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苒站在阳台上向对面看,对面的房子显得安静和空旷,没有人居住的痕迹,任舒倒了一杯水过来,任苒低头看看,杯
子还是从前买的那一套。阳台外面风很大,吹得任舒的头发显得很凌乱。
第六十五章
“你有什么事情找我?”
任舒大概想到了别处,他回头看看靠在流理台那里,正在点烟的程士祥,医生的手应该是很稳当,但是他第一次并没有
把烟点着,第二次才点着了。
“我来,和程医生没有什么关系。”任苒看着他。
任舒的神情并没有放松多少。
“我想问你一件事。”
任苒声音很轻,他转头看着窗户外面,可以看到对面的房子的窗子,玻璃上隐约映出站在这边阳台行的人影——任苒忽
然间想到一件事,孙浮白在对面那栋楼里留下那间房子,证号与过去的自己遥遥相望,真是巧合吗?他有没有一站在那
落地窗那里朝这边看?
他可以看见灯亮,看见自己在屋子里走动,看到……
任苒把那些想法抛开,他回过头,深深注视着任舒:“几年前你出过一次很严重的车祸,当时,你的弟弟也在车里。为
什么……只有你一个人获救了?”
任舒仿佛被人在胸口重重的撞了义记,他的脸色顿时变得十分难看,他艰涩的问:“你问这个做什么?这和你有什么关
系?”
“送你去医院的人并不是在出事的车里发现你的,对吧?他遇到你,当时你再离出事地点好几百米的另一条山路上。你
能走那么远去求助,为什么一直没有告诉别人你的弟弟还在车里,你离开的时候他还没有断气?”
任舒的呼吸急促,他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任苒从来没有看过他这样的表情——即使是他重病卧床的时候,他也没有这
样失态过。
“你那么希望他死吗?”
任舒终于忍不住,他尖厉的喊了一声:“你闭嘴!你什么都不知道!”
“是的,我什么都不知道。”
任苒看着面前那个人因为扭曲而显得略微狰狞的神情——
他已经想了起来。
一切。
所有的事情。
最后的那一天。他们上了车,任舒开的车,他坐在旁边,他们并没有争吵,可是很不愉快。
他告诉任舒不要对谢尧太认真——任舒却说他是出于嫉妒才那样说。任苒觉得很累,他曾经想过为什么他的哥哥不像别
人家的哥哥那样会关心弟弟,反而是他,总是要为任舒收拾烂摊子,一次又一次。
“如果你觉得我是嫉妒的话……”他觉得厌倦,闭上嘴不再说话。
“下个月我就离开这里了。”任苒说:“你的事我也不想再管了。”
任舒转过头飞快的看了他一眼。
然后,在拐弯的时候,刹车忽然失控了。
他们朝前面的山壁撞了过去,任舒慌张的打着方向盘,车子撞断了护栏,翻到一旁的沟里,车上能摔碎撞飞的东西都飞
溅迸射开去……天地旋转着,任苒瞬间失去了意识。
任苒不知道自己晕了多久,也行几秒、也行几分钟,视野里一片模糊的猩红,任舒的身体慢慢动了一下,他把他掀开,
留在那里,自己艰难的爬出了车子。
任苒试图拉他一把,他无法出声,喘气的时候,嘴里鼻孔里都再往外面淌血,他好像抓了一把任舒的小腿,但是没能拉
住他。
任舒怕出车子之后,似乎回头看了他。
任苒看不清那个时候任舒的脸。
大概过了不到五秒钟,任舒转过头去,然后,他爬起身,走了。
任苒眼前的世界时赤红的,一切都是,倒过来的天和地、路,还有渐渐走远的那个人。
任苒看到那双脚,走得并不利落,但是走得很快。
很快……
迫不及待,仿佛要逃离地狱,把一切都抛在身后。
红色的世界,渐渐变得暗沉,任苒听到自己的呼吸声、心跳声。
他并不觉得怎么疼,只是觉得特别的热,身体仿佛在火中正焚烧着,然后,黑色的火焰将一切都烧尽了,眼前变成了一
片黑暗。
就像一架苟延残喘的老式电视机,终于最后又忍忍无可忍,拔掉了电源。
于是,断了电。
一切都静止了。
任舒的脸,和那个时候的脸庞重合了起来。
一切是扭曲了的神情,一样是……那样漠视、敌视,让人觉得冰冷的眼神。
“你不用害怕,你没有杀他,你只是把他丢在那里,过了四个小时之后才有人发现了他,那时候他已经死了。”任苒的
声音很轻,并没有什么过于激烈的情绪,他只是觉得很冷。
“不过,你为什么又要住在这房子里呢?到了夜里,你不会想起他吗?”
任舒嘴唇哆嗦,脸色铁青,他指着门口,声音却低:“你出去!出去!”
