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里就是现代所说的风俗场所聚集之地。将里面的行业女子称为游女,‘游’取玩弄之意,即说这都是些供人玩乐的女
子,没有正经身份。
据说,几月前吉樱的太夫收留了由出云国流落到这里的游女,其中有好几位姿容明丽且知书达礼的。橘实人提议前去一
看。
道长与则平、清望二位大人称善。
道长便与三位大人来到一家名叫吉樱的游廊。
在小童子引路下,四位公卿转过百折长廊。
据引路的小童子说,是今年的梅花开早了,吉樱夫人带着游女们在院子里赏花。吉樱游廊的太夫——吉樱,是京城第一
游女,日常与平安京许多公卿贵人都十分熟识。
道长一笑,「吉樱夫人真是好心情!」
「正是。」其余三位大人皆颔首。
穿出游廊,四位大人看到白雪覆盖的院子,廊间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游女在红梅枝下低语浅笑,身姿曼妙不可言喻
。
吉樱夫人斜倚在软榻上,手里拢暖炉,正笑意微微地看院中,得了小童子的禀报,起身走到近前行礼。
「不知几位大人要来,吉樱有失远迎,还请见谅。」吉樱夫人欠身说道。
「吉樱夫人真是客气。」平清望大人道。
「是前段时间听说你院子里添了出云国的人,所以今天一道来凑个新鲜。」橘实人大人道。
吉樱夫人闻言掩唇低笑,「大人有心。」温婉的目光一一掠过四位面上,又欠身行礼,「请随我来。」
吉樱夫人合掌一声,引一众游女走上前来。「这几位就是大人您好奇的出云游女了。这一位是浅子,擅琴。」
被吉樱夫人点到的游女垂首上前,欠身行礼。
平清望大人通晓音律,看着她点了点头。「如此,甚好。」
吉樱夫人细白的手指移开些,指向春川姬身旁:「这一位是葵,识文,和歌作得极好。」
原本就是文臣的橘实人大人朝上前行礼的游女微微一笑:「看来有空可与你切磋一二。」
「茶茶,棋艺上品。」
则平大人闻言眸子亮了一亮,问了一些棋盘布局问题,名叫茶茶的游女俱能一一答上来,不由面上露出喜色。围棋由唐
土传入,下棋原本是贵族的怡情之事,则平大人没想到在这种地方居然能遇到知己。
……
为首的道长一直以扇柄轻敲着掌心,有些百无聊赖。
介绍到最末一位,吉樱夫人略有得色,「这一位白樟,擅舞。……白樟不仅舞姿名动京城,」顿了顿,不着痕迹地说明
:「而且,白樟还是元女之身。」
何谓元女,即是还没有经过开发的干净身体。在游廊这样的地方,游女这样的低贱身分,还能守洁的实在不多。闻言,
道长与其它三位大人面露惊奇,难免要多看名叫白樟的游女几眼。
吉樱指着他们一一介绍:
「这位是,藤原道长大人。」
「这位,平清望大人。」
「大江则平大人。」
「橘实人大人。」
她一一欠身行礼,然后便退到一旁,一直低垂着头,看来是一付恭顺乖巧的模样。寡语沉默,另一种娴静风情。
来了这么久,道长总算提起了些兴趣。
与其它游女一色的华贵艳丽相比,她没有拨眉,没有刷白|粉,身上没有多余的饰物;长发挽起,露出的耳廊上没有穿过
眼的痕迹,大约也没有染黑齿……
「低眉顺眼,形容素净无华。」道长对她略有好感。
其余三人也已经开始在心里私下计量,谁会是初入此女春闱的男人。
「的确是跟其他女子很不一样。」道长朝三位同僚笑着说道。
「雪下,花开,美人,可谓一景啊。」平清望大人说。
