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那个看不清楚脸的小贩,在霍天航看来有些吓人。他从来没有去细想过出现在自己梦里的人,不管是自己熟悉
的还是陌生的,只要一看到脑子里就会有清晰的身份识别,而那张脸,眉毛的形状,眼睛的大小,鼻梁的高低,其实根本
就看不清晰。在梦里,不需要太过清醒,因为心里有底。
颂贝转头看着霍天航,一瞬间的惊讶后很快又恢复了镇定。拿着蝴蝶的手藏在了身后,一脸提防。
再也没有那个小贩什么事情了。霍天航站在那里,吸引走了颂贝所有的视线,原本还拥挤吵闹的街道一下子就安静了,那
些攒动的人一个接着一个淡化消失,不算宽阔的街道上就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还有那些看似被洗劫过的小摊,以及路面
上狼籍的散落着踩坏的荧光棒,灯牌,鲜花,甚至相机。
霍天航知道这个场景还原了什么,他不说,看着眼睛渐红的颂贝。
“干嘛和我抢?我先看到的。”
“我不和你抢,你看,它不就在你手上吗?”
颂贝闻声伸出自己藏在身后的手,那只蝴蝶被自己捏着,另一侧半垂的翅膀,在刚起的风中上下扇动。
“很漂亮,是不是?”
“嗯,很漂亮。”颂贝用两只手将蝴蝶捧住,就像他之前牢牢抓着那只小老鼠。
身后的天空划过一道闪电,然后轰鸣的雷声,以及倾倒而下的暴雨。那雨水砸向大地,溅出大朵大朵的水花,面对面站着
的两个人却没有淋到,除了那只蝴蝶,在雨水里碎了翅膀。
一辆银色的跑车出现在街口,漂移而至。颂贝猛然回头,随着手臂的自然垂落,那只蝴蝶飘落到了已经积起水坑的路面上
,就像一张白色的纸片,了无生机地躺着,碎落的那块翅膀被雨水冲得不知去向。
“天航。”颂贝看着那扇打开的车门轻声吐出了两个字,脚步自然地迈去。
“颂贝。”霍天航站在原地,手不知何时又和颂贝的握在了一起,彼此牢牢抓着,就像在上一个梦境消失之前。“别过去
,松松,我在这里,这里没有下雨,你看,头发都是干的。”
“霍天航?”颂贝回过头,眯起眼睛看看霍天航,又看看两个人握着的手。
“是我。”霍天航点了下头,紧紧了自己的手指。“我在这里。”
“但……”话没能说完,就发现两个人已经转换了彼此的位置,颂贝直直地盯着前方,看着跑向车门的自己,看着车里探
出来的人,看着他们抓在一起的手,看着车开走。然后雨也停了,地面也干了,时间咔嚓一下在那一刻停止,包括空中掠
过的那只张开着翅膀的黑鸟。
霍天航没有回头,看着颂贝的表情,看着他黑亮的瞳孔如镜子般照出身后的影像,仿佛只是一场电影。
那个演唱会上从天而降的白衣人,空荡荡的宽大的白色演出服,飘着黑色的丝带,坠落的那一刻确实有些像一只非洲凤蝶
,就那么落在地上,将白色染了红。这所有的一切印在了一个人的眼里,这个人跟着坠落下来那刻可能没有想过等待着他
的是什么,他一如既往地跟随着,做着自己最熟悉不过的事。
“还愿意跟着我吗?”霍天航将握着的手拉到自己胸口。“跟着它一起吗?”
“我是在做梦吗?”带着泣音,浓黑的睫毛上粘着泪珠,眨眼的时候都能看到那水珠折射着日光时那似七彩的淡淡的光芒
。“我是在做梦,对不对?天航……我本来就要抓住你的。”
“你抓住了。”
下沉的那一刻,似乎真的有一只手伸向自己,细长白皙的手指下垂着,指尖探向自己,可是还不够快。傻瓜吗?人对抗地
球引力,即便是输了,也没有什么可以自责的。伸出空着的手将傻了的人揽进怀里,由着他伏在自己肩头哭泣。那声音委
屈得不行,那眼泪积压了许久,比刚才那场暴雨还要汹涌。
哭泣里,还有另外一个声音,低吟,慢慢有了旋律,是歌声,
那只非洲凤蝶还完好地捏在颂贝的手里,就像那只被装进了球里的小老鼠,它们都好好地,没坠落到地上,没有机会去咬
电线,它们都好好地,他也就好好地,我们都好好地,那么你呢?
“松松,醒过来,好吗?”
“我是在做梦。”
“对,可是人不能白天也做梦。”顺着那头软软的黑发,盯着那双红肿的眼睛,看着终于被印出的自己的影像,霍天航终
于笑了,笑地时候才发现自己的眼睛望出来居然也是糊了一片,那水珠粘在睫毛上,每一次眨眼就会积得更多,最后和眼
眶里溢出来的一起滚过脸颊。“天亮了,我们起来,晚上再睡,好吗?”
