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皇上还有什么吩咐?”齐笑因无奈只得自己开口问道。
“不,没有了。”既然已经放手了,就不要再去介入他的生活了。雷峻影在心里泛开一抹苦笑——即使那个人要来刺杀
他。
——————————————————————————————————
洛江自西而东地从顺州城中穿城而过,将一座城一分为二,南北两城以一座名为“康顺桥”的石桥相连。而在南城有一
处与洛江地下相通的湖,名菱湖。每当盛夏,湖中粉莲摇曳,白莲如雪,碧绿的荷叶衬着粉红粉白,美不胜收,实为顺
州夏日一景。
时值盛夏,每到夜里,停泊在洛江中分属各家妓馆的画舫便上了花灯,丝竹弹唱,轻纱曼舞,一派莺呢燕语。
宁无身坐在一艘舫上二楼的房间里,靠着窗,依旧戴着面具的脸转向窗外。房间里男女的调笑声不时传入他耳中,而他
却只如一尊石像般地,漠漠看着窗外反射着灯光的洛江水。江风吹过,撩起了他散下颊边的发。
“公子……一个人呆在这儿,是不高兴奴家的伺候么?”
女人半是讨好半是挑逗的娇嗔响在耳畔,他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应了一句:“我有些醉了。”
“呵呵,公子可说笑了!”女人掩嘴娇笑了两声,执了一只酒壶,整个人朝他偎了过去,“奴家可是没见公子沾了半滴
酒呢!您可是连这宝贝面具都没摘下来呢!”说着,她放着胆子伸手去揭宁无身脸上的面具。
手腕被一只冰冷的手握住。她还没有反应过来,只觉得周身一冷,抬眼,却见宁无身一双黑漆漆的瞳带着幽冷冷的眸光
直直睇着她。不知为何,在带着一丝暑闷的夏夜里她竟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别碰。”宁无身的语气依旧是淡淡的没有丝毫起伏。他放开女子的手,却在下一刻自己揭了面具。
明明是个俊雅的男人,为何却要将自己的脸藏在那张冷漠的面具下?他脸颊上那道浅浅的疤,非但没有坏了他的俊,反
倒为他平添了几分蛊惑人心的媚意。
女子一下子呆了,她不知道这个男人竟生得这么好看。
“真是……浪费啊……”藏在面具下面。
宁无身不置可否地扬了扬眉,从女子手中拿过酒壶一口饮干了壶中的酒,又重新戴上了面具。
“跟他们说我先走了。”把酒壶还给女子,宁无身漠漠交代了一句,下一刻便已然钻出了大开的窗户。
不是说皇上已经在南下的路上了么?不是还有几日就该是刺杀的日子了么?怎么还有心天天寻着女人喝酒?宁无身真是
不懂了那群人。
而这厢,从开始就一直腻在女人的胸口的男人——上次去锦仙楼找上宁无身的男人——浑浊的眼蓦地犀利起来。
冷漠,淡定,还有他刚才离开时的身手,看来他们没找错人。
喝花酒不是他的本意,他不过是想借此来试探一下他买下的这些杀手。看来除了现在还腻着女人的这几个人之外,其他
的算是勉强及格了——至少他们还知道刺杀之前要好好养精蓄锐。而这些看来还是生手的三流货色,他还是早点清理掉
比较好,免得到时候碍了他们的事!
皇家的画舫沿洛江而来,走的正是当年雷峻影告诉宁修染的哪条路线。当他一脚踩在顺州城的土地上,抬眼望去,街道
正空,两边跪满了顺州城里的百姓。他们伏身,三呼万岁,弓起的身子久久不敢直立。
这次来顺州,雷峻影不住行宫,却点著名地要在唐家落脚。劝不住这任性的天子,顺州令只能提前把唐家的家主唐昊杉
请来做了周密的安排,以确保皇上的安全。好在先皇当年南下也曾住过唐家,对于如何保障安全,唐昊杉还是自有一套
办法的。
这日正是预定皇上游菱湖赏莲的日子。雷峻影坐在辇上,前后左右都是武艺高强的护卫。街边依旧跪满了百姓,他不时
微笑着向他的臣民致意,直至——
宁无身摘了面具、换了一身普通的粗布衫与他身边所有的人一样屈膝跪在地上,等待着他们的君主从他们身前经过——
一柄短刀就藏在他宽大的袖间。
想到自己现在的情状,宁无身竟无可抑制地弯了唇。半年前,他应不肯屈膝而缺席了皇上祭天的盛大场面——那是他总
以为,他们还有对等的力场——而今天,他却因要刺杀皇上而甘心屈膝。真的是,很讽刺。
抬眼扫视这片黑压压的人头,宁无身暗自记下了与他同来的杀手的位置——之前说好是十三人,但是今天来的似乎只有
九个人。而且这九人,除去他自己不说,也都是秦淮巷能叫得出名号的杀手。
