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八) 血玉谜
被称为“临淄”红衣厉鬼脸色郁结地倒在地上,红色的衣衫铺陈在他身后像极了一地的鲜血。
一双似总是含笑藐视万物的眼睛里,只剩那白衣胜雪的人。
广阔天地间只剩那一点纯白,封冻他脸上的笑容。
他心里面蓦地有一把火冲天燃起,灼灼的火苗蹿进进眼睛里,化为蚀骨的仇恨——
“有本事,你就杀了我。”
他神色冷然地咬牙,似乎并不是因为眼前自己处于劣势,而是更激烈的其他的情绪。
“临淄,你知道我不会杀你。你是我弟弟啊……”
白衣男子淡笑着,情深意重,拿剑的手向后移动一寸,身姿卓然。
“弟弟?”临淄扯着唇角笑了起来,“我与你之间的恨不共戴天,还提什么兄弟!”勾唇一笑,随即肃敛神色。
凌厉的阴风集中到右手嗡嗡清鸣,而后出其不意间,灵蛇般的利剑便呼地窜了出去。
一剑撼天,本是万里的晴空,忽然间黑云压顶。
那一剑的势头既块且猛,避无可避地向白衣男子的心窝此去,竟是毫不留余地的杀招。
“当心!”
一旁惊怔呆立的少年突然惊叫出声。
与他的声音同时出口,剑已经刺穿了白衣男子的身体。
白衣在风中翻飞,不见丝毫血迹,男子完美细致的笑容被突然冲破云层的阳光镀上一层暖光。
“你?”临淄咬牙惊道。
“我什么?”男子银黑异色的双眸中明亮地含着笑,叫人挪不开视线。
“你……究竟是怎么回事?”极度震惊之下,临淄只是眨也不眨眼地凝着眼前的白衣男子,仿佛从来没有认识过。
“究竟怎么回事……”男子叹了一口气,语气有些伤感,“临淄,你不该问我的,我的真身不还被你用‘歃血咒’封印
在那冰冻百尺的画卷中么?”
“你……”临淄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目,“那你是怎么出来的?”
轻轻摇了摇头,白衣男子低头看着他的眼光波澜不惊,平淡如水。好像早在很久之前,就预料到了这样的一幕。
“你是故意被我设计的?” 猛然间想通了因果关系,临淄满腔的怒火蓬勃而起,用剑撑住摇晃的身子,抬手指着白衣男
子的鼻尖,“慕渊!这就是你爱我的方式……口口声声对我好,却处处处心积虑地算计我!”
“不……”慕渊的白衣胜雪,呈现出银黑异色的眸子愈发清透,“我不愿欺骗你,更不忍伤害你。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犯的错,我都原谅,甚至……”
他顿了一顿,缓缓地笑,“你喜欢敖晟,我都可以让给你。”
“你……”红衣的临淄横眉冷对地表情在听到这句话后稍微一动,美目一瞬肃杀。
“哈哈”他骇然得仰天长笑起来,笑声泣血,旋即又低下头来,目光凛冽,“慕渊,我恨死你的虚情假意!你以为感情
是可以转让的吗?你把我当做什么!?”
“临淄……”慕渊收起手中的剑,望向他的容颜温和。
“不要说了!” 临淄依旧在笑着,出言打断。嫣然回眼望向一边的少年,“属于我的东西,我一样不落地都要。至于夜
流津的命,我也要弄到手,你拦着也没用!”
语毕,他冷笑一声,朝院墙外凌身跃去。绯红的身影如同鬼魅,一闪就消失不见了。
慕渊叹了口气,回过身冲着两名少年一笑。
池辺欲抬步去追那红影的脚步,被他的笑容制止。
“你……”银发少年有些说不出话了。
“慕渊哥!”夜流津已经先他一步飞扑过去。
然而,他的双臂却从慕渊的身躯直穿过去,像怀抱了一捧空气。
“……”他抬起眼,伤感似乎多过于诧异。
“小津……”慕渊一直在笑,银黑异色的双眸流光溢彩,那分明是夜流氏嫡传的高贵标记。
纤长的手,带着稀薄的金光,轻轻覆上少年的额头,慕渊俯下头,凝视他的目光意味深长。
“小津,作为肩负着重振夜流氏声威的重任,很多时候,行事还不可以过于鲁莽。知道了吗?”
夜流津一直仰着头,凝望那与自己如出一辙的双眸,差点落下泪来。
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他慌忙转过头去,回道:“记得了。”
胸中翻腾着千万次的疑问,却不敢问。
慕渊是从哪里而来?要到何处而去?
红衣的男子临淄,与他究竟是什么关系?
他们为什么会提到敖晟?
