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直到已经确信无疑是要离开监狱的时候,庄景玉仍然觉得自己是在做梦。监狱里的其它人不知是从哪里听说了这个消息
,个个都变得更加义愤填膺和愤世嫉俗起来。
明的他们不敢来,可是暗地里的流言蜚语,已经不知道漫天飞了多少。
比如在擦肩而过的瞬间,会突然莫名其妙地被呸了一脸口水。
比如在公共浴室里的时候,会突然听见隔壁的人故意大声嚷嚷,“一个卖屁眼儿的”,之类不堪入耳的下流话。
比如再大胆一点的,会挡在他面前,以极其丑恶的表情冲他骂,“不愧是跟楚回混的人,都他妈一路货色”或者“你们
三个玩得倒是爽嘛,楚回插你,萧岚插他……哈哈”之类的话。
说他自己怎么下贱怎么卑鄙,庄景玉其实都是无所谓的。可是当每一次听到楚回被那群人渣用那么猥琐的语言肆意辱骂
时,庄景玉实在是会忍不住。
而每当那个时候,他就会想起楚回极其有先见之明地,告诫过他的话。
“不要和他们争论什么,他们只是想让你加刑而已。”
只要这样一想,庄景玉就能淡定平静了──或许,他只是单纯地,相信楚回的话而已。
不过也有例外。在所有人中,曾经和庄景玉是一个监室的扬子他们,倒是表现得相当冷静,甚至可以说是直接无视。庄
景玉和这监狱里的绝大多数人都没有交集,就算有,那也是恶交。唯有跟自己监室里的那几个例外,尤其是扬子。当然
,他们其实也算不上顶好,只是在监狱这种地方,要求真的不要太高。
离走的日子越来越近,庄景玉一直在犹豫,该不该在最后的时刻再去自己曾经的监室看看,然后……给他们道一声别。
楚回在得知庄景玉的这个想法之后,笑了一声:“呵呵,你怎么会那么傻,你要是做这种事,恐怕会被他们打着出来呢
。”
庄景玉自己想了想,也觉得的确是有些欠揍──搞得跟炫耀似的。
楚回看着庄景玉若有所思的模样,说了句:“真正会做人的人呢,就是永远不要让别人看见自己好的时候,更重要的,
是要时不时地让别人看见自己坏的时候。”
那个时候,楚回看着庄景玉皱着眉一副不解的样子,笑得温柔,伸手拍了拍他的脑袋。
他太单纯,是不会懂这句话背后的深意的:只有最大程度地伪装自己,才能最大程度地保护自己。
元宵节那天早上,监狱的伙食堂还是很人性化地给犯人们提供了元宵。庄景玉一大早就起床去了食堂排队。春节要从初
一,一直认认真真地过到十五,这算是他们家的家训吧。
当扬子排到他身后的时候,庄景玉一下子就僵了──他竟然有些紧张。
就在他犹犹豫豫到底要不要转身去跟扬子打个招呼的时候,扬子竟然主动伸手在他的肩膀拍了一下,随即一个熟悉的,
尾音微微上翘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怎么,今天要走了,就决定连室友都不打个招呼了?”
庄景玉僵硬地转身,想笑,却发现脸也僵硬得厉害。
而扬子果然是扬子,即使是主动和庄景玉打了招呼,却也没什么好话。
“瞧你那副没出息的样子,如果没有楚回罩着你,简直不敢想象你已经被弄死了多少回。”扬子双手环胸,挑眉嗤笑。
也许是因为即将分别,扬子的这些话并没有让庄景玉感觉到特别难过,反而……还有一点亲切?果然,人之将……离,
其心也善吗。
庄景玉挠挠后脑勺,憋了半天憋出一句:“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但是,扬子,谢谢你。”
扬子低下头看脚,轻描淡写地说:“谢我干什么。”
不出所料,扬子用眼角的余光瞟到,庄景玉又一脸通红地在憋。
扬子终于忍不住地叹口气,伸手拍拍他的肩膀:“哎……你这么蠢,以后跟着楚回那种聪明到都已经成精的人,还要应
付那个连冷血到都已经成魔的萧岚……你……”
庄景玉抿紧唇,他想为楚回辩驳一点什么,想了想,还是算了。扬子的偏执,他是见过的。反正他口才也不好,说不过
扬子的。
只要,他自己相信楚回就好了。
扬子看着庄景玉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冷笑:“想说什么你就直说吧。还是你家楚大人给你定了规矩,让你在最后这几
天别跟人惹事吵架?”
