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生刚取出藤花,便有一股暗香迎面而来。
「我看过千枝小姐的信,上面只是摘抄了佛经里的一段经文。大人不信的话可以亲自检查过。」陶生解释道。
「我信你!」斗牙很快地说道,把藤花和信胡乱塞进了衣服里。
「千枝小姐抄的是『药师琉璃光本愿经』里的一段。」
陶生轻轻念起来:
愿我来世
得菩提时
身若琉璃
内外明澈
净无瑕秽
「依这段经文来看,藤原千枝的意思或许是:若有来生,他再报答八头大蛇的恩情。」陶生说道。
「哦……不说这个,老头说要带我去出云国修炼,顺便见识一下神宴。」
「我听说过,据说每年的这个时候,各地各路的神明都会赶到出云国去参加宴会。所以,只有出云国将十一月称为神在
月,而其他地方都是神无月。」
「到时候臭蛇应该也会去,我会把信转交给他的……」
「有劳大人。」
斗牙鼓起脸,「难道你就没有什么话想跟本大人说的么?」
「……」陶生茫然。
这时,「喂!天狗,你到底要磨蹭到什么时候!」城门上,苍老嘶哑的声音愤愤然地朝下面怒吼。
「那是?」
「我师父!」斗牙没好气地说道。
陶生往声音来处望去,心里倍感奇妙:妖怪居然也有师父?
「天狗!」
「来了!!!我很快就来了,臭老头,催什么催!!!」
斗牙更大声地吼回去,城门上的妖怪立即没了底气,「徒弟大了,翅膀硬了,就不听话了……」
「我又不是鸟,没翅膀。」
陶生听到对方牛头不对马嘴的咕哝,不由暗暗好笑。先前那个他心目中有些无厘头的大白狗又回来了。
斗牙转过头看着他:「本大人现在得走了,一个月后才能回来……」
「嗯,祝大人一路顺风。」陶生微微一笑。
「……」
「……大人?」
黑暗中,犬妖眼睛里的金色火花几乎要噼哩啪啦地烧起来。
陶生突然感觉到对方把自己紧紧拥住。抱得那么紧,他在夜风中几乎要被他身上的体温给慰热。
「大人?」这是……想熟练一下做人的手感?陶生于是很体贴地抬手拍了拍犬妖的后背。
「等我回来!」
第13章:榊御前(1)
道长与白樟夫人的渊源则要追溯到许多年前,他的一次公务出行。
那年,道长奉天皇陛下之命,带着和战文书出使出云国。
那是十月的事情了。
出云国地处南,气候湿润。那年却是十年难得一遇的恶劣天气。
才过十月,便下起了雪。雪连下数日,使团一路上走走停停,后来遇到大风雪,就这样,道长在风雪中跟其它的人走散
了。
那场风雪对于他来说,是永远可怖的回忆。在黑暗不见天日又满天飞雪的夜晚,他连续走了一个时辰以上,寻找着可能
遇到的人家。他最后还是因为体力不支,绝望地倒下。
当道长再次醒来时,已经身处暖室。
这是一间摆置简单的和屋。
纸门推开,正对着广阔的庭院。雪花零碎地纷飞着。屋檐下挂着很多陶铃铛,在风里传送着叮叮当当的声音。
雪呢?暴风呢?冬天呢?道长在榻榻米上坐起身来。
‘得救了’与‘这真是不可思议’的想法,同时在道长的心里不平静地翻腾。原来有人把他从风雪中千里迢迢地拖了回
来,还救了他一命……
道长奔出屋子。
「哎,有人吗?」道长大喊着跑到庭院中。
庭院正中是一株参天的古木,有着银青色的叶子,极其罕见。
它的花朵随风飘落下来,像雪花一样洁白,像柳絮一样轻软,还未落到地上就已经蒸发成水汽,消失得无影无踪。
「真漂亮啊……」道长被这不该属于人世间的美给感憾住了。
