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四季不变的装束,永远是薄色的狩衣,青色的单衣,深紫色的指贯,不论何时,总还是那般眉目清扬。
他们睽违半年,却仿佛只是在昨天分开一样。
陶生不由倍感亲切,微微一笑便迎上前去。
看到陶生走过来,清原弘树身边的小不点眼神有些惶恐,更加抱紧了哥哥的腰,把脸半埋进衣料里。
七八岁大小,还是个粘人的小不点。
冲他微微一笑,不期然看到男童又往清原弘树身后躲了躲,带着‘自己是不是长相穷凶极恶’的疑问,陶生收回目光看
向清原弘树。
「弘树前辈是何时回来的,我怎么没有看到您进城?」
「我也是刚刚回来。」
「算算日子,您这次离开寮内有小半年的时间,旅途一切顺利?」
「嗯。……倒是你。我出去这么久,一回来就听光荣那孩子说,你给晴明大人罚去天天晚上看城门了。」
陶生不好意思地笑,「我不小心犯了点错,给晴明大人拿住了把柄。刚好守门的茨木童子又失踪了,就把我派去暂代其
职。」
「原来如此。」清原弘树笑道。
「幸好还有半个月就能结束这折磨了。天天晚上熬夜,身体还真是吃不消。」
「晴明大人的脾气只是好玩,也不是故意要罚错。跟了大人修行一年有余,你应该了解的。」
「嗯。」陶生点头。
比他高了足有半个头的清原弘树把扇柄搁在他头顶,低下眼看着他。
「瘦了。」清原弘树突然说了一句。
「……」陶生只是笑了笑。
清凉的树影里,清原弘树眼角一点小小的圆圆的墨色泪痣,在漏下叶缝的阳光中像星星一样闪烁分明。刚想说些什么,
翅膀扑腾的声音惊动,他和陶生一起抬头看去,一只朱红羽毛的云雀展翅飞向天空。
这时清原薰接连打了数个喷嚏。
清原弘树为他一连咒诵几声以避免灾祸。
「没事吧,小薰。」
清原薰在他怀中仰起小脸,眼睛红红,鼻子下还挂着两行鼻涕,带着鼻音唤了一声:「哥哥。」
这一声软软的‘哥哥’让陶生心里恪登一跳。
……好、好可爱!
陶生从袖中取出绢帕殷勤地递了过去。「擦擦吧。」
男童的目光沿着拿手绢的手臂往上看,一眼之后,默不作声地扭过头。
陶生僵硬:错、错觉吗?那带着敌意的目光……
清原弘树蹲下身,一面取出自己备用的手绢,为男童细细拭净了脸上的污渍,一边笑着解释:「真是抱歉啊,小陶。小
薰稍为有些洁癖,不喜欢用别人的东西。」
陶生低下头,显得有些情绪低落:被讨厌了……
第14章:榊御前(2)
庭院里草木荒芜,弥漫着秋的气息。
走廊上,安倍晴明支着单膝坐着,一手端着素陶的酒碟,一手捏起己方所持的黑子。
坐在对面跟安倍晴明博弈的是一名青年僧人,肌肤白得像雪,嘴唇却像玫瑰花一样饱满红艳。他执白子。
「上人的棋艺是越来越好了。」
「晴明大人您才是。想你我认识至今,和尚还一次都没有胜过您。」
「呵呵,是上人您每次谦让,在下这么多年都赢得有些不好意思了。」
「要是真觉得愧疚的话,晴明大人何不高抬贵手,让和尚几子?也让和尚尝尝胜到底是什么滋味——」
僧人轻笑着抬起眼帘,深明的目光地从阴阳师脸上掠过,同时伸出猩红的舌尖舔过丰润的唇瓣。
安倍晴明轻移视线看向别处,唇角仍噙着闲适的微笑。
「如此,上人这次对弈,所压的筹码是什么呢?」顿了一下,安倍晴明笑了,「说实话,除了上次那枝叶二的笛子,我
现在对您其他的东西可没有什么兴趣。」
