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要再对我游说。天地良知,你过去敢挺身揭发歪曲,如今,我只要你维护心中尚存的正气,不要泯灭了这一点!若
是以后史官成册,这里本来怎么样,不要曲掩了它。”
傅寿听完心中一惊,澔雷这几句话里分明暗含了不祥的念头,当下心悔心乱五味俱全,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傅寿,你可愿意帮我?”
傅寿狠狠愣住,他坐起身来,浩然身姿,威严如同圣主皇帝再世。
“傅寿,如果我要你帮忙,你可愿意?”他再一次问道。
傅寿并不回答,抬起头来铮铮看了他一眼,拜下身去。
“好。”他说:“澔袂与我的一月之约你自清楚明白。他不会放过我,你也比任何人明白。沙城已被屠灭,他的性子,
我手下的人一个也活不过月末。我也不要你做别的。让我见他们一面,替他们送行,不枉他们追随我一场。”
傅寿心中大惊,脸上已然变了色,辩道:“不是的!殿下,陛下他……”
“傅寿!”他蹲下身,紧紧按住了傅寿的肩膀。“你也是事君的臣子,也是掖廷局出身的史吏。宫廷之争,成王败寇,
忠义世道,各事其主。他们是对天子逆反还是对君主效忠,不用我说你心里明白。他们没有错,也不能逃脱豁免。我败
陷如此,牵连了身边诸人,是我对不起他们!我只求你让我见他们一面!尽我最后一言,谢他们对我忠诚,将来黄泉相
见,我也心安。”
傅寿再无可言,伏在地上深深对他一拜。
“你不用担心。”他再说道:“此事倘若败露,你就说是我以死胁迫。澔袂面前,我自有托故,不会让他为难你。”
傅寿薄唇微启,似有所言,终没有说出口,再一拜,退了出去。
这一席话他说出了口,也不知傅寿作何打算。这一局是赌也不算赌,就算傅寿不是良善之辈出卖了他,还能有什么损失
?
从暗格里取出那颗毒药暗藏在内衬下,他已再无犹豫。
第十四章
傅寿整日也未曾出现,待到黄昏时分,却又带了名奉药的小宦进来。
“殿下,陛下担忧着您身上的伤口,特命人送了这疗伤祛瘀的十昧软金膏来。还请殿下容奴才为您宽衣上药。”
傅寿说着走上前来,又吩咐周围留侍的小宦侍从:“澔雷殿下更衣换药时,你们都到外间伺候。”
人一走,那奉药的小宦立刻脱了身上的衣裳,他即刻会意,将外衫解下与那小宦换过,傅寿手脚麻利替他挽了长发用帽
遮住,小宦躺上床去向内侧卧了。他端了药盒托盘垂着头跟在傅寿身后出了门。
傅寿一路向外走,头也不回,直到出了启祥宫,门廊外幽禁处才低声说道:“陛下现在前殿留人议事不得回来,宫人此
刻晚膳交班最是繁忙,奴才带殿下进正阳宫,中间只有一刻时间,殿下切记。”
说罢一路向南,从侍卫门进了正阳宫。重重阶梯蜒下,大牢里扑鼻闷人的锈铁湿瘴,只有经历生死之人才识得这是腐血
脓腥。
他心底酸苦交织,只听一声沈响铁门侧开,傅寿斥退了牢役,躬身对他说道:“只有一刻。奴才在门外守着,殿下您保
重。”
他步入门内,只见刑架上锁着一具血污褴褛的身躯,手脚俱被刑钉刺穿,筋脉尽断,十个指头上黑血斑驳,早也没了指
甲,左右锁骨上穿了两根黑重的铁链,刚够把人半悬在支架上跪下,站也不行,坐也不行。
他只觉得血脉逆涌,走上前去拨开那人脸上的乱发,哑着嗓子唤了一声:“肆溱……!”