「你醒了?」这时,一道轻轻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十九岁的少年转过身来,看到一名十岁上下、白衣绯袴的女孩子。眼睛很大,漆黑发亮,像会说话一样。
那是他与白樟夫人的第一次相遇。那个时候,白樟夫人还不叫白樟夫人。
「是你救了我吗?」道长问道。
「不是呢。你是山里迷了路,是镇上的人把你送到我这里。」她弯眼一笑。
「你是谁?」
「我叫榊,是这里的守护巫女。」
「榊,榊……」道长默念了那个名字好几次,才记住了复杂的发音。
「在下又村。」鬼使神差地,道长伪造了自己的名字。
「又村大人。」榊站在走廊上向道长行了一礼。
「无论如何,谢谢您救了我一命。」道长说。
「请去感谢神明吧。是冥冥之中的缘份,把您指引到了这里。」榊走下窄廊,来到古树前,她双手合十尊敬地行了个礼
。
「朝风里要有缘的人才能遇见呢……」
道长不明白榊说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这个名叫朝风里的小镇,大概是处于出云国境内的,一处很偏僻的山谷,连最古老的地图都没有记载过的地方。
这个世上总会有一些地方,即使时光前进,而它与世隔绝,不动声色,流传着千年不变的古制。当然,还有人们对神明
最纯然的敬畏与信奉。
朝风里便是这样倍受神明幸惠的地方。
榊说,要等神宴过后,外面的雪才会停。
于是又村,即是道长,在朝风里住了下来,安心等待神宴的到来。
「等外面的雪停了,雪停了,又村大人您就可以离开了……」榊说。
道长很久才反应过来,原来她正在呼唤的是他的名字。
榊在廊道上为他烹茶。
点浓茶,添后炭,点薄茶,手臂移动之间,腕下薄樱色袖摆轻轻晃悠,如淡薄绵软的云。
「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的呢?」榊问。
「外面啊……现在大和国跟出云国打着仗,四处战乱。」道长几乎忘了自己身上肩负的重任:他是为了议和而来的。
他失踪了,外面的世界,现在乱成什么样了?
公事所的书几上,公事文书又堆积成山了吧?
道长回过神时,榊已经烹好了茶,把满斟的杯子推到他面前。外面四处战乱生灵涂炭,这里岁月安稳现世安宁。
「又村大人……」榊欲言又止。
「嗯?」
「您愿意留下来么?」
「……」道长轻轻摇首。
很快到了祭典那天。巫女需要为神明们献上神乐舞。
「又村大人会来看吗?」
「……会!」道长肯定地颔首。
榊面上露出了淡淡的微笑。
乐工们在古树前弹奏起颂祝营造的催马乐:
有如山百合的草茎
分作三端四端
造成三栋四栋的殿
镇上的居民在树的周围俯跪下来,阖目默祷。
盛妆的榊捧着五色带子付的神乐铃,从容不迫地走过去。一个穿着麹尖色狩衣的神官,手拿着榊枝往她身上洒水,然后
尊贵的巫女慢慢踱开步子。
千早鹤松纹的礼服,用檀纸包着长发,簪樱花簪子……
榊是,侍奉神明的女子。
年轻的少年靠在神社门口,那座宏伟鸟居的柱子上,微笑看着人群中的她。他已经决定好了,明天就走。
来时孑然一身,走时也两手空空。道长没有行李可以收拾,走时身上穿着的还是榊为他裁的衣服。
离开那天,榊一直送他到镇门口。
她带着他穿行在朝风里镇入口处的牌坊楼,那条由连绵的红色鸟居聚集成的漫长隧道。阳光透过牌坊与牌坊之间的漏缝
,洒落一片温柔的光芒。
道长跟在榊的身后,前往鸟居的尽头。
「我只能送到这里了,又村大人。」榊在牌坊下红色的粗柱旁站定,然后对道长说道。
