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明白了？其实我现在也没什么资格说你什么，我也死了，尽管身前我是一个医生。”

“为什么你不升天？不是医生都……不相信鬼魂之说的吗？”

“比如现在吗？小鬼，我在这个医院里呆了一百年了，从我第一次来实习开始。”

“大鹏，还会醒过来吗？他的气色好了些。”

“植物人是需要奇迹的，当然……有些时候奇迹是可以创造的。”

鬼医生坏坏地笑了笑，飘进了另一间病房。

小米再次回过头，望着正关上的病房门，心里有一个念头慢慢清晰。

原本简单的头脑里能开始明白一些复杂的事情以后，有一些东西就会随之消失了，

小米并没有机会去选择要明白什么，对什么保持纯真，只是一路那样过来成为这样的小米。

你们，还是继续喜欢小米的，对不对？

糊涂地爱，爱很久很久，或许到底都不知道是在爱，爱着谁，

明白地爱，爱一天一夜，86400秒都清楚是在爱着那一个人，那特别的一个。

还是不够聪明的脑袋里盘算了一下，还是有了答案。

小米深吸了一口气，离开了医院。

大门口拐弯，没有遇到由母亲陪同着来做检查的明文。

小米不知道这是额外的检查，不知道日渐反复的病情正在变得更糟。

生命展现的形式总是很奇特，甚至还单一，单向，

可以转眼一个世纪，阴阳相隔，

也可以朝夕相对，白头偕老，

都没有道理，没有必定，没有所谓的规则。

＊＊＊

阳光下跳步的小米，眯着眼睛望着天，嘴角高扬，想象着那份温暖。

记得大鹏触碰过自己额头后那还残留在指点的一丝温度，

记得被小米握住后那惊慌的难以掩藏的神情，

躺在病床上一动不动的江子鹏，他的身体，还是温暖的。

“小米，你怎么在这里？”

“去看了你，看到你气色好了很多，我很高兴，伯母说……”

“小米，我不想听这个。”

伯母说你已经开始有点反应了，她那么告诉医生时那幸福的模样，你不想看到吗？

其实，大鹏，你是害怕看到，每次，你都躲开妈妈的视线，

小米，现在，已经，可以懂了，

那是妈妈的期望，妈妈的等待，妈妈的信念，

是一个儿子躲不开的，也不可以躲开的，不是吗？

“大鹏，去吧，现在应该快做完早间的按摩了，我去墓地等你。”

“陪我一起吧，好吗？今天……是我爸爸的生日，他们会在病房里一起过。”

“伯父的生日？那你的生日……你对小米说过，只差7天，大鹏的生日，大鹏爸爸的生日。”

“嗯，是的，下个礼拜的今天，我生日。”

“大鹏，要是你能在那一天醒过来，该多好啊。”

小米睁大眼睛，直愣愣地看着江子鹏，

但是，他躲开了，转身向医院的方向走去，那么安静，那么冷淡。

小米咬了咬下唇，侧在两侧的拳头再次，再次握紧，

不开心了，心里很难过，连这个可以拥抱住自己的怀抱也走开了，

原地不动，闭着眼睛让周围都黑了下来，就像回到了意识清醒前的世界，

尽管记忆模糊里，那个世界只是寒冷，光线倒是很充足，

只是睁不开眼睛，看不到外面，心也就跟着黑暗了。

“小米，别不高兴，好不好？我想看着你笑的样子。”

一个冲力，自己就被抱了个满怀，牢牢地禁锢在一个带着一丝温暖的怀抱里。

依旧闭着眼睛的小米伸出自己的双手，回抱住那个能让自己听到微弱心跳的人。

大鹏，请千万千万不要生小米的气。

02

静静地站在这住院部的楼顶，小米很乖地由江子鹏怀着。

“我喜欢你。”

“我知道，我已经知道了。”

对门的那个病房里，那个躺了两年的植物人，刚刚被宣布死亡。

小米刚离开医院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

那个鬼医生，从来不进生者的病房，也不在生者病房外徘徊，

每次他都会直接游说那些新的鬼魂立刻升天离开。

一分钟前，他们就看到一个年轻的鬼魂飞走，飞到一个他们看不到的地方。

“不是每次他都那么成功的，上次有一个不愿意走，他守在自己的遗体边，一直大喊，说他还活着。”

“如果我死了，也不会走，你再次把我接回墓地，像你在街上遇到我那样。”

轻轻地用唇摩擦过小米的发际，那股冰雪的味道沁入心脾。

“小米，也许你在一个覆盖着冰雪的地方安睡。”

“大鹏，你这里，会跳，我不会。”

小米转过身，把手放在江子鹏的心口。

“小米，我已经听说了，我舅舅他们……想要劝我爸爸妈妈放弃，我觉得……也不坏。”

“也不坏？”

“他们还年轻，还可以有自己的孩子，我这样的，在医学上，是可以宣判死亡的。”