僧人轻轻摇首,仰脖,一口饮尽了碟中的美酒,而后拿手指抚弄着下巴,似乎想到了些什么,面上微微一笑。
「看来,上人已经有了其他新的目标。在下总算可以为自己这一身血肉松一口气了。」
「呵呵。」僧人但笑,不语。
安倍晴明:「……」
他为不幸被鬼王看上眼的可怜人妖?感到无限同情。
安倍晴明落招后,僧人恍若未觉般望着庭院,拈子不语。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安倍晴明还道他在看什么,原来是在赏
‘冰’。
墙下种的秋枫叶红如火,与少年的绯衣几乎要融为一体,灼烈的颜色仿佛会烧烫人的眼睛。
这时,一只云雀越过飞檐,落在了另一株树的树枝上。
鸟语唧唧啾啾,仿佛在向枫树下仰望的式神少年说着些什么。
「惠善上人。」安倍晴明说道。
「是……晴明大人?」他痴痴地看了一眼对方,心神还没能从方才的美景中拨出来。
安倍晴明微微一笑,以扇面轻扫了一下棋盘,「该您落子了。」
僧人依依不舍地收回在绯衣少年身上的目光,观瞻一下棋局,便摇了摇头,「没有必要再继续下去了。晴明大人棋艺高
超,这一局又是我输了。」
「哈哈,我早说,是上人总谦让在下才对。」安倍晴明拨开蝙蝠扇,轻摇起来。
少年已经听完了鸟语,将云雀收入袖中,转身往这边走过来。「大人。」
「嗯。说吧。」安倍晴明摇着扇子,轻一颔首。
「贺茂保宪把您的小弟子日暮陶叫走了,您的大弟子清原弘树已经回到京城。」
「好,我知道了。你退下吧。」
「是。」
等式神退下后,安倍晴明看向他,一边笑一边拣棋子,「来来,我们再来一盘,如何?」
他的目光还恋恋不舍地停留在少年消失的方向。
安倍晴明眉一挑,随即眼前一亮,轻咳一声,试探道:「不知……惠善上人对我这新收的式神,是有什么指教?」
「指教?不敢不敢。」他连连摆手,「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和尚只是一时被这绯衣红枫的美景给吸引了。」
呵呵……安倍晴明笑了两声,「如此,那便让惠善上人欣赏个够如何!」
哈哈……他颔首一笑,「甚好,甚好。」
安倍晴明拍拍手,把他口中的绯衣少年又召唤出来。
「大人,您有何吩咐?」绯躬腰行了一礼。
「抬起头来,让惠善上人好好瞧着你。」安倍晴明吩咐道。
「……是。」
安倍晴明转头看向惠善上人,「您看我这式神,小模样长得多齐整呀。它本是朱雀之身,命盘上负责震守疆界以南。后
来被我收服,才取名为绯。哎,绯可一直都是我安倍晴明的心头肉……不过,今日既然是惠善上人喜欢,我便把它转送
给您好了!」
正喝着酒的僧人身体一震。「真的?」
「嗯嗯。」安倍晴明认真地点头。
「晴明大人。」这时绯在他身后唤了一声。
安倍晴明顿时觉得一股强大的寒气在背上凝聚,然后化成冷汗流下来,因此而更加坚定了心里的想法:一定要把这座冰
山送出去。
僧人看看那寒着脸的式神少年,又看看一脸茫然的安倍晴明,而后鲜艳的嘴唇弯出一抹称得上是妖娆的浅笑:有趣,有
趣……
「您若喜欢它,现在就可以带走!」安倍晴明说道。
「晴明大人忒爱开玩笑了,和尚我可不敢夺人所好。」僧人说道。
「上人您怎么出尔反尔呢?」第一千零一次送礼失败,让安倍晴明倍感郁闷。
幻化成僧人的酒吞童子微微一笑。
秋风来了。
院子里的枫叶与枯草一阵沙沙响动。
酒吞童子在风里抬起下颔,享受似地眯起眼睛。