看来,他们真是动了了不得的杀机。
辇渐渐行近康顺桥,雷峻影却忽然叫了停,自己在一干人惊异又紧张的目光中走下辇车——
“朕要亲自走去菱湖。为了赏莲,这点诚意是必要的。”他笑着,却见陪同随行的大小官员外加护卫和好保镖也好同时
苦下一张脸。
除了齐笑因。与他的天子一样,他也看见了,那个跪在离康顺桥不远处的人。
被里三层外三层簇拥着走上康顺桥,只听一声尖锐的“有刺客,保护皇上”,四个上一刻还跪在地上貌似良民的人忽然
跃身而起,凌厉的刀光从他们的袖中滑落,四把刀从四个方向同时刺向雷峻影。
刀光,金属撞击的声音,人们尖声惊叫的声音,杂乱的脚步声……场面顿时乱作一团。
雷峻影被人层层保护在最中间,他听见有人在喊“抓住刺客,能生擒就生擒”,但是他却一点都不紧张——不,他紧张
的不是有刺客。毕竟他们事前已经获得了情报也做了足够的准备,他自己应该是性命无虞的。令他紧张的是宁修染,他
刚刚看见他了,跪在人群中,冷冷看着他的辇车。
你会不会来杀我?雷峻影扭头,视线穿过层层混乱穿过飞扬起的尘土落到了随着人流渐渐逼近的宁修染身上。
宁无身——宁修染只是低着头,仅凭借着眼角的余光去注意雷峻影那边的情况。他在寻找另外四个人,等他们出手之际
,也就是他出刀的时候。正当此时,复又有人凌空而起,宁修染低喝了一句“来了”,一个纵身,脚下不时踩过别人的
肩膀借力跃到混乱中心——雷峻影的身旁。短刀从袖口滑出,他回身凶狠地直视着雷峻影,握住刀的手毫不迟疑地向他
的胸口刺去。
刺杀竟意外地顺利。刀没入胸膛,手已经抵到了雷峻影的胸口上,拇指上有温暖的触感,是粘腻的液体,带着腥味儿。
他抬头,对上的是雷峻影盈着无限悲哀的双眸,他听见他说“你还是要杀我”,他看见他的身体缓缓向后倒去,他听见
众人的惊呼。
喉结不停地发颤,喉咙里发出兽一般的咕咕声。浑身上下的寒毛都立了起来,却是因为热!宁修染看着手上的血,耳朵
里一阵轰鸣声,叫他的头撕裂一般地疼痛。他猛然扭身扑向一边的齐笑因,将他掀翻在地,双手死死掐住他的脖子,流
着泪不停地嘶吼道:“你骗了我!你骗了我!你让我杀了他,我杀了他!”
“拿下他!”有人下令道,一群人围上宁修染,硬将他从齐笑因身上扯开,强行套上了铁链。
“你骗了我!混账!你让我杀了他!”宁修染挣扎着想挣开众人的桎梏,却在拉扯间被人死死摁倒在地上。脸贴着冰冷
地石面,成串的眼泪顺着脸颊滑到地上,蜿蜒进潮湿的石缝。他不停挣扎着,脸也因此擦破了皮。可是他并不觉得痛,
他觉得那根本就不是痛,此时此刻叫他疯狂的不是痛,而是恐惧,是焦灼,是他杀了雷峻影!
齐笑因骗了他,骗他亲手杀了雷峻影!他本是不会杀雷峻影的,他本是要去刺杀那些杀手的!他……
宁修染终于停下了挣扎,因为一个人劈了他的颈后,他晕了过去。
醒来,第一感觉是右颊上一阵尖锐的痛。宁修染下意识地伸手抚上自己的脸颊,却几乎是在同时一个跃身跳下床。
他想起来了,他刺杀了雷峻影!他把刀插入了雷峻影的胸膛,看见血流出了他的胸口,他看见他倒下了,闭上了眼睛!
他杀死了雷峻影!
双膝一软,就这样跪到了地上。双眸蓦地瞪大,宁修染微张着双唇,痛苦地喘息着。眼泪像是自己有了意识般地只是沉
默地从他的眼眶成串地涌出。伸手按住胸口,掌心能感觉到心脏跳动的节奏。奇怪的是,那个地方却没有感觉到丝毫疼
痛,平静得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不,不是。虽然不痛了,可是,也没有别的感觉。那个地方只是空荡荡的,被剜走了一大块,只剩下一个壳子还在可怜
地搏动着。它的存在,仿佛只是为了昭告他的肉体还活着,他没有死而已!
可是,现在这种感觉,跟死有区别么?宁修染缓缓低下头,呆呆看着自己的双手。五指微微握拢,像是在抓握着什么似
的。他忽然发了狂似的伸手去撕扯右颊上那些细碎的伤口,带着血的皮屑、碎肉在他的掌间模糊成一片,可是还是什么
感觉都没有。
刚才,刚才分明还能感觉到疼痛的!
痛苦的喘息依旧在继续,眼泪依然在流,宁修染一边撕扯着伤口一边吃吃笑着。他死了么?他也死了么?真好,雷峻影
死了,他也死了,他们都死了——不,他明明还活着!他的心脏还在跳动!可是,为什么他却感觉不到疼痛?只有死人
才会对疼痛无动于衷……所以,他还是死了?
