里蒙着浅浅的月光。
“原来鬼魂真的是凉凉的。”
“其实魂魄只是气息，本身是没有温度的，我……比较冷而已。”
小米往后退了一步，看着那只手又抽出了自己的身体。
不知道被一个活人触摸和拥抱的感觉是什么样的，应该会很温暖。
躲在那个米娃娃里时，川抱过他，只轻轻地擦过这个人的皮肤，隔着米娃娃，还是暖暖的。
“你闻着，像冰雪。……很怪是吧，冰雪是没有味道，但是……你……”
“墓地里的鬼魂都那么说，说我能让他们想到冰雪，还有明，他……也那么说。”
“也许那和你的死亡有关。来……我们好好说说话。”
谷枫拍了拍自己身边的位置，示意小米坐下。
那场对话很长，从谷枫开始，从他通灵的爷爷开始，到小米第一次清醒结束。
“原来世界上能看到鬼魂的人还是很多的。以前爷爷也提过招魂的事情，只是我没认真听。”
“我和那个人，一定有着某种联系，对不对？我只知道他是一个冒险家，他怎么死的，川没说，他的记忆里没有那样的一
块。大鹏说他那是选择性失忆，不过他却知道找通灵师帮他找人而不是警察。”
“我可以帮你去问问。”
“为什么要帮我？为了……让苏苏安心升天吗？”
“我不知道。我……在网上看过几篇‘墓地作家’写的故事。能写出那样文字的人，一定很……特别。我真的没有想到他
根本就不是……一个活人。可我喜欢，喜欢他写的东西。”
“‘墓地作家’是我也是明，明人很好，就是身体不好，不过不是我的缘故。”
“我已经知道了，说不定就是因为他奇怪的病，你才能附身在他身体里。”
“明的病是因为着了凉落下的，他很怕冷，说不定负负得正，我就很冷。”
“好了，光看看现在，就已经有了两个线索，你说，没有我怎么行呢？”
小米又愣了愣，没明白谷枫话里的意思，更不明白他脸上扬起的近似得意的笑容。
真是只可爱的小鬼，谷枫低头又是一个偷笑。
墓地的鬼魂在他们周围飘荡，远远的就有不少鬼魂盯着他们。
“我一定帮你找回身前的记忆，如果那是你想要的。”
“你看到那个一直在墓地外徘徊的鬼魂了吗？他是自杀死的，这里是教堂的墓地，他的家人是教徒，他的遗体不被允许埋
葬在这里，在他的亲人身边。但是他的魂魄可以进来，但是……他不愿意，就一直在同一个时间，在门口飘荡很久。升不
了天的并不都是没有身前记忆的鬼魂，是不是？找回记忆，其实也没有那么困难，因为有具体遗失的东西，但是他们……
那个……我能叫你枫枫吗？”
“可以啊，小米，就叫枫也没关系。”
“嗯……枫枫，你真的想好要和我们产生联系了吗？我们听说过一些和通灵师有关的事情，很多都是和孤独有关的，你…
…真的想好要开始那样的生活了吗？我们毕竟是死了，而你还活着。”
不自觉地抬起手，轻轻抚过小米那乌黑的触摸不及的头发，
什么也不懂是吧，什么也不懂的可爱小鬼，即使不记得过去又有什么关系？
有了新的身份，新的朋友，新的记忆，过去，还那么重要吗？
重要的，又怎么会遗忘？
小米闭上了眼睛，想象着这样的动作在自己的头顶，
这样的轻抚，是爱意的传达，墓地里上了年纪的鬼魂会那么做，大鹏也会对他那么做，
可爱善良的漂亮小鬼，像块海绵，吸着他们对他水一样的温和。
“小米，爷爷说过，没有身前记忆的鬼魂中有一种，并没有真的死去。”
“什么？”
瞪大眼睛，直直地盯着眼前的人，但是那眼里流露出的，却不是不死的喜悦。
“他们的身体被自然意外保存着，没有腐烂，没有进入物质循环，也……不会活过来，甚至很难升天。”
“那……也不是最糟糕的。”
“我一定帮你找到你的身体，找到你的记忆，找到你留下的愿意，然后……”
“枫枫，谢谢你说这些话。”
“那么，我们这次来帮帮那个自杀的鬼魂怎么样？”
“啊？”
“就当是我上任的第一个任务，看我能不能胜任通灵师的职责。”
“你不怕吗？可能……还会折寿的。”
“我生来就能见到鬼魂，拥有视力开始就能见到，也许第一个被我看到的就不是人。不管是因为什么，都是有原因的，既
然这样，我还不如好好运用，做一些别人做不到的事情。”
“你……那么快就……想通了？”
“小米，我真想见到你活着的样子，很想。”
02
那次在街上和小米分开，孟朝川有几天都没有出现，
小米知道，这个人一定是又想起自己的那个亲人了。
谷枫去找他的时候，他就躺在次卧里，被子也不盖，光抱着那个米娃娃，
次卧的床不大，孟朝川缩在一边，浅蓝床单上那座雪山清晰可见，
地板上，散落着很多照片，照片上的都是同一个在微笑的男人。
谷枫和小米一起趴在窗外往里张望，
投入的小米完全没有注意，自己的脑袋已经穿过玻璃探了进去。
谷枫忍着笑，想去把小米拉回来，结果又是抓了一个空，
在一起才一天，还是没有习惯这个自己看到的如此鲜活的人，只是一个鬼魂。
“以前有一次也是这样，他就那样睡了两天。”
小米撅着嘴，有些小小的失落。
“地上的照片是谁的，你知道吗？好像都是旅行照片。”
“好像是他的那个亲人吧。上次一位姐姐来了，帮他把照片都收了起来，川似乎不记得了，醒来后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
只是对着那个米娃娃一直一直地叫我。那个姐姐，是川的姐姐。”
“选择性失忆，有依据吗？还是大鹏随口说的？”
“上回我拉大鹏一起来，那个姐姐正和一位医生在屋外说着什么，大鹏听到的。”
小米穿过墙壁走了进去，在地板上蹲下来，认真地看着地上的照片。
小小的背影单薄且微透，很难想象这个人活着时的样子，应该还要结实一些。
鬼魂和他们的肉身并不是完全相符，鬼魂会更加纤薄，瘦弱，
在脑海里勾勒着小米身前的模样，出现的图案就是墓地香樟树下那个不停敲着键盘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