「真是甘美的气味呀……」
这日下完棋后,稍感疲惫的安倍晴明撑着头躺在铺了竹席的窄廊上,单手接过式神手中斟满酒的酒杯。
叫绯的式神跪在一旁,恭敬地托着一壶酒。
还有一名年轻僧人——酒吞童子,盘腿而坐,背脊挺得笔直,很是得些松柏的风姿。
「上人打算什么时候回北越呢?」安倍晴明第无数次心血来潮,问道。
「嗯,这个嘛……」僧人状似沉思了一下,摇首:「不急,不急。过了红叶时节再说。」
「噢?」
酒吞童子在阴阳寮盘桓了几日,每天来寻对手下棋。虽然每下每输,已经输给他许多承诺,却没有要收手的迹象。
……这是为什么呢?安倍晴明微微一笑,扇柄在左肩敲打。
「绯,去叫我的两个弟子过来。」漫不经心地喝了一口美酒,安倍晴明突然吩咐下来。
式神少年放下酒壶,站起身来,身影便在他们面前凭地消失了。
「晴明大人的弟子吗?」僧人自庭院美景中收回目光。「我听说了。」
「嗯?」
「前不久的事。」
「哦,是吗?」安倍晴明没有表情的脸上看不出他心里的真正想法。
「居然能劝服水神放弃血浴,的确是个很有勇气的孩子。」
「原来指的是藤原府的事啊……」安倍晴明挑眉瞥了他一眼,问:「不知上人您是从哪里听到这些谣言的?」
「这晴明大人您就管不着了,总之和尚我知道便是。」
……真是唯恐天下不乱的家伙,安倍晴明心想。
此时是神无月,或称神在月。
在太阴历里,是十月上下,赏枫的时节。
庭院更加地荒芜,败酱、龙胆、胡枝子等秋草开始黄萎。深秋的枫红虽然华美到了极致,却带着难以言喻的抑郁和伤感
。
「晴明大人的院子里,有京都最好的红叶。」僧人将目光放回庭院后说。
「哦?我倒是觉得,御荫山的白樟,才是秋时最值得去看的。」
「白樟啊……」僧人顿了顿,说:「说到这个,晴明大人听说了吗,白樟木即将被砍掉的事?」
「嗯。又扯到藤原家,有点头疼。」
「呵……真是造孽啊。」
「我觉得您是最没资格说这句话的人妖。」安倍晴明淡道。
「是吗?原来大人是这样想的。」僧人微微一笑,瑰艳的红唇间露出了雪白的齿弧。
不久,穿着若叶色狩衣的少年从院子外走进来。
在他身后天如水色,枫红簇簇。
这一抹突然闯入、清新淡浅的绿色,正如春天的气息扑面而来。
僧人微抬起下颔,在秋风中深深吸一口气。「这气味……」
「哟,来了。」安倍晴明把酒杯放在地上,坐起身来。
陶生没有上窄廊,走到近廊的空地直接向安倍晴明行礼。
「晴明大人。」
「嗯……你终于来见我了?」
「……是。」
「我听弘树说,你前几日便回寮了?」安倍晴明明知故问道。
「……是的。」
「噢,原来如此。你也不来看看为师的。」
「……」陶生心想,这听来这么哀怨的语气怎么可能出自晴明大人之口呢?一定是他的错觉,错觉……
「寮中缺人手,保宪大人命我回来帮忙。」陶生解释道。「不过,守城门的事,晚上也没有中断过,请大人放心。」
「这件事保宪师兄的确有跟我提过,不过我当时没有答应……」
「诶?」陶生迷惑地发出一声。他不知道安倍晴明指的到底是他回寮这件事,还是守城门的事。
「呵呵。既然你都回来了,现在再说也没意思。」像是想起了什么,安倍晴明隐去了唇边的笑。手中轻摇着蝙蝠扇,说
道:「许久不见了呀,小陶。有……两个月了罢?」似乎无意间瞟了对面的僧人一眼,说:「茨木童子不在的这两个月
里,京城的安危可多亏了你呀……」