抓住小米搁在自己胸前的手，牢牢地握着，自己的掌心还有温度，小米可以感觉到，

有些夜晚，鬼魂升天，小米冷得发抖，大鹏就把他搂在自己的怀里，

寻到热源，小米会缩进来，就像找到壳的小蜗牛，软软缩着。

睡眠对于鬼魂，可有可无，但是他们都喜欢睡觉，

睡觉的时候，运气好还会做梦，梦到自己和活人一样在世界上走动，

睡觉的时候，时间就会过得快一点，就不会那么难熬。

“为什么想死？讲实话。”

这次小米没有像以前一样训斥江子鹏，大大的眼睛入神地看着，穿得很深。

“不想看着父母受累，不想……小米，我想可以陪着你，一直陪着你。”

“如果你死了，他们会很伤心，看到他们伤心，你会伤心，你伤心，小米也会伤心，根本没有一点好处。”

翘着嘴转过身，不理身旁的人，抬起手抹了下干干的眼睛。

＊＊＊

“你有没有想过，江子鹏之所以一直不醒过来，是他意愿里不想。”

“他不想？为什么？每次他去医院，心情都会很差，他一定是想醒过来的。”

墓地里很少出现像江子鹏这样的魂魄，但是谷爷爷遇到过。

“就我所知，江家祖上还未曾出现过可以通灵的人。”

“明和川都看不到我，他们还是小米很好的朋友。”

“那是他们一开始就看不到你，摸不到你，那是不一样的。”

“你是说，大鹏如果看不到我，碰不到我，就……不会喜欢小米，不会和小米做朋友了吗？”

“他当然会喜欢你，和你做朋友，不过……他会很难过的，就像……”

“像什么？枫枫，你快说。”

小米紧张地跳了起来，伸手去抓谷枫的胳膊，落空了。

互望着的眼里，含着相同的光芒，失望吗？习惯吗？仍或是深深的遗憾？

每一次伸手，从来都抓不住对方，你一样，我一样，真的，很公平。

“像那些失去爱人的人，你见过很多的，不是吗？再也看不到他，听不到他，碰不到他，甚至那最熟悉的味道也会飘散到

很远。原本一直在身边，甚至一直在自己怀里的人，就那样再也没有了。”

谷枫的话，小米可以懂，只是懂了之后呢？

还是没有办法吧，那为什么还要去明白呢？

“有一次，大鹏的妈妈一个人偷偷在盥洗室里边洗衣服边哭。水开得很大，盖住了哭声，我们知道她是怕房间里在睡觉的

大鹏听到。那天我们就在屋子里，然后我看了眼大鹏，我……枫枫，你知道吗？原来魂魄是有眼泪的。他们有温度，有心

跳，有眼泪，会真实地觉得疼，他……哭了。”

水水的眼睛无神地望着，也好想哭，能哭多好啊。

“小米。”

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唤着他的名字，很温柔很温柔地叫着。

“枫枫，小米很怕，真的很怕。”

“靠过来，好吗？我不动，你靠过来。”

小米听话地往前走了几步，小心地将自己的头靠在谷枫的肩膀上。

心口的地方凉凉地，似乎是小米呼吸时喷出的气。

可是鬼魂怎么还会有气息呢？是心理作用吧。

谷枫笑了，抬起手臂凭空圈着，似乎抱着小米。

不一样的怀抱，和大鹏，和川，和明，都不一样的怀抱。

小米闭着眼睛，努力区分着，取舍着，要做正确的选择，

总会有一个选择是最正确，伤害最少的。

爷爷说，没有什么福祉可以让鬼魂被触摸到，反正他不知道。

不过……想碰到鬼魂也不是完全不可能。

谷枫等待着爷爷的消息，希望不要太晚的时候才来。

总是会有很多的事情在以后发生，好的，不好的，该来的，不该来的，

下一次，当这个可爱的小鬼还需要怀抱，自己可以给他。

安静地靠在谷枫的身上，想象他的温度，

小米知道自己是喜欢大鹏的怀抱，温暖的可以触摸的怀抱。

都说鬼魂是自私的，小米想，如果自己也是那样，该有多好，

自私鬼，自私鬼，只想着自己，只要自己开心，自己开心了，他的世界就跟着开心，

他的世界开心了，他世界里的人也会开心，

如果，可以这样的话。

03

江子鹏爸爸的生日是在那个病房里过的，他们，还有熟睡中的他。

三年前，那个疯狂的生日派对，喝多了酒，玩过了头，

年轻人，总是觉得自己有很多机会，有很多犯错的机会，很多修正的机会，

总是不会太糟，太无力挽救。

他们不知道，灾难总是突如其来，毫无预兆地降落在你的头上，

每当那个时候才意识到，年龄根本就不是庇护伞。

第三年，还有一个星期，就满三年了，这个觉确实睡了很久。

放弃吗？只是一句话的事情，然后就都结束了。

可是苦难不会，悲痛不会，遗憾不会，失去自己的孩子，一切再不复初。

“你们还要这样等多久？一直这样等下去吗？”