「这出云国的美人,与我们大和国的美人相比,果然是别有风情。」橘实人大人说。
「但求出云一舞,见识见识。」则平大人说。
道长是三人之中位阶最高的,他们自然把目光投向他。
「白樟?」会意过来的道长说道。
「……」她垂着头上前,朝道长欠身行礼。
「擅舞?」道长再问。
「……」她再次欠身。
「如此,便为我们舞一曲,如何?」
「诺。」她颔首。
游女没有拒绝客人的权利,尽管天寒地冻。
吉樱夫人指使小童子在积雪的院子里扫出一片干净的空地。
四位大人在红泥火炉旁坐下,边烘身子边喝加热过的酒。
她走到庭院空地,解开系在颈间的衣带,将碍事的外袍褪下来,交给服侍自己的小童子。
「能否借大人的扇子一用?」白樟远远欠身。
道长看了一眼手上的桧扇,向侍立一旁的小童子递了过去。
很快,乐工们奏起出云国的故曲:
有如山百合的草茎/分作三端四端/造成三株四栋的殿
女子拨开道长的扇子,一手轻抬,把眼半藏在墨色兰竹的扇面后,一手拈起袖摆,不着寸缕的双足在青石地板上轻挪…
…
身边几位大人的说话声不绝于耳,道长则出神一般看着雪中跳扇子舞的出云游女。
墙下红梅三两枝,暗香徐来。
雪仍在下,雪花疏散。
道长倏地想起多年以前,朝风里的那位小巫女用会说话的眼睛幽幽地看着他,看得年轻的他一时冲动,傻里傻气地问她
:「你愿意跟我一起走吗?」
当然,侍奉神明的巫女是不可能答应他的。
想起这些,道长接过吉樱夫人递过来的热烫酒杯,淡笑着漫不经心地仰头喝下,喝了满口苦涩。
一曲舞毕,平清望大人击掌大叹,则平大人与橘实人大人相视一笑,眼中有着同样的赞赏。
三位大人都往吉樱夫人手中塞了赏钱。
「想必冻坏了吧,好好照看她的身体。」平清望大人说。
「哪里。能服侍几位大人,是小的们荣幸……」吉樱夫人微微一笑,转手就把钱递给身边的下人收好。
白樟舞完,立即有小童子上前,披衣的披衣,加袜的加袜。她顶着冻得通红的脸,在小童子的扶持下走上廊来,在吉樱
夫人的吩咐下,给几位大人一一行礼。
到道长面前时,道长搁下杯子。「在下有个问题……」
「……」女子欠身。
「你……认识榊么?」
「……是的,道长大人。」女子沉默了好一会才回答。
「……」道长大人?道长被她的话刺了一下,心里悲喜交杂,再说不出什么话来。
「榊是谁?」旁边的平清望大人问。
「原来道长大人您与白樟早已经认识了?」则平大人有些失望了,心想既然如此,以后来吉樱游廊还是要避讳着点好。
……道长恍若未闻地凝望着女子娟丽的面容,眼前这张脸还能隐约对上脑海中小巫女十年前的轮廓。
白樟就是长大后的榊,这是无庸置疑的。
虽然距上次见面已是十年之遥,藤原道长还是明白记得她那双会说话的眼睛;偶然午夜梦回,还会梦见回忆里初雪似轻
软的落花和巫女才穿的绯袴。
十年前救了他的榊,现在远离故土,身世漂零。
榊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呢?
道长想起十年前的和议失败。在藤原氏平氏橘氏等几大家族主战派的支持之下,大和国与出云国又交战了几年,近年才
开始交好……
道长的脑子里乱糟糟一片,觉得周围的一切声音都显吵,吵得他头疼。
榊在这里,那么又村呢?
榊听到他问话时,回答的是‘道长大人’。榊认识的只有十年前那个青年又村,在风雪中迷了路,离开朝风里的时候还
问她:要不要一起走?