庄景玉脸上的那副“你怎么知道”的表情,简直就像是故意做出来给人看的。
扬子扶扶额:“呵呵,这有什么看不出来的。哼,看来他也不想因为你的毛躁鲁莽断送了自己出狱的大好时机吧。”
庄景玉皱着眉说:“……你为什么要这么说,我能出去,也是他帮忙的。要是他想出去,应该更容易才对啊,只要……
说一声就可以了吧……”
扬子耸耸肩:“出去是很简单,可是出去以后,才是最难的。”
监狱是很可怕,可是比起外面的大千世界,实在是微不足道。
“他只不过,是想要找一个合理的,让萧岚再难来骚扰他的借口而已。”
看见庄景玉一副不信的模样,扬子摇摇头想,算了。本来就不该再指望,他说的话,会有人信了。这年头的世道是,真
话都当谎言听,谎言都当真话讲。
第一次,或许也是最后一次,在扬子的眼睛里,没有闪着嘲讽鄙夷的光。
“你已经被卖了……以后,别还帮着对方数钱就好。虽然,这个希望好像很渺茫。”
窗口里的师傅在催了,庄景玉要了两碗元宵,沉沉端着,默默无语。
等扬子也拿好自己的分量以后,庄景玉才低声开口:“我还是那句话,谢谢你,扬子。可是,你说的话,我是不会当真
的。”
扬子捧着自己的碗,喝了一口,心满意足地叹了口气。
“因为你不敢。”
果然,论口才辩才,他永远都是一个吊车尾。
庄景玉看着扬子远走的背影,忽然心生不舍,竟产生了一种难言的感伤。他是可以走了,可是扬子,还有这里的很多很
多人,还要在这里,待上很多很多年。
也许他们是罪有应得,但更多的,恐怕还是像他一样,难言苦衷。
他觉得自己真的太幸运,虽然在这份幸运里,还是隐藏了一些小小的哀伤。可是扬子的意思难道是,和楚回在一起的话
,日后,将会遇到更大的不幸吗。
那么,他更应该陪楚回一起走下去。
那个时候,他怎么就没有想到,楚回给自己设计的悲剧里,根本,就没有他庄景玉的身影。
庄景玉回屋时,楚回正在收拾东西。听见开门声,他头也没回地问:“你怎么去了那么久?来看看,你还有什么东西是
没带上的吗?”
庄景玉把晚放到桌子上,随便扫了一眼,说:“我那些东西带不带都没关系的……先来吃元宵吧,天这么冷,再过会儿
就该凉了。”
楚回拉上一个行李包的拉链,转身朝庄景玉这边走。
“怎么了?早上走的时候不还好好的吗?怎么现在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他微笑着,摸摸庄景玉的脑袋。
庄景玉低着头没说话。
楚回瞬间就懂了。
他牵过庄景玉的手,拉他坐下。一边搅动碗里的元宵,一边轻声问:“舍不得吗。”
庄景玉僵了僵,迟疑了一下,觉得这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便微微点头。
楚回笑得和煦温柔,舀起一个圆滚滚白嫩嫩的元宵,送到庄景玉的嘴边:“张嘴。”
庄景玉愣了一下,不知道楚回怎么就突然把话题转到这上面了。
楚回见庄景玉迟迟不张口,有些委屈地说:“喂……大年十五的,不给我面子吗?怕有毒?”
庄景玉轻声说了句:“怎么可能……唔。”
楚回可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庄景玉一张嘴,圆碌碌的汤圆就直接滚进了嘴里。
“你要是舍不得,就把这两碗元宵都吃了吧。不然,以后可就吃不到了。”
庄景玉一边吞咽一边口齿不清地支吾:“你明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的……”
楚回又舀起一个元宵喂到他嘴里,堵住了他接下来要说的话。
被楚回喂了好几个元宵之后,庄景玉实在有些不好意思,抿紧唇推开碗:“我自己可以的……还是别这样了吧。你,你
自己也快吃。”
楚回笑了笑,倒是没有坚持。他最后喂了一个,便把碗放下,一边搅动着自己碗里的汤圆。
庄景玉吃了几个,很绝望地发现自己无法不去想扬子刚才对自己说的话。可是,要他去问楚回,他又实在开不了这个口
。
他觉得自己真的太坏了,准确地说,是太不坚定了。明明下定决心要相信楚回的,可是仅仅只是被扬子这么一说,他就
动摇了。
看着碗里白花花的汤圆,庄景玉恍恍惚惚地想,如果他问了,楚回是会伤心的吧。而他,怎么可以让楚回伤心呢。
楚回对他那么好,虽然,还不够爱他。
这样想着,就听见楚回在一旁轻轻叹了口气:“……景玉,你到底想说什么,直说吧。”
勺子猛地掉进汤里,庄景玉一下子被抽回魂,吓傻了。
楚回撑着下巴,侧脸看着他手足无措的惊慌模样,笑得一脸温柔:“就你这副藏不住心事的模样,还想瞒谁?”他伸手
捏捏庄景玉的脸,“究竟怎么了?谁跟你说什么了吗?”
庄景玉咬着唇,想了很久,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楚回是真心对他好的,他相信。他想去相信。
楚回沉默了一阵,忽然说:“是说我的吗?”他的声音淡淡的,听不出是喜是怒。
在被猜中不想为人所知的心事的时候,人总是难免会一下子呆住的。楚回自然漏不了这一点。他放下勺子,低着头轻笑
。
“是坏话吗?有多难听?”