那人双目顿然睁开,愣愣看了他一眼,双泪俱下。泪水冲在血污斑驳的脸上,待到落下已然污红,干裂的嘴唇哆嗦颤抖
,终不能出一言。
“肆溱!”他摸索着那囚人的铁索,斑斑血迹早已干涸,入肉处血脓孳生,一股刺鼻的腐败恶气,仿佛骨头都被腐蚀。
他抹了一把脸,到旁边木桶处舀了一瓢水来,喂给那伤重之人喝下。他一生莅处极位,养尊处优,纵使身陷不堪,哪里
又曾服侍过人?那一瓢水喝下,宛如救赎一般,肆溱咳嗽数声,眼中更是百感交集。
“陛下……”
他用水清洗着肆溱的伤口,苦痛道:“你不要说话。”
“不,陛下,你听我说!”肆溱狠狠的闭上眼,声音嘶哑道:“臣等对不起陛下啊!”
“不是的。”他沉痛道:“你们没有对不起我,是我对不起你们!我没有守住东宫,没有早听国舅的谨言,没有维护住
体统社稷……是我对不起你们啊!”
“不!”肆溱惊声道:“陛下!是臣等错了!当时先帝病危,国舅力主您代政,有人却暗中对先帝进谗说您伺机欲与番
人联手逼宫。您当时正在边塞巡视,先帝病中胡乱听信,下密诏要对你处决。您却收到伪诏要密切注意番邦举动,故而
延迟归都。要不是京城事发扰乱了奸人诡计,只怕我们将陷入更不仁不义的境地!”
他深深愕住,转念低沉道:“你这消息哪里得来的?”
肆溱说:“当时微臣曾经收到密信警告,可是来源并不确切,微臣失职,没有将这警告当真,也没有上报给您。直到…
…臣等被囚在此,右卫将军和军器监侍郎长狱中亲口交代,沙城城主买通内宫假传圣旨,与番邦勾结囤甲造兵,意图谋
逆嫁祸于您……陛下!臣等俱被国舅欺骗了!”
他不禁往后退了一步,心中诸般纷乱纠结,凝神道:“……肆溱,你说的可是真的?”
肆溱双眼直视着他,回答道:“陛下,微臣糊涂!不能保护陛下回都即位,不能将您从伪帝手中救出,更差点将您推入
逆贼之手……微臣……实在羞愤自愧!臣自知罪孽深重万死不能谢罪,臣已是无用废人,请陛下亲手处决!”
他沉默了好一阵,慢慢问道:“澔袂五日踏平了沙城府,没有内应,他做不到。暗号和秘道,是你告诉他的?”
肆溱深深垂下了头。
“你想引他们两方自伐,你是为国为了我……你只不料……澔袂赢得那么容易……更不料,他是连妇孺老幼也能屠杀的
暴徒……”他慢慢说完,唇边泛起一抹苍白的笑。
忠君、忠国,铁骑横涯,到底谁是贼子,谁又成了凶手?
原来一座城池,毁灭源自于他。
“深秋澄霁”,他本该死在当时,或许如此,得保一时平安?又或许,一切不会产生变化?只是从这人手中逃到另一个
权谋之人身侧,再被利用,再一次的战乱。
有区别吗?
不能明辨时局,步步的挫败,陷于阴谋悱恻之中且不自知,牵连了身边人,牵连了无辜的人,铁血强骑,家破人亡,一
切还是因为他!
他茫然的站着,笑着,心中只剩一片空白,找不到任何附着之处。
“殿下……”
门口传来傅寿低微的唤声。
“殿下,时间到了,您抓紧些……”
他转身就往外走,身后似乎传出些动静,血液滴落的声响,腥浓的味道,灵魂消失的冰冷,他再也没有回头。
“澔雷殿下!肆溱他……”
“走吧。”
他只一句,脚步再也没有停下。
第十五章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他还记得十八年前的那一天,他在母后寝殿外徘徊守候了一夜,近黎明时,内殿里传来洪亮的儿啼。女官欢喜出报,陛
下喜添麟儿,皇后的第二子,皇室的第六皇子,他唯一的同胞弟弟诞生了。
他喜冲冲从养娘手里接过那幼小的身躯,才刚洗过,襁褓中柔软如同雪团的孩子,肉肉的小手缩在洁白的颌下,脸上一
双细长的眼缝,嘴唇粉若娇花。
“母后,皇弟长得像您!”
