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菜见他不言语,又趁热打铁说:“那我们今天不练你那个步了?”
将军又可气又可笑,想了一下说:“嗯。吃了早饭我带你到我们营里看看,兵士们是怎么操练的。”
小菜爬起来,搂了将军的肩膀欢呼:“真的?太好了!他们都是爬墙偷偷看的呢。回头我要说了,他们一定羡慕。”
将军忍不住又笑了,自家宝贝连虚荣起来都这么简单纯粹,这么招人疼!
十.
“将军!”“将军!”“将军!”
小菜一进兵营,就被排山倒海的招呼声唬住了,等回过神来,迎着众人敬重的目光往前猫几步,小菜仰头再看将军的目光
就不同了。将军一身戎装,顶着日头昂首阔步地在校场上走着,要多威武有多威武。
马将军把小菜安置在观台上坐着,吩咐两个兵士照顾他的茶水,自个下去练兵。
兵士们操练的动作都是简单而重复的,一个动作有时要重复上千次。有一队兵士是准备做近身搏斗的,这下还在一板一眼
练马步冲拳。将军觉得这正是教育小菜的绝佳例子,就转了身去看他的反应,怎知小菜并没看兵士,却傻呆呆地盯着自己
瞧个不停。将军疑惑了一下,忙快步走到他身边,小声问他:“是不是要解手?”
“没。”
将军看了看他,总觉得不对劲,又问:“哪里不舒服了?”
“爹爹,”小菜凑近他耳朵,“你好威风哦。”
将军平时一张百毒不侵的老脸居然小小的红了一下。
从兵营回来后,小菜不知怎么的就开始黏将军了。只要将军得空在府里,他就决计不愿跟耽平他们出去玩了。将军自然欢
喜不过。然而,小菜的功夫却半点没长进。虽然一天也有那么多时辰在那蹲着抡胳膊,可看着就是画虎不成。
这么强化着教习了一年多,将军忽然醒悟,小菜虽然天资聪颖,却绝不是练武的材料。将军其实并不以为意,这种东西,
不单要苦练,其实还要看天赋,也要看兴趣。如果让耽平去啃诸子百家,想来同样毫无造诣。然而这话,他并不好对小菜
直说,怕他自暴自弃,于是仍抽空便教他,只拿些太极、五禽戏、少年拳之类的让他练了强身健体。
小菜的书房不知不觉多了许多藏书,有些竟是孤本,也不知将军从哪弄来了,往他房里随手一丢,就说:“这纸不错,生
火可惜了,你拿去扇扇风吧。”小菜本来就爱这些,渐渐的,心思又被他转到那上头了。然而,小菜跟耽平的情谊却一直
没淡过。小菜喜欢耽平的爽直,耽平则喜爱小菜的善良可亲,更敬他一肚子墨水。
少年的时光就这样无忧无虑地在春花秋月中度过了一年又一年。同僚们给将军贺四十大寿时,将军忽然惊觉,小菜也已经
十六了。小菜小时候个头长得挺快,这两年倒不怎么长了,大概长期跟着练功夫,面色极好,人看起来也精神。只是一张
脸还是稚气未脱,有些孩子气。将军倒没多大变化,许是日子久,从前的事被邻里们淡忘了,居然又开始陆陆续续有人来
提亲了。好在马府的下人们还是长记性的,也没跟着瞎掺和。阿莫本来谈了门亲事,是将军和尹伯撺掇着的,将军还帮着
出钱买宅子好迎娶,谁知快定亲时,那姑娘却临时变卦,把亲事给退了。阿莫有几分心灰意冷,也跟着拖了好几年。
将军幼年丧母后,最怕过生辰,自己不爱过,也没给小菜过过——其实将军也不知晓自家宝贝的生辰八字,小菜自己也说
不清。
将军素来爱兵,在将士们心目中威望极高,记得他生辰,想着四十是个大寿,都筹划了铺张着过。将军一一谢绝了,就提
前了几日,在府里头摆了两桌,与几个出生入死的兄弟围了一桌,另一桌是小菜和儿时那些玩伴。
酒到酣时,关叔进来说:“韩将军给将军送礼来了。”众人都是一愣,周三爷口快,马上说:“黄鼠狼给鸡拜年来了?”