「谢谢您这段时间的悉心照顾。」
「下一次相会不知会是什么时候……不,已经再没有见面的机会了吧。」
「……」
「一切缘分,交给神明去定夺吧。」
「……」道长看着她睁得大大的会说话的眼睛,斟酌了多次的道别话突然梗在了喉间。
「那么,祝您一路顺风。」榊向他深深地鞠了个躬。
道长凝望着榊许久,突然弯腰抓过她的手,紧紧地握在掌心里。
「榊……」
「……」榊微弱的挣扎被掐灭在青年固执的掌心里。
「你愿意跟我一起走吗?」道长认真地看着她。
「……」
「离开这里,由我来照顾你。」道长说完之后,近乎屏息凝神地看着她。
「不行啊,又村大人。」榊面上浮出微笑,温柔地拒绝了他。
榊转身进入隧道,白衣绯袴的背影渐渐走入红色的微光。在她离开后,朝风里镇在缥渺的山雾中消失。
朝风里十日,外面半载光阴。镇外已经是早春三月,春暖花开。远山缭绕着轻烟,山樱在无人的幽谷自开自落。这一场
邂逅,美好得像幻梦一般,让道长有种恍若隔世的错觉,最终还是黯然归去。
一个月后平安京里,原本以为儿子已经遇难的藤原大纳言惊喜欲狂。不久,道长即在父亲的安排下与藤原世交——平氏
联姻,娶平中将的女儿暲子为妻。
知道此生再无相见机会,道长便把在朝风里的那一段回忆封锁起来了。后来暲子为他生了一双儿女;后来父辈过世他成
了一家之主;后来他冷落了自己的正妻,留恋于游女的温柔……如此十年过去,道长已经到了而立之年,私生活仍可谓
是荒|靡无度。
直到他遇到了一名由出云国辗转流落到平安京,艺名为白樟的游女……
三十六年后。
平城京。
神在月,也即是太阴历的十月,出云国为了神宴紧锣密鼓地张罗起来,处处喜庆欢腾。在其他地方却是如大难临头一般
。
在没有神明守护镇持的这一段时间里,各处妖鬼蠢蠢欲动,比起阴历七月,鬼厉之气最盛的时候来,也有过之而无不及
。一着不慎,便会世间大乱,所以全京城在编的阴阳师们,都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
等到了十一月,同时还要开始准备下个月的大祓,以及迎接新年的各种事仪。越是到年终,越是全部事情都堆攒到了一
块儿,,一刻也不能放松。
陶生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被阴阳头贺茂保宪召回了阴阳寮。
当然,晚上还得继续守城门。既然身为师父的安倍晴明把它作为一种惩罚弟子的手段,断没有别人来越权中途取消它的
可能。
陶生从罗生门徒步走回阴阳寮,还没拜见过师父安倍晴明,就被贺茂保宪派来的人带走了。
公事所门口,一只云雀立在槲树的枝上,一直看着少年进了阴阳头的公事所。
「保宪大人。」陶生站在门口行礼。
正忙得焦头烂额的中年男人从翻阅的卷轴中抬起头来,看到是他,面色平静地颔首。
「你来了。」
陶生走进去,得到允许后跪坐在竹席上。
「您找我有什么事吗,大人?」陶生问道。
「我听说了藤原府蛇妖的事,你做的很好。」贺茂保茂放下手头的书册说道。
「谢大人夸奖。」陶生态度谦逊地回答。
「只可惜,你救得了千枝小姐的命,却救不了她的心。」说到千枝小町这位倾城美人,连一向严正自持的贺茂保宪也有
些叹息。
「……」陶生默默看着他。
他明显发现了保宪大人棱角丰润了许多的脸部线条。
贺茂保宪是威严了五十多年,习惯保持严肃谨慎脸色,俗言即‘面瘫’的男人,现在却难得温和地看着眼前这少年。