房间的门被推开,齐笑因走进房间,却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宁修染穿着刚才那身布衣跪在地上,满脸泪痕,一手摁在自己的胸口上,一手却在拼命撕扯着脸上的伤口。伤口被他撕
扯得血肉模糊,手上也是一片粘腻的殷红,但宁修染却仿佛是不知疼痛般地还笑着——像是失了心的魔。
听见有人的脚步声,宁修染手上的动作一顿,僵硬地回头——如同一个坏掉的娃娃——失去焦距的眸子清明了些许,笑
意扭曲的唇角也渐渐敛起,拢成一个恨意十足的弧度。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听见自己的呼吸声,他知道这个人是齐笑
因,他知道是这个人骗他杀了雷峻影!
“你骗了我。”连宁修染自己都很诧异他此刻的冷静——是的,他不会痛了,他已经死了,与雷峻影一样。他大概也失
去疯狂的力量了。
“你不是恨着他的么?”齐笑因戒心十足地稍稍后退了一步,像是为了壮胆似的刻意提高了声调。
“我恨他与你无关!”宁修染抬眼,眼神凄厉如鬼,“我是恨他,我是恨不得杀了他!但是……但是,我不是真的想杀
他。我恨他,是因为……他骗了我,他利用我……是因为,他不肯爱我!”
“哼,说什么蠢话!”齐笑因冷冷一笑,“我记得最后坚持要走的是你吧。他跟我说过,他挽留不住你。”
宁修染微微张了唇,喉咙里发出含混的声音,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切,说不出话来了?明明就是你恨得想杀他的,不要把过错都推到别人头上!”
“不是!我要走是因为我爱怕了他!我怕他的挽留只是一时兴起!我只是他的一颗棋,我不想被他抛弃,所以我只能主
动离开!”怕自己的爱得不到该有的回应,怕自己的一颗心碎得再也拼凑不出一丝自尊给自己。
“要是知道有今日,你就不会执意要走了吧。”
“当然不会!我不会再离开他了,我要在他身边保护他,就算他不肯爱我……我也……”声音哽咽住,宁修染痛苦得几
乎无法呼吸,他的手紧紧揪住胸前的衣襟,“就算他不要我了,我也要留下,我不要离开他!”
“很好,记住你此刻说的话。”齐笑因原本冷酷的声音忽然一变,他不着痕迹地又退开两步,换了恭敬的语气说道,“
皇上,您可以进来了。”
皇上?什……什么?
宁修染还没有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自己已经被拥入一个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怀抱里。
这是……这是雷峻影的怀抱!雷峻影……雷峻影没有死么?怎么会!他明明记得自己将刀刺进了他的胸口,他明明记得
有血溅了出来,他明明……这是,怎么回事!
雷峻影当然不会让宁修染有时间去想清楚这一切,他只是小心翼翼地捧起他的脸,温柔地吻上了那双他想念了无数个日
夜的唇。
一旁的齐笑因识相地退出了房间,体贴地带上了房门。
“雷……唔……”宁修染推开雷峻影,喘息着,微眯起眼睛打量着眼前这个丝毫看不出受过伤的男人。他忽然意识到,
自己还是被骗了。不是被齐笑因,而是被雷峻影这一伙人!难怪,如果他真刺杀的皇上,他醒来就该是呆在冰冷的牢房
而不是这种房间里!如果他真刺杀了皇上他就该被凌迟处死而不是在这种地方对着齐笑因诉说他的后悔!好,很好!
宁修染嘿地低笑了一声,冷不丁地扬手给了雷峻影一耳光。
“骗我很有意思么!看我为你哭你很爽吧!看我这么没用地说再也不想离开你你很得意吧!雷峻影,我……唔!”话没
有说完,唇再次被雷峻影堵上——以唇。
费了好大力气再次推开雷峻影,宁修染这次觉得不说任何话而是直接走人。
“你要去哪里?”雷峻影追上去将宁修染直接堵到墙边。他的双手撑在墙壁上,将宁修染困在自己双臂围成的小小空间
里。
“你没死,刺杀皇上的我自然该去领死。”宁修染冷冷说道。
“你破坏了皇后欲意谋害皇上的阴谋,是功臣,谁赶让你死。”雷峻影笑道,却看到宁修染颊边的伤口而猛然皱起了眉
,“你的脸……痛么?”
“不痛。”宁修染冷冷答道,“既然不杀我,就让我走。”
“修染,你又说这句话了……”雷峻影的声音低了下去,眼睛里满是哀伤,“你刚刚不是说了要呆在我身边的么?你为
什么要走……是不是真的只有我死了,你才会留下来?”
被雷峻影哀伤的眼神狠狠震住,宁修染只觉得心尖猛然一痛,他撇开头不去看他,只是强装了冷漠地说道:“我没说过
想你死。我只是不想再被你骗了。”
“我不是故意骗你的。”雷峻影从来没有如此卑微过,他凑近宁修染,将头埋在他颈间,双手环上他的腰,不停地说道
,“当知道你也是来刺杀我的杀手之一时,你一定不知道我的心情有多矛盾。我不知道你是为了钱而来还是为了我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