座上都是大笑,罗二爷做事谨慎些,就说他:“三弟在外说话总要小心些,那韩岱早对大哥不满,有些话传来传去,难免
落人口实。”又对将军说,“大哥挑今儿贺寿,那韩岱竟也知道,可见是有些耳目的。”
韩岱人没来,给马将军送来的是一幅画,上面居然是汉代名将霍去病意气风发、手指边陲的画像,一旁提了王少伯两句诗
“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看这字面,竟有几分奉承之意。
将军看了,默然不语。
耽平听叔辈们议论,就一脸艳羡地对小菜说:“古往今来的名将,我最仰慕的就是霍去病。”
等酒席散了,将军犹自拿了画像出神,小菜绕到他身后,两手搂了他脖子,凑头仔细看了看说:“爹爹,你好像不太喜欢
?”
将军微微叹了口气说:“汉将骁勇,是我辈的楷模,然而,荡平四野并不是马某人平生的心愿。”
小菜伸手夺了画卷,一边卷起来一边说:“爹爹越来越像我了。”
“哦?”将军不觉挑眉。
“古人说,汉击匈奴,虽得阴山。枕骸遍野,功不补患。我每回读了,便是感同身受,没想到爹爹也有这样的感慨。”
将军的脸上闪过一丝笑容,小菜真的长大了。
早在几日前,小菜就谋划着给将军送贺礼了,一直不动声色地筹备着,想等正日的时候让他高兴一下。没想到倒和韩岱如
出一辙了。小菜越想越不痛快,把那画卷随手扔到一旁大花瓶里和几只鸟毛一起竖着,不屑地说:“无论如何,爹爹别挂
这幅了吧。”
虽然都是画,可画上的意思却大相径庭。怕将军看到,小菜就每天画一点再藏起来,居然也画了五六天了。
等将军出门,小菜照例铺开纸作画,刚润了墨,就听到敲窗户的声音,小菜忙七手八脚藏了四尺长的画纸,一边问:“谁
?”
外头传来低沉的一声“小菜,是我。”
小菜听到是耽平哥的声音,有些纳闷,耽平向来是人未到,朗朗笑声先到的,怎么忽然这么消沉。这样想着,小菜忙三步
做两步赶到门口打开门,看到的,果然是耽平一张颓唐的脸。
“耽平哥,你这是怎么的了?”
“小菜,随我出去走走,我有话跟你说。这事,我只想跟你一人说。”
小菜忙拉了他到马厩里取了自己的小红马,两人骑了马一路奔到郊外。
“耽平哥,发生什么事了?”
“小菜,我原来,不是他生的。”
小菜想了又想,犹豫地问:“你是说……罗二叔?”
耽平看向白云环绕的远山,眼中都是迷茫和无措。
“你也和我一样,是罗叔叔收养的?”
耽平摇头,“要是那样也好了。他待我,虽然不像马伯伯对你一样无微不至,却也是恩重如山。我从没想过,会有这么一
天。小菜,我现在,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做。”
小菜头脑里千回百转,却终究理不出一个头绪来,只好说:“耽平哥,我……我不明白。”
十一.
将军回府的时候,拎了一只肥肥的鹅和一小筐芋头,没见小菜像往日一样跑过来问长问短,就问尹伯:“小菜呢?出去了
?”
“和罗少爷出去了一天,刚回来。”
“耽平也在?”
