衍墨把完脉,已是了然,复又仔细探了探曾云秋腹肚,侧身回道:“曾公子没有大碍。”
没有大碍?当真倒答得好!万俟向远暗暗一笑,既没揭穿了装病的,又没断了谭恒错诊,且还不算欺瞒自己,真正三不得
罪的说法!
几人同吞一口气,没想到这人竟刻意给留了几分面子。
第二十五章
“没有大碍也是没好,再给云秋看看。”
“是,既然曾公子服药不见好,不如试试针灸?”衍墨忍不住在心里翻个白眼,腹诽道:这哪里是关心,分明是变着法子
折腾人,恶劣至极……
起初曾云秋还不动声色坐着,听到这话直接拧了眉。好好的,哪会有人愿意白白挨针的!可今日气氛实在奇怪得很,拒绝
起来恐怕困难……
“谭恒,把针给他。”这边,还不等有婉拒的言辞出口,万俟向远已经发了话。
闻言,谭恒十分长眼色地打开医箱,把东西给准备好。
接过谭恒递来的一套银针,衍墨转身对着面色不佳的人道:“劳烦曾公子解了上衣去榻上躺着。”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几字在脑内盘旋许久,曾云秋甚是无奈地解开衣带仰卧,面上十分诚恳地谢道:“有劳了。”
万俟向远安然品着手里清茗,不露声色地将众人反应记于心底,未曾发觉自己竟对一向厌憎的试探、推测,少了些许烦意
。
衍墨左手按找穴位,右手拿起银针过火,稳稳在天枢穴落针,随后是脐上四寸处的中脘,一寸半的气海,动作十分精准、
熟练。
一直沉默的谭恒却对这行针手法大为疑惑,普通针灸用的无非那几种,可眼前……却极为奇怪,先不说下针力度与快慢与
普通医者有异,单那捻转方法就十足诡异,似拨非拨,甚至半压银针,变着角度提插,若是稍有不慎……恐怕针就得断在
皮肉里。
万俟向远目光闪动,无言注视着眼前似寻常的一幕,心里反复作着思量,无意间……看到外间桌上几样月饼,缓声道:“
既然还泻着,就少吃些甜腻的。”
话乍出,正满水的珏盈生生白了脸色。
屋里摆的,自然不是给下人吃的。珏盈伺候曾云秋向来上心得很,仲秋降至,早早就做了各样月饼。
只是……若真是泻症,哪里有可能吃些这个?
“奴婢知错,以后定会用心伺候公子。”
转瞬间,屋内气氛一变再变,重新陷入一片死静。
衍墨收针,略微不解地每人扫了眼,道:“属下施完针了。”
此行的目的皆已经达到,多留无益,万俟向远整了情绪,说道:“云秋,你好生休息。……随我回去吧,衍墨。”
“少阁主慢走……”
骇人的气氛总算消失,屋里三人却各怀心思,惴惴不安,没有一人笑得出来。
一切已然昭然若揭……
衍墨仔细琢磨着那主仆二人的反应,整件事情渐渐明晰起来。
这么多日,万俟向远对细作一事,一直未有所动,那侍女怕是等得不能安心,便想借芙焉早上取药的机会,将曾公子一直
未好的话传进万俟向远耳里。
算计好了在万俟向远拿不准谁是细作的情况下,必会前去试探、观察,借此将怀疑推给曾公子?
那曾公子……倒是十分袒护她,全当是自己为得万俟向远关心,为下装病一事。
倘若两人素来关系不错……那侍女再将这层关系算计在内,倒是说得通,也可行。
上次潜入下药时所见,主仆二人关系却是融洽得很。
那月饼……是百密一疏么?
腹泻多日,断不可能进食月饼一类。提及时……那侍女反应分明是惊恐,便连不再旁边的自己,都能觉出那为急浅的气息
,而曾公子……却并未有什么反应,最多不过一抹无奈与纵容。
无奈、纵容……恐怕是对那侍女的。
以为只不过是想了法子骗来万俟向远看望么?
凝神细想间,已是跟着前面的人回了住处。
万俟向远招来芙焉,将事情说了个大概,又做了几个吩咐,才让她下去。
果然……也是怀疑那侍女的。
从橱柜里拿出套做工精细的银针,万俟向远命令道:“解了衣服去躺着,将针灸之术说给我听听。”
哪里是说……分明要试在自己身上。
衍墨见他时常翻看些医理相关的书籍,也就不疑有它,解了衣服放在放在红檀木凳上,尴尬地躺上那张一般人躺不得的床
榻。
如衍墨给曾云秋施针时一般,万俟向远走至床沿坐下,抽针过火,问道:“如何行针?”