他其实不用害怕。
任苒既没有要把这件事张扬出去的意思,也并不想把他从这房子里赶出去——虽然他完全可以办到。
他只是完全卸下了一个包袱,觉得很轻松,虽然胸口有点空落落的,风都能吹进来。
他终于想起了全部的一切,包括最后那时候的记忆。任苒并不后悔想起来,但是……如果不想起来,也没有什么不好。
他走到客厅门口,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这房子。
程士祥掐灭了烟头,朝他走过来。
“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
程士祥的语气并没有很坚持,可是他拿起搭在一旁的外套,简单的说:“我带你来的,当然要送你回去。”
任苒没有再反驳,他不确定刚才程士祥有没有听到他们说的话。
一个不会,他们在阳台上,程士祥在房子的另一端。
在程士祥也走出来,正关门的时候,任苒看见任舒快步走过来,他站在客厅里,仰光透过窗子,照在她的身上。
他嘴唇动了一下,不知道想说什么,但是最终没有说。
门合了起来。
在电梯里的时候,两个人的沉默让电梯里的空气像是凝滞了一样。
任苒看着自己映在电梯上的脸。
不是过去的那张脸了。
但是,似乎……眼前恍惚,过去的仍然与现在的陈然,重迭在一起,两张面孔并没有什么不同。
他注视着自己,无数的往事纷杂的闪过,幼时父亲的面容、母亲身上的香水味、舞蹈教室里明亮的大窗户和落地镜子,
太阳透过窗子照进屋里,细微的尘埃在光柱中漂浮飞舞。
音乐、打碎的酒瓶、鲜血、医院的消毒水味、飞驰过的车影,突然间跃到眼前的山壁、翻倒的世界、旋转的天空,越来
越远……
他觉得命运不公,但是他从来不肯低头屈服。
他做了许多事情,对的、错的,可是他都不后悔。
但是任苒已经死了。
他不再是任苒了。
任舒不再是他的亲人,朋友……对他来说也没有任何意义了。
“回医院吗?”任苒点点头。
程士祥发动了车,驶出地下车库。
任苒觉得这个人很奇怪,他是任舒的现任恋人……应该是的,任苒曾经看到过他们在阳台上接吻。
但是他今天和任舒之间的那种冷漠气氛,并不像恋人。
任苒对此不关心,也不再好奇。
“我们……没吵过架。”程士祥声音很轻,但是在封闭的车里听起来如此清晰。
每个字都听得很清楚。
“似乎总吵架的关闭不能算好,可是从不吵架……因为吵不起来。大概是我的个性如此,太冰冷,而吵架需要太多的热
量。”
这句话,刚一听到,像句玩笑话。
“在一起的时候总觉得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好像……应该满足,可是明明心里还是觉得有个地方填不满……对不起,
莫名其妙就跟你说这些。”
“你和他……分手了吗?”
“也许吧。”
车子转了向,汇入滚滚车流中。
远远的,正午的阳光显得那样苍白。
到底是年轻,身子底子好,周群恢复得很快,他异常沉默,静静的躺在那里半天,一个字也不说。
任苒把自己带来的花插在瓶子里,然后从保温壶里把汤倒出来,温暖的香气在清冷的病房中弥漫开来。
“我在楼下买了两份报纸。”任苒轻声说:“你想看吗?有一份是体育的,还有一份晨报。”
周群没出声。
医生说为了身体恢复得更快更好,止痛剂能不用最好不用,周群善于忍耐和吃苦,可是任苒发觉他以前还没有完全了解
、完全认清楚,他究竟有多么坚忍。
周群就静静的躺在那儿,闭着眼,抿紧了嘴唇,眉头微微皱起来,如果不熟悉他的人,或许以为他并没有遭受疼痛的折
磨——可是任苒了解他。
他的呼吸声时轻时重,时短时长。
他的身体僵硬,拳头握得紧紧的,任苒费了点力气才掰开他的手,他的指甲在掌心里留下了深深的血红的痕迹,皮肤上
有一层冷的潮意,指尖冰凉。
任苒没有劝他,只是握着他的一只手,展开刚才买的报纸,轻声的念着上面的新闻,念完一段,也不先等看护来,自己
替他换衣服,换下来的病人服湿漉漉的,全是冷汗。
过了中午,周群睡着了,任苒拨开他额前的头发,原来显得敦实的一张脸,渐渐瘦了下去,方正的轮廓看起来有了几分
硬朗和坚韧。
任苒觉得微微心酸,怕把他弄醒,但是指尖像是有自己的意志,恋恋不舍,迟迟没有从他的脸庞上移开。
又下过一场秋雨之后,秋天彻底离去,这个城市的冬天带着南方特有的潮湿的冷,与北方的严寒不同,这种冷是一直透
到骨子里的。
孙浮白站在会客室里,隔着玻璃看着病房,病房外头有个小阳台,周群已经可以起床,但是仍然不能自己独立行动,任
苒扶着她出去坐在椅子上,问他要不要喝水,周群摇摇头。
孙浮白看到他低下头和周群说话,脸上的神情温柔,孙浮白听不到他说了什么,但是他想,他的声音一定很温柔,阳光
照在他的身上,他看起来干净而精致,发丝是金色的,鼻尖额头都像是玉雕一样。
任苒帮周群倒了一杯橙汁,转头看到孙浮白站在那里,他和他对视了几秒钟,把手里的杯子放下,转身出来。
“你怎么过来了?”