现在,榊不在了。大和国的平安京只有一个游女白樟,而他藤原道长也不是她心里的那个又村大人了。可悲的是,又村
大人又确实存在他道长的身体里。
……道长连连摇头,在心里对自己苦笑。
即使是多年之后道长再回想起自己与榊的重逢,心里的感受依然是百味陈杂的。
自那开始,道长每日下朝后习惯性会去吉樱游廊坐一坐,和其他女性的通信渐渐疏少了。
水无月的一个傍晚,他去得有些迟。
向来只献舞的白樟被松原府的左卫门兼光大人点名出席陪酒。
这本也没什么,可等她喝完了酒,兼光大人又要她陪坐斟酒。席间杯推盏换,觥筹交错,热闹非常。吉樱夫人怕破坏了
气氛,眼色指使下,白樟也不能强辞拒绝,只好跪坐下来。
在那年开春后,游里一年一度的只园祭上,白樟一舞倾绝,名动京城。公卿子弟,风流贵人,趋之若鹜。其中难免有良
莠混杂的男人在,知道她还是元女之身,于是言行举止间轻佻非常。
白樟端着装清酒的白瓷瓶,一心一意地盯着几上的酒杯。
这时,她袖子底下动了动,兼光大人的手居然从宽大的和服袖子里钻了进来,一直沿着她的手臂往上摸。
察觉到白樟身体一僵,但面上仍无明显拒绝的厉色,年轻风流的兼光大人便以为她是在欲拒还迎,得寸进尺地把手往游
女的夏和服深处伸去……
在场的人大多看不到,在小童子引路下正由侧门入内的道长却一眼看穿了白樟眼里的不自在,再目光下落一瞧,看到意
图不轨的兼光,心肺都要气炸了。
「大胆兼光!她你也敢碰!」道长大喝一声,急步上前一脚踹开还一怔一愣的兼光大人,一把拉起了白樟离去。
道长这一踹,不只差点踹断了松原兼光的腕子,也踹出了罗城门的无数流言。虚虚实实的一切猜测,最后终于传到了偏
居城外的道长正妻,暲子夫人耳中,于是有了前面暲子与白樟因为一曲「风花」相遇的那一段。
白樟,也即是榊,每晚循着凄切的琵琶声而来,也没想到在荒野小屋里弹琵琶的女人居然是道长受到冷落的正妻,还自
她的悲泣是为了道长有意废妻重娶,只为了一名游廊里身份下贱的游女的流言……
女宾车内,榊苦笑,暲子夫人口中身份下贱的游女不就是自己么?
出云国信奉神道,女风严谨,但凡学过一二礼数的出云女子,若非在乱世之中失去了依附,身若浮萍,又怎会自甘堕落
到游廊一类的污秽之地……
……回吉樱游廊的路上,榊坐在牛车里,强忍多时的泪水终于还是纷纷落下,为了许多事许多人。
那年兵败流窜的武士闯入一直安详的朝风里,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血流成河,遍地枯骨。那个时候,神明在哪里呢?
她身为守护巫女却什么也不能做,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屠杀镇上的居民。
他们原本是神最虔诚的子民……
白木畺神社要被世俗的罪孽污染了,长老拼了命要她带着神木的树种逃出来,好不容易逃过死劫,却流落到了这里,重
逢了又村大人。
……又村大人?不,那不是又村大人。榊在心里对自己轻轻摇首。
道长大人他是京城里数一数二的权贵,深受天皇陛下信任的公卿,不是她原本认识的那个一无所有的又村。
是了,那是藤原道长大人才对。
道长大人一直以来对她颇多照顾,她十分感激。
如果不是他的庇护,身为游女的白樟想要在游里这种地方想要保全自己,是一件艰难的事情。榊原本是想,自己私心恋
慕着世俗的男子,她的心已经背叛了神明,那么她至少可以守住身体的洁净……
其实榊知道,自己真是个狡猾的女人:她一边享受着道长大人的呵护,一边又视而不见道长大人对她的深情。她忘了道
长大人却是有家室的,他肩上还担负着属于自己的责任:他的正妻,他的一双儿女,他的同僚们,他所忠诚的天皇陛下
……
现在只是流言,道长大人的名誉已经因她而损。如果真有一天,为了一名地位下贱的游女抛弃了暲子夫人,道长大人该
置身何处?