然而母后却没有他那般欢喜,淡淡笑着,眼中三分隐忧,低声叹道:“可惜是个皇儿。”
他不解道:“母后,您希望添位公主吗?”
皇后无答,弱声问身边人道:“皇上为什么没有来?”
女官默了默,答道:“陛下现在……尚在翊坤宫。”
皇后没有再问。纵有美德娴熟,芳华逝去,久侍身边之人又如何比过三千妃嫔新宠斗艳?后妃生育是大事,可嫡子早出
,圣上子嗣不乏,皇后再添一个孩子与四年一度的选秀入宫相比,孰轻孰重只是一念。
他宽慰说:“母后,天时早,父皇想必龙寝未起,侍人不敢打搅,等下得了通报就会过来的。”
“雷儿。”皇后招手,他走到母亲身边。皇后抚着他的头,声音缓缓的说:“雷儿最是懂事宽仁,既是长兄,以后要多
担待弟弟些。你们兄弟联袂同心,切忌纷争,举凡以国为重。这孩子……就以‘袂’为名吧。”
袂儿、袂儿……联袂同心。
他看着那娇幼的生命,默默记住了母亲的嘱咐。
十九岁那年,皇后宾天,停灵五日。他日日长伴灵堂,澔袂却无故失了踪。他瞒了父皇派人到处去找,竟哪里也寻不到
六皇子的踪影。
第五日上,午夜时分,那个孩子自己回来,也不知去哪里打过了架,手背上瘀青破皮伤口也不曾处理,满目深红,端坐
灵前一言不发。
他稍靠近些便闻见那满身的酒气,也不知那双红目是醉是悲,那番静坐是酒软还是哀默。
“你去了哪里?”他问得苛责,也是担忧。
澔袂看着母亲的灵牌,口吻淡淡的说:“皇兄,世上只剩下我们两个了。”
十二岁的孩子,悲入肺腑的一句。他伸手握住了那孩子的手,澔袂反握住他,十指交缠紧紧的握了一下,然后站了起来
。
“皇兄,”澔袂看着他说:“我会保护你。”
“傻话。”他也用力握了一下澔袂的手,“是皇兄保护袂儿。我们兄弟联袂同心,母后在天有灵,会安心的。”
母后会安心么?
如果母后在天之灵知道了他们的现在,又如何安得下这份心?
第十六章
他背身立在窗前,唇边凄然一分笑影,夕景欲沈,晓雾将合。
“皇兄知道吗?”身后的声音幽淡道:“肆溱在天牢咬舌自尽了。”
“是吗……”他声音沈冷而生硬,久久回转头来,眼中一点清光,秋霜一般,问道:“不是被逼赐死的?”
澔袂笑了一声:“皇兄真的信不过我。我与你约定的时日未到,又怎么可能背信弃义?”
他也笑,清冷如水。
“澔袂,信义于你,无非是个说辞。我手下的人都死了,岂不对你有利?全死掉,再也不分走与不走,也无所谓胜败输
赢,难道你不高兴?”
“皇兄认为我该高兴吗?”澔袂搭住了他的肩,在他耳边低语道:“我不高兴。你不快乐,我哪会有高兴可言?”
“快乐?”他轻笑了一声,垂眸默默。
“皇兄,你是在为肆溱的死难过?”澔袂看了他一眼,擒住他的下巴说道:“肆溱一介草莽,你将他从小小都尉提拔起
来,跟在身边也才不过两年。他是对你忠心耿耿,也是有些本事才能,可他不配跟着你。一颗卒下棋子,盘中该弃则弃
,你又何必抑郁寡欢?”