“我在做梦。”颂贝执着地说着这四个字,那眼神里的光渐渐淡了,霍天航忽然意识到这话里还有另外的意思。在做梦,
那么一切就都是假的,这个场景,场景里所有的一切,包括他自己,包括他。
“松松,不是,我……我只是进入了你的梦里,我……”
“天航。”颂贝根本不理会霍天航说的话,他呆呆地看着他,小心地用手指轻轻点了下他的鼻尖。“我们就这样一起呆着
这里好不好?嗯……我们不能是不是?爸爸妈妈……还有……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
“其实我并不喜欢自言自语,我只是……害怕,很怕……即使我长大了,害怕什么也没有错,对吗?”
“如果我说错呢?去面对……”
“嘘!”颂贝撅着嘴对霍天航做了一个不要说话的手势,然后指了指自己的耳朵。
刚刚听到的那歌声还在远处飘荡,每次欲近些,就又被扯远,有一道屏障横在那里,连声音都进不来。霍天航能分辨那声
音,那是他们的声音,他的,还有他的,轻哼着。
后台,只是怕他紧张,做了一个小小的暖场,他的歌声,伴着自己的歌声,莫名地觉得是那么和谐。
“松松,我唱歌给你听,你最喜欢我唱歌了。”
“我在做梦。”
只是这四个字,颂贝再一次将霍天航推开了。他不停后退,慢慢摇着头,嘴巴里还咬着自己的手指。是在做梦,所以一切
都不真实,不管霍天航对他说了什么,他都只当作是自己的潜意识在作祟。
他看着他停止了心跳,他看着那些在急救的人放下手,那是他昏迷前唯一看到的。小黑执意地去舔他的手掌,并不是因为
那里曾经呆过一只老鼠,而是那个关于猫吃老鼠的概念根深蒂固。
霍天航看着自己空空的手心,看着颂贝一点点从这个梦境里退出,唯一还萦绕在他们周围的就是那停不下来的歌声。霍天
航知道颂贝慢慢开始接受,接受彼此真实的身份……在他的梦里。
很紧张吗?
还好,感觉……很不错。
再过五分钟就要开始了。就和彩排时那样,很OK的。
嗯,我知道。还有……谢谢你……天航。
他没有说话,没有客气,只是笑着伸手揉了下他抓了不少发胶的头发,没那么软,镀着一层保护膜,就像这身华丽的行头
,把小孩包裹起来。但垂眸那含蓄地一笑,在哪里都没有改变过。
看到一个人,清楚地看着他,不管他穿了什么,不管他位于何处,不管他和谁一起,不管他正做什么,不管他是否也一样
看着你,看到一个人,清楚地看着他,把他看清。
45.
再次触摸到黑白相间的键盘,感觉每个细胞都在叫嚣,体内似有一股热流欲图从各个毛细孔里窜出,无法想得太多,也想
不了太多,身体的反应比大脑更迅速更忠实。记着的不只是大脑,还有手指,它自然地跳跃在键盘之上,带着整个身体全
情投入其中。那曲子回荡环绕在周围,还带了股子清香。
黑白的琴键,白色的三角钢琴,黑色的礼服,别在左胸前的红色的玫瑰。看不清周围的景物,只有疯狂的琴声,和那声中
肆虐浓郁的香味,不停颤动的空间,震出像四处蔓延着的冒芽的嫩叶,膨胀长开成绿草或者细长的藤蔓向上攀岩,枝叶的
尖端喷发出一个个花蕾,瞬间弹开的各色的花瓣,构建出了一个花园。
咯吱一声,缠绕的藤蔓移向两边收了收,开出了一扇带着浮雕的木门,一个穿着白色礼服的少年步入,胸前带着一朵黑色
的玫瑰,那玫瑰上带着红色的露珠,折射着金光。满地的草叶随着少年的脚步散开,蜿蜒而来一条小径,一直通到霍天航
的脚边。手像被施了魔法,根本无法停止。
颂贝倚靠在钢琴边,半眯着眼睛,有些慵懒。
“我就躺在那里,看着天空,很黑,还有灯在不停地闪……然后是雨,真的雨。”颂贝挪到霍天航的身后靠着他的后背怀
抱住他的肩膀,唇贴在他耳边。“那雨在橘色的灯光下飘着,冰冰凉地往眼睛里砸,都快睁不开了……到处都是声音,很
吵,尖叫声,鸣笛声……我看到一只老鼠……它正爬向配电箱,我……我没有想到那么多,我不知道它会去咬……对不起
,对不起!……”
趴在自己身上的小孩身体微微颤抖,轻声地哭了起来,那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就是掉不出来。胸前的那朵黑色的玫瑰上红
色的露珠滴落下来,在白色的键盘上溅开成一朵小花。
“虚实交错的,反复的,混乱的,不合理的场景,人物角色的混乱,反复的接近,邂逅,离开,再接近,邂逅,离开,没
有衔接点,没有意义。……我记得我你所有的爱好,所说过的话,除了音乐,除了音乐。”
那琴声戛然而止,手一下从键盘上弹开,就像整架钢琴通了电一般。
“无休止的雨,打圈的路人,你一直在那里等待,你把你困在了自己意识的某一处。你不想出来,害怕出来,因为除了在
那里,到处都是我,真正的我,还有真正的你。”
“别说了。”
“松松。”将痉挛般抓着自己的手握在掌内,细细磨着,区别着那在病床上的人,那是属于自己的感觉,被自己牢牢抓住
的真实的人,从身体,到意识。“我这里有一桶魔法颜料,你愿意和我一起给它重新上色吗?”