自己真是任性啊……榊想。
她的存在竟让道长大人置身于这种危险之中,还有暲子夫人,如果失去了丈夫的供养,她独自一人该如何活下去……
暲子夫人也是个不幸的女人。
在那个战乱时代,巫女因为自身肩负的圣洁使命而得以保留自我,寻常女子的命运却是更加悲惨,只能作为男子附庸而
被随意玩弄。
想到这个,榊觉得自己生存于这世间竟是全无意义的,尽只是给别人带来痛苦,不由又更加地潸潸泪下。
第18章:榊御前(6)
回到二十年后的现实,「那么,想必白樟夫人是在那时候就已经在心里决定,要跟道长大人您保持距离了吧?」
知晓了这段往事的陶生向藤原道长确认道。
「是的。」藤原道长点了点头。
「后来又怎么会答应和您在一起了呢?」陶生问。
「白樟夫人在我们藤原家是没有任何名份的。」一旁的藤原道彰解释道。「所以,那年她过世之后,也不能葬在家族陵
地。」
「正像道彰说的那样。」藤原道长叹了口气,又陷入了回忆。「事实上,开始的时候榊的确是一直拒绝老夫的……」
……那件事之后,每回道长来到吉樱游廊,白樟便会婉转地奉劝。道长仿佛没听懂,依旧我行我素。藤原公卿废妻取贱
的流言满城,最后连前任天皇陛下那里也惊动了。
刚从宫里受了训出来,道长转脚又乘牛车到了下京。
道长在初冬的暮色中走进吉樱游廊,小童子上来提醒:「道长大人,白樟小姐没有待客,正在梅廊呢。」
外面那些传言并不是捕风捉影的,道长对一个游女的关爱确实是触及底线了。因为道长的保护,自入冬后,吉樱夫人便
不敢让白樟游女在天寒地冻里为客人跳舞。
道长奔着梅廊而去,毛躁得像个初解情事的小子。
两人重逢至今,细数来有一年时间了。
道长原本心里就藏了旧事,处了一段时间后对她的想念越来越深,三十而立的大男人,想到即将要见到的人,脸上就不
由挂着笑。
道长到了梅廊,着白和服的女子倚着廊柱子背对着他。她身后的地板上立着个取暖的小火炉,里面的木炭烧得通红。
「……」道长放轻了脚步上前。
「道长大人?」榊回首,恰好看到他蹑手蹑脚的样子。
「我还想着吓一吓你呢……」道长紧了紧手里握着的桧扇,有些不好意思。
「大人……」榊看着他,唇边刚浮出淡笑,又想起什么,黯然地低下眼帘。
道长走到她身边坐下。
雪在下着,没有什么风。
廊外是积雪的庭院,跟白樟的服色一样,是温柔醉人的洁白。
这个时候,龙胆草、胡枝子、桔梗等一应植物都已经枯萎,被雪埋在了下面。
庭院的角落里,在樱树榉树等积了雪的树枝里,人们可以勉强地认出结了几粒红色花苞的梅树。
「梅花将近要开了吧。」道长说。
「……」
「今年的初雪来得早了……你还记得那棵会下雪的树么?那个时候……」道长抬起头,望着从天而降的白雪。
「……」
「开着小小的,白色的花朵,从上面落下来,像下雪一样漂亮。那棵树叫什么名字了?」
「……」榊眼中掠过痛楚的神色。
「后来那棵树怎么样了?」道长问。
「被烧了……」她轻轻的说话声里压抑着痛楚。
「真是可惜了。」道长摇头,看她面上露出一丝痛苦,连忙道歉。「非常抱歉,我提起你的伤心事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