以及,慕渊此刻与之前截然不同的双眸,是否标志着与自己流着相同的血……
被太多的疑问扰乱了思绪,反倒不知该从何说起,他只能垂下秀丽的眼眸,看着面前慕渊的稀薄身影呈现一片淡静的纯
白。
“小津,原谅我。很多事现在还时机未到,所以原谅我,还不能说与你听……”
慕渊轻易就看穿了他的纠结,脸上的笑意收敛起来。伸出手轻轻拥他入怀,“但是,我会一直站在你这边。”
透明的光影中,还是能够清楚地看到他莹白的衣衫随风飘扬,就连轮廓也依旧秀丽绝伦。
少年闭起眼,用尽全部的身心,去感受这个不能称之为拥抱的拥抱……
再睁开眼睛的时候,眼前已经消失了慕渊的踪影。
只有悬挂在颈间的那块血玉,散发着柔和温润的温度……
“美人……慕渊美人他……?”
目睹一切的池辺指着他的颈间,瞠目结舌。
“没错。”夜流津坚定地点头,将那块余温尚存的血玉握在掌心,望向高墙外天空的眼神愈加倔强坚定。
……
是夜,风清云静。
锦绣堆叠的院落里,凝着千年的冰雪。
虽为雪,却不带寒气,反倒散发着幽香阵阵。
月的光华,洗尽了满院的浮华,才恍然能够看清那积雪其实是盛开的曼陀罗花。
悠扬的琴音,如泣如诉,吸引得无数透明的光影在月光下翩然起舞。
乱花迷眼,让人仿佛置身于仙境。
然而,这并非瑶池月下,而是居于地下三百尺的“地下花都”。
九天月华,从打开的天井直落进院中,才照亮了每一天都在上演的一幕—— 一场简单的招魂,但又跟普通的招魂不同。
“主人——”
红光乍现,一道柔媚多姿的身影在空气中渐渐显形。
话音落,琴声戛然而止,刚刚的一切云消雾散。
繁花月色倏然消失无踪,只剩下白骨森森的荒芜。
“弥婴,你来了?”
四下沉静半晌,随后有人淡淡道,“过来!”
“呃……”妖孽的和尚嗫喏一下,抬起头,桃花眼中闪过发自内心的恐惧。
但那高高在上的声音是那样不容推诿。他只得从地上爬起来,一步三颤地向前挪过去。
“我要你过来,没听见怎的?”
还没等和尚答话,一道阴风披面袭来,似含了淡淡的血腥气,居然拎小鸡似的将他拎至近前。
有人用脚尖抬起他的下巴,森冷地笑,“好样的奴才,你今天差点害主子丢了命。”
“呃……主人,这话从何说起呢……弥婴怎么会害您……” 和尚烂泥一般瘫在地上,眼里却满是惊惧的光芒。
“还敢抵赖!”
高高在上的人不由分说,又给了他一脚。
那力道决计不轻。简直要把肋骨踢断,和尚冒着冷汗嚎叫一声。
“主人,有话好好说……弥婴真的……真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和尚凄厉地哀号着求饶,原本美艳撩人的五官几乎皱
在一处。
“哼!”
踢他的人冷哼一声,“那慕渊竟然将自己的元神封印在那块血玉里,日夜守护着夜流氏的小子,你说,碧波宫平湖的那
一日,你都做了些什么?我要你这个废物干什么用?!”
那声音柔腻且妩媚,男女莫辨,却席卷着浓雾似的嗜血杀机迎头罩上来。
东方弥婴抖做一团,吓得身上的血都要凝固了。他当日只是奉命行事,万万没想到慕渊居然会将自己的元神封存在一块
血玉中,自己带回来复命的只有一具躯壳。
“主人,饶命……大不了,我帮你把夜流氏那小子抓回来。” 他扎着起身,为自己争取活命的机会。
“哦?此话当真?”
只闻其声的人这一次终于从幽暗中现出轮廓来——笑靥如花的苍白面孔上,凤眸流丽,红唇如血,艳若芙蕖灼灼。
如雪的白发落在大红的衣领间,点缀着雪白的肌肤,让人肖想万千。
明明是个男人,却比女子还要妖娆许多,诡谲的差异感令人望而生寒。
“帮我抓回夜流津,这可是你说的。” 仍是那么不急不缓的语调,红衣男子缓缓道,“要是这一次再失败,我可不介意
将你这张与我已经有七成相似的脸毁掉,再丢回须野海做永世不得超脱的顽石……”
看似漫不经心的一席话,让东方弥婴吓得冷汗一个劲从额头上淌下来,跪拜在地连头都不敢抬,“求主人网开一面,弥
婴这一次一定言出必行。”
“嗯……别忘了还有血玉里慕渊的元神。”
这一次,红衣男子似乎很满意,身影在阴影里一晃,便呼地出现在和尚眼前。
他出手挑起和尚的下颚,唇角噙笑地开口:“还有,你也要在鎏煌那里多下一点功夫啊,矶石剑找了大半年,怎么还没
有下落?”
提到“矶石剑”三个字,和尚的心蓦地凉了个通透,“主人,碧波宫已经被那个敖晟填平了,加上弱水四溢,那里已经
变成了不毛之地的泥沼,据说有很多地蟒修炼成精,不是那么好找啊……”
他太过惊慌,一不小心就触犯了禁忌,等话一出口,再想收回来已经来不及了。
红衣男子的眼神陡然凌厉开去,一脚将他直接踢下白骨搭建的梯级去,“狗奴才!敖晟的名讳也是你叫得的?!”