“没有呢,他今天没送少爷回来。”
将军点点头,把手上的东西交给他吩咐说:“拿到厨房去,今晚就吃芋头炊鹅。”这是胖厨子的拿手好戏,小菜来了这么
多年,最爱的就是这道菜。昨天帮兵营边上的农夫捕杀了头狼,今天傍晚,那家人就提了芋头和鹅来道谢,将军推辞不过
,偷偷在篮底下留了点碎银子还了他们。
绕过后院的时候,一眼就看到小菜半趴在池塘边的大石上,茫然看着水里的红鲤鱼发呆。将军怕把他吓着了,不小心失足
掉进池里,就从地上拣了个小石子,往水里打了个水漂。
小石子在水中轻轻蹦跶了几下,一群围着小菜的鱼儿马上四散开去。小菜这才扬起头来,目光复杂地看着他,叫了一声:
“爹爹。”声音中已有了几分难受。
“怎么了?”将军缓缓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了下来,“跟耽平闹别扭了?”
小菜摇摇头,仰面躺在池边的鹅卵石上,从地上拣了一片树叶子捧到脸前看着。
“也不怕硌着肉疼。”将军拉他起来,又说,“饿了吧,等下去吃饭,今晚有你爱吃的炊鹅。”
小菜在将军面前却是藏不住事的,他若盘问了,兴许小菜还敷衍几句,他不问,小菜反而心里憋得慌。总觉得,天大的事
,往他那阔肩膀上一扔就化为乌有了。
“爹爹,”小菜看了看四周,压低了声音说,“我跟你说件事。你千万别说出去。”
将军也想不出小菜有什么秘密他会愿意跟别人分享的,便理所当然的答应了。
待小菜在他耳边说完,将军几乎是大喊了一声:“不会吧?当真?”
“连你也不信。要是罗叔叔知道了,真不知是什么反应呢。难怪耽平哥说了,不能让他知道。”
将军冷静下来,想了想说:“这样看来,与耽平他娘野合的是她表兄?”
“野合是什么?”小菜只记得耽平说,他娘要他孝敬着表舅舅,找个机会一起远走高飞。
将军不答他,两道浓眉紧紧地锁在一块了。
小菜见了他的模样,心里隐隐有些担心,就拽了他的胳膊说:“爹爹,你答应了的,你可不许告诉罗叔叔。好不好?好不
好嘛?”
将军被他摇晃得更加心神不宁,心里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残阳铺在水面上,眼前似乎一片血色。就是这一会的工夫,将
军想起了很多过往。他想起那一年,扎在娘身上的剑;想起被野狗咬食的爹;想起自己无力相救的杏儿。他叹了口气,头
脑里却更加清晰地记起来,每一次和罗二并肩作战、在尸堆里寻找对方的日子。他还记得罗二说:“我死不足惜。能保全
大哥便好。”那一年三人效法桃园结义,三弟说:“我说不出什么大话,从此我们兄弟三人就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了。”罗
二说:“我虽然肚子里没墨,有一句提在扇面上的却很喜欢,说的什么,‘醉笑陪公三万场,不用诉离觞。’我们兄弟仨
在一起,痛快喝酒、痛快打猎,这一辈子也就这样了吧。”
握得紧紧的拳头上,青筋条条暴出,将军此刻的表情,仿佛又经历了几场生死。
也许这种事,永远不知道真相更好吧?
“爹爹,你这样子怪吓人的。你倒是给我一句话啊,你不会告诉罗叔叔的,对不对?”