他哈哈一笑,声音说不出的嘶哑,推开澔袂到桌前坐下,吩咐道:“拿酒来。”
澔袂挑高了半边眉,傅寿跪在一边,满脸担忧,不敢应声。
“怎么了?”他眼中一抹讥嘲,笑道:“‘陛下’不是要我快乐?我遵命饮酒作乐,又让旁人为难了么?”
澔袂也在桌前坐下,眼色深沉的看着他,脸上淡淡,良久才说:“制备水酒,让澔雷殿下祭奠肆大人。”
傅寿依言预备,就将酒席摆在了露台上。备妥来请,他起身自去,澔袂跟在他身后,忽然挽住了他的手,十指交缠用力
握了一下。
他冷漠道:“你这又是做什么?”
澔袂只看着他,久久一笑,也不回答,越过他走在前头,一直拉着他的手,到露台桌前方才松开,端起桌上的酒杯递给
了他。
“敬你。”澔袂说。
他把杯子接过来,却也不饮,眼望着半天初起的刀月,默默无声,将那杯酒倾在了地上。
澔袂抽走他手中的空杯,将自己手中的那杯换过去。他执杯轻往地下一点,又再倾。
澔袂笑了笑,再为他换上第三杯,他倾出一半,把那剩下另一半喝了。
澔袂举起了第四杯酒,口吻稍沈:“皇兄,天、地、人,你总是顾虑太多。朕敬你三次,你三谢天地,与亡灵对饮。这
第四杯,没的推谢了。”
他淡淡一笑,月下清妍宛如碧瑶,竟也不接那第四杯酒,伸手取了傅寿手上的酒壶,把壶盖一拔,就这样仰头喝了下去
。
澔袂也不吭声。傅寿愁绪满心,在一旁轻言劝道:“殿下,这秋酿的梅酒后劲最是上头,您仔细着点儿!”
他整壶喝完,将那玉鎏金壶往旁边一扔,深吸了一口气,这才在桌前坐了下来。
澔袂也便释杯坐下,亲手剥了只蜜橘,把瓤瓣外面的筋丝都挑了又剥开去了内籽,送到他唇边。
他两眼直视着眼前的少年,也不张口也不接。
“皇兄,还记得我们年幼的时候吧?”澔袂把着那瓣蜜橘,看着他说:“每年夏末抚州进贡蜜橘,皇兄都会叫人熬了松
仁蜜橘汤,也是这样,去了外皮筋络核籽,冰镇了,午间送到书房给我降暑。先帝皇子九人,公主十一,能得澔雷太子
如此眷顾的只我一个。我一直记得,皇兄最疼的人,是我。”
他脸上三分忆绪,只不回答。
澔袂见他不理,便也一笑,把那橘瓣随手扔了,换了一壶酒上来,对杯斟满,举手而吟:
得即高歌失即休,
多愁多恨亦悠悠。
今朝有酒今朝醉,
明日愁来明日愁。
本是自谴的一首诗,从这少年口中诵出,无端生出了戏谑调侃的意味。那恨的也不知谁人所恨,那愁的也不知是前尘还
是往后,唯有那悠悠高歌得失之境,也如那摔碎的橘瓣,利刺一样扎了心头。
天道如何?吞恨者多。哪怕一场醉?
他端了酒杯杯续上,千头万绪也如杯酒汹涌,再饮下,孤月半天,形似弯刀,他蓦然笑了起来,沈声慢慢念道: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说完心默,又将杯中琥珀一饮而尽。
“殿下……”傅寿执着壶,迟疑着不敢再续。
旁边却有一声问道:“皇兄为什么不接着念下去?”
他沉默不语,澔袂忽然握住了他的手,眼望着他,认真的,一个字一个字的慢慢念了下去: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第十七章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