看着楚回这样子,庄景玉心里又悔又痛,他急忙握住楚回的手,有些惊慌地说:“没有没有……楚回,你相信我,我是
不会相信他们的话的……我知道你不会……嗯……”
不会骗我的。
庄景玉没头没脑,差点把这句话脱口而出。
然而他低估了楚回的聪明。听出庄景玉的欲言又止,楚回转头看他,眼光一扫,立马就从他闪躲的眸光里看出了不妥和
惊慌。
“不会什么?”他轻轻问。
说是问,但庄景玉觉得,楚回的那语气,根本就是已经心知肚明之后的冷静和淡然。
他把楚回的手握得更紧,使劲摇头:“没有不会什么……因为你就是不会……”
楚回眸光一亮,却立马暗灭。他反手捏捏庄景玉的手背,笑着说:“别这么相信我啊,景玉。”
他不想知道那个所谓的“不会”后面究竟是什么,但就算他不想知道,他也大概猜得出来──不会是什么好词,也许,
就是萧岚曾经一直对他做的那种事。
萧岚,我也终于,变成和你一样的骗子了。
楚回看着眼前的庄景玉,一副对自己深信不疑的模样,眼睛忽然一花,竟产生一种梦魇般的错觉──这孩子,怎么那么
像,当年的自己。
唇角渐渐拉直,眉眼渐渐扭曲,最后,竟然连眼角上翘的微笑弧度,都和自己如出一辙。楚回看的愣住了。庄景玉的额
心像是开了一个漩涡,纠结旋转着,让他忍不住陷入回忆。
那里,永不停歇地上演着,一出让人沈沦到欲罢不能的戏。
那里,不过是一出戏。
时空像是忽然变换。
楚回看见自己正站在偌大空旷的舞台上,身着古代书生的宽袖袍衣,真真是,谦谦公子,温润如玉。
而萧岚就站在不远处,在昏昏黄黄的舞台灯光下,身着一身古代千金小姐的华美服饰,远远看去,真是眉目如画,倾国
倾城。
用这样的成语来形容男生会不会有些奇怪。可是若是放在萧岚身上的话,却没有丝毫的违和感呢。他只能用这样的词,
只有他,配得上这样的词。
楚回痴痴看着。台上的自己,走上前牵起了萧岚的手,眸光灼灼,含情脉脉。他说。
“我不后悔。”
犹如晴天霹雳。
我不后悔。他看见,多年前的自己,这样对萧岚说着。
付出了全部的真心,用上了全部的感情,赌上了全部的相信。
是的。当初,是他自己夸下海口,自绝后路。
永难救赎。
台上的萧岚轻轻一笑。也许天姿国色,也不过如斯。
楚回看着这两人,在台上相识,在台上相爱,在台上向父母表明真情,在台上身无长物地私奔。奔跑时带起的风,令人
微醺。
楚回看的有些痴了。
他宽袖摇曳,青衫飘逸,犹如仙人之姿,逼人不敢直视。
他一貌倾城,耀如春华。只叹天地虽广,却是国色无双。
楚回一时看得有些痴了。分不清,究竟是在梦里看戏,还是,在戏里做梦。
唯一的共同点是,都是假的──这就足够了。
台上温情脉脉,楚回低头一看。却立刻被震得难以动弹。
青衫早已不见,唯有囚衣加身。
终于,有了一点现实感。
这是高中那时候的事情了吧,他和萧岚被逼着演了这么一出无聊的古代私奔剧。只是那时候,台下喧闹沸腾,而今,空
旷的剧场里,却只剩他一个观众,重温旧梦。噩梦。
而后的情节都一晃而过,快得跟按了快进键似的。好像无形之中有一只手,把伤痛的岁月都压到最短,而把温情的时光
都拉到最长,长得,令人舍不得放。
难道是想提醒他,后来那些漫长的,日日伤怀,夜夜难眠的辗转岁月,注定要遥遥无期吗。
“楚回……楚回?”感觉到身子猛烈地摇,楚回眨眨眼,努力看清眼前的人。
庄景玉一脸焦急:“你怎么了?想什么想那么入神?没事儿吧?”
楚回细细看了庄景玉一会儿,忽然笑开。
梦里的那场戏早已结束了,现在,已经是另一出了。
庄景玉愣了愣,看得呆了。楚回本来就长得好看,这一笑,不知怎的,竟平白多了些清韵味儿,如醉春风,令人心怡。
楚回捏捏庄景玉的脸:“没事儿。就是做了个梦而已。”
庄景玉撇嘴:“咦……怎么可能,你还能睁着眼还做梦呢。”
楚回笑得愈加温柔:“怎么不可能。睁着眼,还能被人骗呢。”
庄景玉一听被骗这个词,就有些慌。难道楚回看出来他刚才想说却最终没有说的话了吗。他支支吾吾了好几下才开口:
“被……被你猜出来了吗?”
楚回拍拍他的脸,叹息一般:“我什么都没猜出来……”他看着庄景玉的眼睛,很认真,“景玉,要想不被骗的话,就
不要再相信任何人了。”
庄景玉愣了下,忍不住嘟囔:“那……那该多难受啊。”
楚回低头吃了个汤圆,咽下去后才说:“总比被骗了好。那才是最难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