“对不起。”埋在自己颈窝里的人一直道着歉,不停地发抖。“对不起。”
“好了好了,没事儿了,乖,不要怕,我在。”霍天航转过身,将软在自己身上的颂贝抱进怀里。“我在。”
“你在。我知道,你在。可我多么希望……你不在。”
心被狠狠揪起,用了很大的勇气才做出那样的一个决定,还没有告诉这个人,现在就要丢弃了。希望我不在这里吗?如果
我不在,你会愿意醒过来吗?那个在病床边始终守护着的人出现在自己的脑海里,那段短暂的对话也跟着在耳边响起。不
想这个人再受到伤害,想要他活在现实里,在那里获得幸福。
其实远没有那么难,在刚刚抓住的时候放手,心里空了一块,就那么空着吧。
“看着我,颂贝,看着我。”霍天航将颂贝拉开,抓着他的肩膀让他自己站稳,那红肿的眼睛可怜巴巴地望着自己。咬着
唇狠了下心,在梦里远不是真的那么痛。“看着我,告诉我,我是谁。”
“天航,你是霍天航。”小孩抽咽着,低下头又想往人怀里钻。霍天航一把捏住了那尖尖的小额。“疼。”
“疼吗?梦里怎么会疼呢?”
“也是啊。”颂贝苦笑了下,定定地只站着。
“颂贝。”霍天航松开手,整了整颂贝的衣服。“我的话你会听吗?不管在哪里,我说的话你会听吗?”
“听。”
“现在闭上眼睛,告诉我你听到了什么。”
颂贝眨了眨眼,犹豫了片刻,还是把眼睛闭上了。
“用心听,是谁在叫。”霍天航的眼睛一直睁开,看着小孩鱼泡一样肿着的眼睛,红红的鼻尖,脸颊上还挂着泪水,就和
他在视频里看到的那个孩子一样,有什么该那么绝望吗?不该有的。“宝宝。”
眼前的人颤了一下,死死咬着唇不出声,连呼吸都屏住了。
“宝宝,睁开眼睛好吗?”
“对不起。”嘴唇依旧被咬着,却分明是颂贝的声音。“我错了,我想你在。”
“嘘,乖,听。”
“宝宝,你睁开眼睛,他没事儿,他就在这里。”
“我是在做梦呢。”颂贝自言自语,脚步又开始后退。“做梦呢。”
“是啊,你还在做梦,再不醒来,演唱会开始了,我就换嘉宾了哦。”
“不行!”小孩急着跳了起来,眼睛也一下睁得大大地,看着霍天航对自己笑。“你耍我呢?”
“那快点醒过来,你个小笨蛋,现在都还记不住舞步。”伸手拧了下鼻尖,再弹上一下。
“我没有。”不服气地撅了下嘴,却是笑了。“是做梦?”
“做梦。”霍天航点了下头。“看你,紧张成这样。”
“那只老鼠……”
“还记得小黑吗?不会有老鼠的。”
“天航。”
“什么?”
“谢谢……即使你骗我,我也很高兴。”
那花瓣一样红润的唇软软地,甜甜地,像蛋糕一样在自己的唇间化开,被舌头卷起,吞咽入腹。
你知道我爱你吗?跨越了时间,地域,国籍,年龄,性别,甚至是生死。
有一种爱永远不会有回应或者结果,在时光流逝里即使褪了色,也不会失去光彩。
这种爱不断被重复着,生生不息。
你会一直在那里,站在高高的舞台上,唱着我们最熟悉的歌曲。
那声音穿透现实与虚幻的结界,在灵魂中沉积。
成为我的,你的,我们的一部分。
你知道我爱你,犹如我知道,你知道我爱你。
46.
颂贝慢慢睁开眼睛,是在那一天的深夜,天空很干净,没有云彩遮挡,满天的星光闪烁。
慢慢坐起身借着窗外弱弱的光线打量着病房,还有靠墙的折叠椅里安睡的男人。这个男人的腿上还打着石膏,睡得香甜,
盖至腰间的毛毯上,散落着几张曲谱。颂贝轻轻地揭开被子,小心地下床,伸手拿过还夹在左手指间的笔和那两页画了很
多可爱的小蝌蚪的曲谱,就着谱子轻哼出声,在空白处填上词。
这个夜晚很宁静,只是从病房里传出一阵轻轻的歌声,然后另一个男中音响起,最后融合在了一起。
我睡了很久吗?
嗯,很久很久,都快成睡美人了。
呵呵,那王子呢?就只在一边看着?
自然不是,王子跑进了公主的梦里,把他叫醒了。
如果是在梦里,谁知道,是谁最后叫醒了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