“一直这样等下去，今年不行，就明年，明年不行就后年……他还在呼吸，就是还在坚持。”

“孩子，你睡了那么久，一定也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你的梦里，都有什么呢？”

我的梦里，有一个不一样的世界，有一个很可爱很漂亮的男孩，

如果你们也能见到他，一定也会和我一样喜欢他，他的善良，他的淘气，他的聪明，他的执着，还有他的单纯。我从来没

有见过这样的生命，可是，他却已经死了。

“孩子，睁开眼睛看看我们，好吗，看看妈妈。”

江子鹏没有再听下去，转身离开了那个现在有些拥挤的病房。

小米跟了出去，只是在后头跟着。

出门那一刻，瞟见那个倚着墙壁站立的鬼医生，

他推了推眼镜，对着小米挥了挥手，还笑了，笑得小米不自觉发抖。

“大鹏，大鹏，等我。”

小米直接飞了过去，贴上了江子鹏的背，就那么挂着。

江子鹏也不说话，等着小米把自己挂好，再次迈开步子出了医院。

远远地看着，就像一个哥哥背着自己的弟弟。

鬼医生耸了下肩，把头钻进墙壁。

走廊里还是很往常一样，穿梭着活人和鬼魂。

“累吗？今天还要去明文那里吗？”

“不去，他们来墓地，明，枫枫，还有帆帆。”

“明文和谷帆怎么样了？上次不是说要帮他们吗？”

“我自有打算。……哎呦，你打人。”

小米扭捏了一下来，却被反过手的江子鹏抓住了，只好腾出一只手揉揉了自己的屁屁。

“怎么，对我也开始有小秘密了？不是找打么？”

江子鹏回头奸奸一笑，努力找回着过去和小米的相处之道。

墓地里，自己最宠的小鬼是他，往外扩延，自己最宠的生命是他，

他也由着他宠，尽管可能不太清楚为什么。

这个小人在怀里，在手里，牵着自己的心，走不了更远的路，再，离不开。

自己是个不孝的人吗？这样的人，还可以升天吗？

可我们不是都会在最后离开自己的爸爸妈妈去生活吗？

就像他们离开爷爷奶奶，离开外公外婆那样。

不是自私，只是爱本身，是私人的罢了。

“小米没有小秘密的。”

“指不定哪天，我们小米的脑袋瓜就开始要有小秘密了，到时候连大鹏都瞒着，坏小鬼。”

“我才不是，我……”

江子鹏把小米往背上又托了托，让他趴得再舒服些。

小米拨了拨江子鹏脑后的头发，咯咯笑了两声，又重新趴好，

脸蛋贴着暖暖的耳廓，心，好安稳。

“我问过枫枫，他说他也会帮我。”

“他当然帮你，明文可是他的情敌唉。”

“你也是他的情敌。”

很小声的一句话，江子鹏听进去了，一下止住了脚步，将背后的小米拎到了自己跟前。

小米扭捏着，不愿意用正脸看他。

“你刚才说什么？”

勾住小米尖尖的下巴，强迫他看着自己的脸，自己的眼睛。

“是啊，我忘了你已经知道了，知道我喜欢你，爱你，可以为了你放弃一切。”

“我……大鹏。”

我懂，可这不意味着我就赞同你的做法。

小米怯怯地只是唤了一声，脸已经开始涨红。

“那么……我可以那么喜欢你吗？”

小米半抬的眼皮张合着，带动密密的睫毛扇着，羞怯地看着江子鹏，半启的唇微微有些颤。

“让我陪着你好吗？不要再赶我走，好吗？让我留下来，陪着你，好不好？”

＊＊＊

川已经开始一点点走出自己编织的牢笼，开始新的生活，

小米知道这个坚强而乐观的人在这个世界的某个角落，会重新找到自己的幸福。

明的身边有一个谷帆在，他很喜欢他，会照顾他，

可是这个明也喜欢着小米，很喜欢小米，看不到听不到也坚持喜欢着，

我们，有一个什么样的过去呢？

生命的最后一刻看到的是你，喜欢的人，也是你吧，

可是小米真的已经死了，无法再给你幸福，而你……

也一样无法给这个小鬼小米幸福的，所以，

小米对你放手，放手让你去获得自己的幸福。

还有枫枫，枫枫可以看到自己，和自己说话，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存在，

枫枫的家人，帆帆，还有爷爷，对小米这样的存在，应该也不会那么陌生和排斥，

枫枫说他喜欢小米，要一辈子一起，和小米走到时间很远的地方，

小米相信枫枫可以做到，因为小米……

小米也喜欢枫枫的，不是吗？

大鹏，最宠小米的大鹏，一心一意对小米的大鹏，

小米也想你幸福，可是……

看着爸爸妈妈痛苦的大鹏，还会幸福吗？

小米很单纯，幸福也很单纯，其实一切都很简单，只是想得太多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