习武之人,穴位定然通晓,于是衍墨跳过了找穴、定穴,直接从施针手法说起:“肥瘦有异,体肥者针入三分,体瘦者二
分即可,体态正常之人,着中。年幼孩童,则要更浅。手法以捻转,提插两种较为常用,辅助的有循、弹、刮、摇、飞、
震颤几种。”
万俟向远听得仔细,手指在左侧胸口几处穴位上挨处拂过,最后挺在期门穴上按了按。
衍墨自知没什么选择余地,只能继续讲道:“主人可以先将针刺入半寸,再稍作捻动。”
丝毫不作客气,万俟向远捏针扎进半寸,却并未捻转……反而是学着衍墨运针那般,指尖微微用力,将针弯了个弧度。
银针本就极细,若断在体内,取出十分困难。
衍墨一惊,本能带着内劲制住了那只为所欲为的手掌,却忘了顾念身份,直接扣在了脉门之上。
万俟向远甚怒,九岁之后,脉门便没再被人碰过,正欲震指将那半没入的银针弄断,却见那前一刻还劲力十足的手指从自
己脉门上急忙移开。
“属下失礼,请主人责罚。”明知自己行针的怪异手法被看破,衍墨却不急着解释,只想先平息下这四散的怒意。
意不在此,万俟向远很快冷静下来,冷声问道:“哪里学来的?”
衍墨张了张嘴,终是没有说,只一味地请责:“属下知错。”
那般手法,普天之下唯有云暮老人及其徒弟才知如何运用,而万俟向远的生母——人称“一步一忘情”的顾念情,正是云
暮老人三十多年前所收养的孙女,也是他医术与毒术的唯一传人。
顾念情继承了云暮老人所学,年纪轻轻便闻名于江湖,又出落得极为秀美,真正叫一个人人向往。后来却大出人们所料地
嫁入寒炤阁,不再在江湖中走动。婚嫁那年……同时带入的寒炤阁,还有不少医毒书籍与奇珍药材。
万俟向远其实早已猜到,只是今日刚好得了机会加以证实,若衍墨老实说出,本不准备为难,可现下……
拔针轻划,细密血珠立时涌出皮肤。
衍墨想躲,却又不敢,被针尖抵着的位置并不疼,可十分难堪……
“说是不说?”内劲微吐,毫针立时刺破皮肉,穿过乳珠而出。
“呃!”万万没有他想到会如此,衍墨无奈地闭了闭眼,认命地开口道:“三年前属下完成斩管事吩咐的任务回阁,碰巧
看到一个侍女在深谷间峭壁上采药,那时属下已经有意多学医术,却碍着东阁内戒备森严,一直没有机会。见此,便偷偷
跟着那名侍女,果不然,那侍女回的是一处药房,里面存有不少医毒书籍,属下便借着每次任务出入东阁时,潜进那药房
换几本书看。直到半年后……属下才知道那是主人的娘亲——顾夫人殿内的药房。”
当自己早早与那……女人分开,便不会,不知,看不出了么?
万俟向远观察着他脸上神情,沉声问道:“为何刚才不说?”
“属下知错。”没有什么好解释的,也不想找什么借口,衍墨半垂着眼睛认下过错。
翻来覆去这一句,万俟向远多少听得有些不耐。见他这般驯顺态度,却也没了怒意,严肃着声音搁下最后的警告:“衍墨
,你记住,对错与否,我只从你入迟水殿的那日算起!……还有什么瞒着的,今日一遭说了,免得日后吃苦头。”
“嗯……”
今日说了就不计较了么……若不是情势所逼,迟水殿内只有自己一名衍姓死士,是否……也会这么宽容?
“两年前,属下执行完任务杀死一人后,巧合摸到那人宅子里一处假山下的暗室,从里面得了三本十分罕见的毒物配制之
书。属下所会的医毒之术,多半是从顾夫人药房与那三本书上学来的。属下一年前……”
衍墨早就没了试探、质疑之心,听他不欲计较,索性将入寒炤阁七年里,自己知,别人不知的;别人不知,自己做了的所
有事情,一齐讲了出来。”
番外一 秋莲
春是寒中带暖,万物生;秋是暖中带寒,百待闲。一年之中,也就属这两季最为舒适,不寒不热。
于是自然有那会享受的,从书房挪到小园傍水的凉亭里。
微风轻拂,荷叶作响,香茗,茶点,美婢,忠侍……
羡煞无数人……
此情此景,恐怕不难让人想到两个字——昏君。
只是,这君虽是君,却非那高墙里住的,不过……也同是手握人命,有权有势。
权、钱、势,这三样自古就被万人追捧,只要和其中一样沾了边,便可作威作福……任意欺压……
这不,最好的例子就在下面。
照旧的参汤,照旧的安神助眠药物,衍墨百无聊赖地坐在凉亭里看那人品茶,看书……兼偶尔拿自己消遣、取乐。
这边看人看得百无聊赖,那边看书的也是意兴阑珊。
万俟向远将手里医书反扣在石桌上,稍稍舒了展下身子,对着衍墨开始作威作福:“果真秋干气燥,凉是凉了……却是不
怎么舒服。”顾览一圈,指向身后的涵碧塘,“衍墨,去折几支莲蓬,正好食了莲子,再取莲芯泡水喝。”
“秋莲粳硬,不如属下去取大暑前后采摘的伏莲?”大暑前后摘的莲子肉满、质佳,迟水殿里又多得是,哪有人会放着伏
莲不吃,吃秋莲的?衍墨不动,心里翻个白眼。
“你还能从这塘里采出伏莲?”故意曲解了话里意思,万俟向远闲闲道。
这人要如何生养,才能养出这般恶劣性子!?衍墨心里腹诽着,嘴上却老实得很:“属下不能,秋莲虽然口感稍欠,采了
新鲜的食用,倒也不错,属下去采几支来。”
万俟向远心里正乐着,就见那无精打采的人起身提气,于是又道:“伤还没好,用什么轻功。”
不用轻功怎么摘!!衍墨气极,嘴角抽了抽,庆幸自己是背对着那人。
“谢主人关心。”你若不吃,我哪里用摘!