将军缓缓而坚定地点了点头。
小菜舒了一口气,心里倒是好受了些,可还是有些遗憾:“要是耽平哥真跟着走,以后怕是不好见着他了。”
将军从鼻子里冷冷地哼了一声,沉声说:“二弟抚养他十八年,生恩哪有养恩大?他要是这么走了,我倒是看错他了。”
小菜可不管这些,他又强调了一回说:“说好了的,要是你告诉罗叔叔,我再不理你了。”
见将军点头,小菜心里一点忧心也没了,挽了他胳膊直嚷嚷着吃鹅去。
可真是凑巧,将军一夜都在想罗二的事,第二天一早去了营房,罗二就笑眯眯走过来说:“晌午到我家去,我那表舅子给
弄了坛陈年的老酒,就这么一小坛,真是香呐。我自个都舍不得喝。”
“是你夫人的表兄?”将军的手一滞,差点打翻了茶碗。
“嗯,我那表舅子,只要是大家想到的,没有他弄不到的,里里外外照应得好生周详。我那位管家婆子总说这家该他来管
了。”
将军鼻子里哼了一声,暗想,果然是里里外外都蒙他照应了。
罗二未作多想,对着窗口经过的周三爷喊:“三弟,快进来,今儿有口福。”
三人到罗府门口时,罗二爷的表舅子王安生也刚好从外头回来,手里正提了个挺大的鸟笼子,一边哼着小曲。将军一看到
他,心里顿时便生出十二分的厌恶。王安生给三人拱手问好时,将军只哼了一声表示招呼。
王安生收罗来的果然是好酒,盖子一打开,那香气就四溢开来,把周三爷馋得不行,取了杯子就要去倒。
将军却按住他的手说:“慢着。这酒是舅爷费尽心思得来的,理应先敬舅爷。”
罗二听了就倒了一杯,给王安生递过去。王安生却连连摆手:“不必不必,几位军爷慢用。这好酒给我王安生喝,那真是
糟蹋了。”
将军执意要敬,那王安生却再三推辞,周三爷看得好不别扭,摆手说:“大哥,他不喝就算了,我们喝我们的。”
王安生怕再招呼他,再说了几句就匆匆告别了。将军坐在石桌上,心事重重。
“大哥,来。”周三爷举了杯,拍拍将军的肩膀。
将军把手摊开,盖在酒杯上说:“不明不白的酒,不喝也罢。”
“大哥,你这是何意?”罗二在他身旁坐下,奇怪地问他。
将军心里矛盾重重,犹豫了许久,缓缓说:“这酒的香气透着古怪,我去年在六朝金粉的时候闻过,觉得奇香,红桥私下
告诉过我,这种酒男人喝了,少则三四天,多则十天半个月,那儿是抬不起头的,他们常用这来应付难缠的客人。”
周三惊讶说:“那竟是灭雄风的酒?”问了这句,周三忽然笑了,捶了罗二一拳说,“定是你把娇滴滴的二嫂子惹毛了,
联合了大舅子劝你悠着点。”
罗二不觉失笑,又说:“那肯定是无心的。那咱也别喝了,回头我告诉他。倒是差点耽误了二位。大哥还不打紧,三弟要
是交不了公粮,后院的葡萄架就倒了。走,我们到外头喝去,我做东。”
谁知说曹操曹操到,罗二刚说完,周府的管家就匆匆忙忙跑来说:“老爷,夫人要你快回去。”
罗二少不得又取笑他一回,周三爷不敢耽搁,口上说着“这娘们真啰嗦”,一边跟着管家急急忙忙走远了。
十二.
小菜这几天过得有些无聊,将军总是早出晚归,耽平哥也不见了人影,他一人在府里呆着无所事事,也正好把贺寿的画给
完工了。
将军寿辰的正日,小菜起了个大早。昨晚上怕露了马脚,吃饭的时候,小菜都没怎么说话,好在将军也是闷头吃饭。憋了
一夜,小菜梳洗好,就卷了裱好的画去敲将军的门。
敲了好一会没人回答,小菜就咣当一下推开门,正想大叫一声“孩儿给爹爹祝寿来啦!”,却发现床上空无一人,将军早
就起身了。
小菜忙往前厅赶,找来找去,都不见将军的影子,连关叔和阿莫都不见了。幸好尹伯在,一下给泼了瓢冷水,“将军去打
猎了,傍晚就能回来。”尹伯又解释说:“府里的人都告假去祭祖了,厨房里有现成的点心糕点,锅里头还煨着肉汤,你
想要些什么,吩咐我就是。”
小菜这才醒悟到,明天就是清明。小菜有赖床的习惯,自以为今天起了个大早,原来还是府里头最迟的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