自从藤原府蛇妖作祟的事解决之后,贺茂保宪便开始关注这位 ‘平民’少年阴阳师。
那时只有公卿子弟,血统高贵之人,才能入寮为官。
但是你想,这些自小锦衣玉食的公卿们附庸一下风雅或跟女人调情还行,当术师却要披衣夜读时守寒窗,这份苦有几个
受得来。所以事实上,寮内弟子虽然人员众多,可遇到了什么事情,真正派得上用场的却屈指可数。
其中显露出卓绝才华的那几个年轻人,包括清原弘树、以前的宇见寺青山、日暮陶等,一个蝠半妖,一个青莲妖,一个
平民,身份虽算不上太光明,却都是出自安倍晴明门下。
贺茂保宪这么一想,便觉得当初师弟安倍晴明的所为虽是有些不拘小节,不过,这般莫问出处提拔平民,为阴阳寮多培
养了几名得力的阴阳师,也是好的。
如今宇见寺青山已死,清原弘树又是个非人非妖的半妖,自己的儿子光荣又沉溺于音律不学无术,幸好这时陶生崭露头
角,才华毕露,让贺茂保宪眼前一亮,有意对他委以重任。
可是,日暮陶一来,来历不明背景神秘,二,拜师方式太过诡异。贺茂保宪此番,正是为了试探一下他的深浅。
贺茂保宪无意掩饰自己的意图,很直接地便问陶生:
「你是哪里的人?」
关西地方的口音本与其他处略有所异的,这孩子说话虽极其文雅有礼,与平民不同,却也不像是此处的人。
在来之前已经有所预感的陶生随即给出自己演练过很多次的回答:「回保宪大人,小的来自江户,东边之所。」
当时的江户是而今的东京,所以陶生这么说,也不算是撒谎的。
「江户……是吗?」贺茂保宪想了一下,又问:「你家中作何营生?」
「家承神社,小的原本是一名神官,自小作神职修行。」陶生挑拣着真实情况,模糊回答。
陶生这个回答让贺茂保宪很惊讶。
「既然你已经是神职人员,何必再来我寮阴阳师门下修行?神官巫女司四时祈祷之事,阴阳师退治各方妖魔鬼怪,法师
以佛理护持众生的内心,三者都是为了守护京都,并没有孰优孰劣之分。」
「这一点,小的也明白。是家父他,十分崇儆晴明大人的性情和学识,因此希望我在大人身边能够熏陶一二。」
「这样的话,也就说得通了……」贺茂保宪喃喃自语。
他也听说了现在满城疯传的关于‘神之子’下凡的谣言,虽然有所怀疑,但对于谣传里陶生的神秘出现并没有投以太多
的关注。
或许是人为使用了隐身咒,去到闹市之后在人群之中撤咒,因此造成了这一假象,贺茂保宪的想法是这样的。
现在少年既然说他原本是一名神官,那么这一切也就解释得通了。而事实上,如果贺茂保宪真得从这里入手发难,陶生
也正是打算用这种理由掩饰过去。
贺茂保宪对陶生的盘问仅到这里。
即使远方的江户没有一家日暮姓氏的人,以及他们所经营的私人神社,他也不会特意千里迢迢派人去追究真相的。想世
上的众生,各有各的来处,各有各的去处,实在不必太执着。
贺茂保宪只要确定,少年将来不会是大和国的敌人,这就够了。
「好,我知道了。」贺茂保宪挥挥手,示意少年可以离开了。
「是,大人。」陶生隔着衣襟,摸了一下胸前垂挂的时之钥,然后起身恭敬地退出来。
陶生刚从公事所的院子走出来,就遇上了已有多月不见的大师兄,刚刚从加贺国回来的清原弘树,以及他的弟弟,清原
薰。
「小陶。」
「弘树前辈?!」看到熟悉的脸,陶生不由有些惊喜。
公事所的院墙外,清原弘树站在那株挺拔的槲树下,手里握着一把夏时的蝙蝠扇,微微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