涵碧塘里莲花多得是,却大多集中在中间位置,距离塘沿与凉亭多少有些距离。
难得的看戏机会万俟向远必是不会错过,起身走近,整个一副凑热闹的欠扁样子。
情势压人,身份压人……哼……
不予理会走近的人,衍墨再在心里翻个白眼,撩起衣摆,直身前倒向塘面,离水极近时,双腿一个用力,夹缠住亭栏下的
石墩,快速展臂连折下几支莲蓬,再轻巧挺身,回了亭内。
毕竟伤是真的未好,便减了力气,借蹲跪姿势缓冲。
可……
万俟向远竟然踏前一步,“无意”踩住了衍墨衣摆。
这人简直……!!
起身自是没了可能,于是干脆跪了,双手将莲蓬递上,头也不抬道:“主人。”
想吃自己剥去吧!
果真是兔子急了也咬人……万俟向远也不恼他不敬态度,挑了嘴角接过新鲜莲蓬,剥肉,去壳,手快地塞进衍墨嘴里,轻
笑着道:“清热,去火 ……”
(某人炸毛= =+)
衍墨努力忍着咬断那节手指的念想,将嘴里东西使劲嚼,再使劲嚼,当成那可恶的人来嚼……
啧,怎么抿唇咬牙,一副要吃人的模样……
万俟向远忍笑,看得越觉有趣。
……
于是整整一个下午,万俟向远作威作福,衍墨做牛做马……
“秋莲确是粳硬,不过冲水应是还不错……衍墨,把莲子剥了,取芯掺了茶里冲水。”
白眼:“是。”
“汤色是不错……却折了紫笋茶香,衍墨,去换闻林来试试。”
眯眼:“是。”
“与闻林沏在一起是好些……不过苦涩却重了。算了,衍墨,将茶倒了,重新沏点清茶罢。”
咬牙:“是……”
“衍墨,你去……”
……
第二十六章
衍墨盯着过分细致奢侈的帐顶愣怔半晌,才反应过来自己身在何处。
药物的关系么?竟然说到一半睡着了……
伸手扯开不知什么时候盖到身上的锦被,刚要拧身四处寻看,就见那熟悉的身影行至眼前。
早就打定了静观其变的注意,万俟向远也就没什么可忙的,找出针灸类的书目自己琢磨,偶尔累了,就 闭目打算打算日
后安排。
这时看着床上的人转醒,便握起个瓷瓶走近,倾斜瓶身,让里面药液沾上手指,七分恶意,三分善念地沿着那条新划开的
深窄伤口走了一遍。最后,指尖停在不久前被银针刺过的某处,轻佻地拨弄了下。
却不想……本欲戏弄人的动作惹得自己小 腹一热。
银针留得时间久了,即便是早已经抽出,现下仍是有些红肿,而这么小的地方,红肿着……不免让人心生“误解”,特别
是那药液沾上后的模样。微微挺立,还有少许的光泽……
天色已昏,灯盏半明,屋里气氛一时暧昧到极致……
说不清的感受从被碰触的地方慢慢传开,衍墨下意识地低头,却又将胸前情景看进了眼里,慌慌偏开,脸上涨红。这些时
日的接触,也算将万俟向远的脾性摸了个大概,自知现在做什么也是无用,索性一动不动,任他折腾。
反正也只是……恶劣些……
如此反应到了另一人眼里,却生生变了意思……
万俟向远两指一对,借着药液湿润,来回捻揉指间小点。目光一动不动的盯着眼前的人,压低了声音轻道:“衍墨,跟了
我,可好?”
上次的教训还清晰得很,于是不答别的,只应一字:“……好。”
声音里带着一丝尴尬与不稳,却没有生出怨憎。心里也是明白……两次虽是同样的答话,心境却已相差太多……
万俟向远怔了一霎,随即温和下神情,抬手拂到衍墨颈后捏了捏。
此时,谁也不必说些什么,两人的关系已是生了变化,就算一人仍是死士,另一人仍是这寒炤阁的少阁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