“主人息怒。弥婴失言了。愿为您孝犬马之劳弥补,早日助您与敖晟殿下共结连理……”
东方弥婴跪爬上来,抓住那花纹精细的红色一角,匍匐在男子脚下。
“你?”红衣男子出手如电,纤长白净的五指猛然攫住和尚纤细的颈项,将他提在半空中,目露怜悯地看向他,“你以
为,我临淄哪里比不上慕渊,非要你帮忙不可呢?”
(二九) 同根生
天色将明未明之时,沧泱宫的随影阁里多了一道陌生的黑影。
临淄身着红衣,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副画卷前良久。
画卷中凝结着千年不化的冰雪,站在跟前,就感觉刺骨的寒气自其中渗透。
他轻轻念动咒语,俯身隐入了画卷中。
茅屋内亮如白昼,一颗夜明珠映着屋外的积雪,更显得睡在床上的人明丽动人的容颜静好如斯。
他目光盈盈地凝视着床上的人,平日里妩媚妖娆的神色倏忽黯然,轻轻地叫了一声:“慕渊……”
那声音,与溢满陋室的寒气相比,竟兀自温暖开去,隐含了彻底的疼痛。
然而,没有人回应他,就与之前的许多次一样。
他苦笑了一下,缓缓地道:“你说了会原谅我,说到底还是会怪我吧……怪我为了抢你的东西,不择手段……”
他们是同根相生的兄弟,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相隔遥远。远到拼命地伸长了手臂,也再碰触不到彼此。无论身心
。
他不够聪明,没有天分,也挤不出慕渊脸上经年不变的温雅如玉的笑容……他哪一个方面都比不上这个哥哥,所以,敖
晟会爱上慕渊,唾弃自己,似乎也是天经地义的事……
可他偏偏不甘心,不甘心认输,不甘心放弃。这样的争夺谈不上带给他多少快乐,却演变为冥冥中的一种习惯。
有时候,茫然四顾,他会觉得心底有隐隐的疼痛,相信慕渊一定比他痛得更甚。
慕渊远避迷途,在碧波宫闭门不出;他游荡世间,所遇之人大半将他错认成兄长,更是让一颗争强好胜的心变得扭曲残
破。
只有敖晟,是唯一一个不会将他们认错的人,他对慕渊温柔和煦,对自己却永远横眉冷对。
可他越是对自己不屑一顾,自己就越喜欢得紧。
这样的情感是一种剧毒,深深纠葛在心底,他宁愿饮鸩止渴。
明知道敖晟喜欢的人——优雅淡漠,内敛坚强,德才兼具。
他不是这样的人。于是,便堵着气反其道而行之,整天打扮得妖里妖气,腰肢柔韧,魅惑众生。
他可以为了这份爱做任何事,却偏偏不想迎合对方的喜好。
他想敖晟可以对一个全然不同的人动一点心思,结果彻彻底底惨败了。
即使喜欢的人零落天涯,命悬一旦,还是不能从他心底抹掉那个影子。
临淄,单凭这个名字……他也赢不了慕渊。
似乎根本找不到赢的理由。
但是,他偏偏要赢。
他要送给敖晟一个天下,将他推上统领三界的至高峰。
为了将自己能够给的都给他,他哪怕逆天而行,也要尽最大的努力!
尽管是下定了决心,他的心中还仍有隐痛。不知为什么,就是想来看看慕渊。
可惜,不管他说什么,一袭白衣的慕渊都只是沉睡着,唇角挂着温柔的笑。
“慕渊,等到得到那个夜流氏小子的命,就能揭开许多秘密了吧?……到那个时候,恐怕你的元神也护不了他……可是
……”
他的声音低下去,绝美的凤眸里轻轻融开说不清的柔和与伤感,“可是……我居然觉得……”
——很对不起你……
后面的话,他按捺住没有说出口来,似乎生怕一旦说出来自己的决心就会被干扰。
也不知为什么,看着被自己下咒的慕渊,只觉得恨他,为自己不平。可一旦面临对方即将魂飞魄散的情况,好像忽然之
间,就丢掉了一个对自己来说很重要的人,莫名打心底泛起阵茫然的疼痛来。仿佛他一旦消失了,自己的一部分也将随
之消失。
临淄手扶着床沿,慢慢将头低了下去。
不管他怎样想,怎样做,面前温雅精致的面容也只是安然地睡着,仿佛折磨着他的爱也好,恨也罢,对这个人而言,都
已经是沧海桑田天荒地老前的陈年旧事了。
看着看着,他微微退后一步。咬了咬唇转身出去了。
门外风雪更胜,脚步声踏在厚重的积雪上,空荡荡地漾开。
那一袭红影,又回到了画卷前。
又在那里呆愣了半晌,他才一把撕开身上的红衣,露出一领似云朵结成般安然的纯白。
他款步来到一面蒙尘的铜镜前,抿唇笑了一笑,伸手在耳际抹开,掀下一层薄薄的人皮面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