「……大人。」陶生黑着脸更正:「已经两个月过十五天了。」
「哈啊,是这样吗?」安倍晴明轻笑起来,以扇柄敲敲自己的额。「你看我这记性……」
「……」陶生在心里哼哼,全京城都知道可以轻而易举熟诵新旧两版『古今和歌集』的人,怎么可以青天白日之下睁着
眼睛说出这样的瞎话来。
如弘树前辈所说,晴明大人他就是爱捉弄人的脾气。
想着,陶生更加恭敬地垂下眼帘。
僧人看着这一幕,唇角挽起笑。
「陶,来认识一下。我身边这位,是惠善上人,来自越后泽山寺。」安倍晴明以扇柄指了一下对坐的僧人。「陶,这位
惠善上人,他可是全京城少有几位能全部记诵『法华经』的人物之一。」
『法华经』可是唐土传过来的大部头经典佛经,居然能全部背诵吗?!陶生心中涌起强烈的儆仰之情。
「晴明大人谬赞了。」僧人谦逊地微笑。
陶生抬眼好奇地看了一下对方。
见他虽然只系衣带,未着法衣,但面容端庄,尤其在丰润的红唇下瓣中央,有一条缝微微内陷,着实是颇得几分水月观
音的玲珑慈悲相。
「惠善上人。」陶生毕恭毕敬地行了一礼。
……安倍晴明以扇掩唇,露出来的眼睛弯弯如月,躲在扇后轻笑。哈,可惜他不知道自己拜的到底是什么人。
「初次会面。」僧人微笑地说,声音很磁性悦耳。
「……初次会面。」陶生有一丝惊异。
「我听说过你的事迹。千枝檀越(注:檀越,佛教用语,施主之意。)的事,我亦有所耳闻,你处理得很好。不愧是名
师出高徒,晴明大人的道法后续有人了。」
「您过奖了。」
「小小年纪有此成就,还能不骄不躁,将来必成大器。」
「借上人吉言。」
陶生始终不卑不亢地答道。
安倍晴明看了心里很是喜欢。
陶生看向师父。「晴明大人,您找我有什么事呢?」
「还是为了藤原府上的事。……你也应该听说过了吧。」
「知道一些……不过,有十多种版本,不知道晴明大人提的到底是哪一种。」陶生略有些迟疑。
「原来已经衍生出十多种故事了,呵呵——」
「呃……」陶生头疼于自己究竟该不该附合安倍晴明的兴灾乐祸。
……在罗城门那种八卦起源地待上两个来月,不管你愿不愿意,上至天皇内闱的情爱丑闻,下至小户人家的锅碗瓢盆,
基本上都能知道个十成八九。
天皇陛下的女官在宫中办的什么和歌会呀,哪有什么意思。开个乡土八卦会,道听也好,途说也成,看全京城的人吐口
水,岂不是更加乐哉!尤其是日落逢魔那一段时刻,尤其精彩。
自此,陶生对京城小民众信口开河自娱娱人的能力,可谓是大开眼界。难怪落语、狂言等,会在这里生根萌芽发扬光大
!
而安倍晴明提起,让陶生想起了一件事。
大约十天前,陶生如往常一样,沿着朱雀大道往南的方向,一直徒步走到那座有九间七尺高的罗城门下。在此之前,他
已经睡了两个时辰的午休,所以一直处于精神饱满的状态。
夕阳在天边散发着柔和的光晖,秋风新凉。
虽然时值傍晚,罗城门附近还是人来人往。
事先没有用过晚饭的陶生问路边卖蔬果的小贩要了一截秋藕,边吃边走出城门。
这时,一牵牛车行色匆匆地过去。
那是一辆官吏才能使用的网代车,桧皮编箔的车身,风雅地漆绘了兰竹在上面。
「……那不是藤原府上的管事吗?」陶生喃喃,嘴里还填着粉嫩清甜的藕肉。
全京城藤原姓氏的人这么多,但陶生认识的只此一家。而当时他真的也没有认错,那的确是藤原道长的牛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