孙浮白点了下头:“他的情况怎么样?”
“医生说,恢复得很好。”
孙浮白的掌心里有一串钥匙:“带你去看个人。”
他的语气并不是征求任苒的同意,而是直接这样说出来,像一个命令。任苒对这人的了解至深,拿起搭在一旁的外套:
“中午之前我要回来。”
“来得及。”
任苒进去和周群说了一声再出来,一路上他都极沉默,路两旁的树叶已经泛黄,秋色明艳而斑斓,阳光的碎影投在车上
和脸上,车转弯时,孙浮白打开了音响。
钢琴声像清泉一样流泄在车里,任苒的头微微向后,靠在椅背上,他的手搭在膝上,换挡时孙浮白偏过头,看到那指尖
被阳光照耀得看起来像是半透明的一样。
他最近瘦得很厉害。
孙浮白心里的感觉很复杂。这个一眼看上去单纯简单,通透得没有任何秘密的男孩子,实际上,却有着许多令人费疑之
处。
他查到一些东西,他相信那些就算不是全部,也已经相差不远,可是那些资料和眼前的人完全对不上。
一定有什么地方不对。
只是他还没有找到。
他们在一扇铁栅门前停下来,门口挂着的牌子写着的是一家疗养院,铁栅门里有着现代化的建筑和高大的乔木,草坪翠
绿平坦向深处延伸。铁门打开,车子缓缓开了进去。
任苒一语不发的跟在孙浮白后头,有一个穿着淡绿色护理袍的女人领他们进去,一道走廊又一道走廊,这里错综复杂得
像一座迷宫,越走越觉得身上的寒意越重——但这里是有中央空调的,温度并不低。
这种寒意来自心底。
前面那个女人停了下来,打开一扇门,门里是个纯白色的隔间,再过去还是一扇门,门上有小小的玻璃。
孙浮白朝里看了一眼,让到一旁,示意他过去看。
任苒缓缓走过去,脸庞凑近,从那小玻璃窗向里看。
屋子里也是一片纯白色的颜色,固定的煤油棱角的桌子、椅子,还有一张床,挂在墙壁上的小的液晶电视。有各穿着白
色病人服的女人脸朝床里侧躺着,她的头发被剪得极短,人也瘦。任苒惊讶的砖头看孙浮白。
“她……”
“这是老爷子的安排。”孙浮白说:“老爷子说,四小姐需要静心疗养,对她自己、对旁人,都好。”
任苒觉得背上窜过一阵寒意,肌肤上立起颤栗的小疙瘩。
他转过头不再看那块玻璃。
和孙世辉相比,孙浮白以前对待他的手段……还算是直接,并且留有余地的。
他们从里面出来,任苒觉得有点透不过气,孙浮白指指走廊尽头:“那里还有一间病房,住的事老爷子以前挺喜欢的一
个女人。”
他们从里面出来,见到第一扇窗子的时候,任苒几乎是扑到窗边,拉开窗子,深深的吸了口气,又重重的呼出去。
孙浮白问他:“要喝水吗?”
任苒先是摇摇头,然后又点了点头。
领路的女人递过一杯水,和孙浮白点了下头,转身离开,任苒注意到她走路几乎没有声音,简直像个幽灵一样。
任苒坐在走廊的长椅上,把那杯没有温度的水一口口喝了,孙浮白让他休息了几分钟:“走吧。”
回去的路上任苒无意思的弯着腰坐在那里,是一个略微瑟缩的,环抱自己的姿势。
孙浮白把车开进了医院,停稳了之后,任苒僵硬的说:“再见。”
但是他试了一下,车门没有打开。
孙浮白摸出一张照片递给他:“你认识他?”
任苒望着他,过了一会儿才把那张照片接过来。
照片上的人有着完美的容貌,笑容光芒四射让人几乎不能直视。任苒觉得自己的指尖冰凉,声音干干的:“他是谁?”
“你该知道。”
是的,他还让孙浮白的人替他查过医院的数据,如果说不认识,那是说不过去。
孙浮白的目光锐利而深沉,没放过他脸上然后细微和表情。
他记得第一次看到他,他站在走廊下,马灯昏黄的光照在她身上,孙浮白一瞬间以为——他不是他。
他是另一个人。
相貌不相像,可是气质、神情、站立的姿势……
都让他有一种恍惚的感觉。
那种感觉,他曾经有过。
那是几年前,他去一个地下俱乐部,那里不是他的地盘,但是那里的老板是他的手下。他进去的时候,就听见有人在议
论,说来了一个跳舞的男孩子,漂亮、勾人,跳得也好,而且很缺钱。
等他看到舞台上那个男孩子的时候,他觉得他先前听到的描述,对,可是不全对。
他有一种言语无法描述的魅力,眼神、动作、神情,仿佛一根尖针,瞬间刺中人心口最敏感的一处,那种触动不是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