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中子弟虽并非个个成材,倒也不至于为非作歹,结下天大的仇怨。至于财物……要什么样的财物,才能入得了那种人
的眼,并不惜灭门封口呢?”
“可惜你查不出。所以就找来了青风?”
对于沈烟半是推测半是试探的一番话,花远湄并不予置评,仅是冷冷地反问了一句。
沈烟也不为以意,笑道:
“我想来想去,夜家昔年与你家甚为交密,夜青风近年在江湖上又很是查探过一番,说不定会知道什么。侥幸却被我猜
中。”
将小舟驶入一道密苇丛生的河岔口,沈烟索性停了手,任轻舟在河面上逐波而行。月光此时又从乌云缝里漏下一缕来,
映在水面上,银光浮动,花远湄冷眼瞧着沈烟那含笑负手,衣袂当风,又洒脱又自信的模样,心中感触极为复杂,忍不
住暗叹一声。
卿本佳人,奈何做贼。
心念数转,权衡已定。平静地看向沈烟:
“我并不知花家有何宝物,值得别人大动干戈。但再大的财物于我而言,已如过眼浮云,你若想要,一并拿去便是。条
件是你不可伤害青风,以及我三妹。”
沈烟微微一笑:
“若那宝物是武功秘笈,或罕世奇药?”
花远湄摇了摇头,月光下的双眸有些许疲倦,些许落寞:
“你真以为,有哪种武功可以不需时日锻炼,不费力气便可突飞猛进,修成绝世高手?药物也是一样。世人尽多夸大之
言,说到底不过是调阴阳理三焦的微末手段而已。我不信这些。若真有,也不会同你争。”
“我可以将夜青风和你三妹毫发无损地还给你,但事后,若他们再向我纠缠报复?”
沈烟犹自沉吟。花远湄善知他肚肠,冷然截断他的话:
“这件事过后,我会带他们走。甚至连我自己,都可以放过你,不再向你寻仇。你大可高枕无忧。”
沈烟心中大喜,面上笑容却仍温柔可亲:
“唉……人生苦短,仇恨若能化解,总是最好的。”
花远湄也不理他,抬头看了看天色:
“青风在哪里,你这就带我去见他。”瞥见江面中自己的倒影,怔了一怔,改口道:
“不。还是先找间客栈,我……要洗个脸,换套衣服。”
他不久前才历欢爱,头发衣衫凌乱不整,适才夜色深浓,还看不太清楚,此时月光已出,水面上映得明明白白。何况心
中自知,身体虽有外袍罩住,内裤却是裂痕宛然,着实不自在得紧。
沈烟何等聪明,瞧了花远湄一眼,立刻便明白原因。面上神情颇有些古怪,似笑非笑地点了点头:
“客栈嘛,附近是没有的,人家倒还有几户。”
花远湄从未想过自己出类拔萃,踏雪无痕的轻功,用来穿门入户,做小偷却一点也不合格。
黎明前的最黑暗时分,他与沈烟选中一户看起来较为殷厚的人家,轻轻巧巧地潜入内室。却在翻箱倒柜时一忽儿碰翻烛
台,一忽儿踩到水盆,出人意料的声响此起彼伏,最后连院外的狗也给惊动了,跟着大叫起来。
两人虽都是百步杀人,镇定逾亘的高手,面对一众纷涌而出,举着火把棍棒大呼捉贼的男丁,竟也心慌意乱,手足无措
,抱了一团衣物便急速窜出。忙乱中,花远湄将本来准备留下的碎银也给忘了,这可真真正正变成了入户行窃。
也不知奔了多久,沈烟先醒悟过来,停下脚步,叫道:
“喂,别跑啦,他们追不上我们的。”
花远湄放缓身形,四处张望了一下,江边芦苇茫茫,那群人早已不知被抛在哪里,这才立定,心有余悸道:
“真可怕。”
两人对视一眼,突然同时放声大笑。
花远湄检点着手中的衣物,发现自己似乎忙乱中翻错了箱,将某位准新娘的嫁箧也抱了过来。花红柳绿崭新的一堆多是
女子衣物,偶尔也夹着几件男子衣装。质料虽不特别名贵,一针一线都缜密服贴,想是那位新娘为她日后的丈夫所制。
花远湄忍不住心生愧疚,却已别无他法,只得叹着气,拿去芦苇丛中换上。
风声隐隐。
朝阳初起,刺破晨雾落下第一道金光。
沈烟含着笑,负手立于江边,背对着苇丛,看那每天都会有的日出。今天的日出,仿佛格外的动人。
第29章
夜青风确实就在附近。但为了躲开寒雪宫必然会有的追踪,沈烟带着花远湄在野外转悠了两天,布下处处疑阵,直到确
定无人可以跟得上来,才在入夜时分转进一座小山。
星光满天,衬出山顶一座小小的,安静的庙宇轮廓。
想到睽别数年的好友就在里面,花远湄突然有些慌乱,身形不由自主停住,竟是近乡情怯,不敢走近。
一只温热的手掌,自旁无声无息地握住了他的。
花远湄心中烦躁不安,甩了两下甩之不开,怒道:
“你干什么?”
沈烟叹了口气:
“听说这里经常闹鬼,我怕你被吓着。”
这人又在胡说八道。但手上传来的温度是确实的。暖融融地,温和而坚定地环绕着,紧握不放。
这一瞬间,花远湄甚至生起一种被亲密拥抱,不弃不离的错觉。
每个人都会有脆弱的时候。也许只会是一刹那。可有些时候,一刹那的温度便足够深入肺腑,感慰久远。
沈烟的确是个太过敏锐和反应快速的人。他做的每件事,都恰到好处,不失时机。
明知此人狡诈如狐,满腹算计,样样举动俱有目的,可当这一刻,手被握住,触及他了解而支持,仿若深情无限的目光
,花远湄也不由心弦一颤。多少紧绷的心事,错杂的纠葛牵绊,不知不觉都松了一松。
这个人,就算是仇敌,缠久了,也无法真正对他恨得起来吧。他若愿意,简直就可以骗倒天下所有人。
花远湄微微苦笑。
破天荒地,他伸出手,扶着沈烟的下颌,凑过头,在那张薄似刀削,略嫌无情,却又很好看的唇上吻了一吻。
柔若轻风,稍接即离。
从呆住的沈烟掌中抽出被握的手,温和一笑:
“谢谢你。”
再无犹豫,回身向庙宇内掠去。那身影悦目如行云流水,转瞬即逝。
沈烟抚住嘴唇,呆立半晌,才轻轻地在夜色中笑了起来。
这个花远湄,总是在自己以为最了解他的时候,做出最意外的事。
可那个吻……还真是惊喜。
原来世上还有这样一种清淡而悱恻,短暂却刻骨的……销魂。
庙里一灯如豆,并无夜青风的身影。寻着踪迹,花远湄来到庙后的山崖。
一方大石上,有人正沐风而坐,对月独饮。
依然是那袭青衣,那只酒袋,那刺髯般的胡须,甚至连古剑上的玉玦也是原来那一枚。
只是添了风尘。
停下脚步,静静地望着那道背影,直至那人有所觉察,缓缓回首。目光交会的一刹那,岁月也仿佛凝止。
两人都喝了很多酒。
并肩坐在大石上,轮流传递着酒袋,面对山野和星空,就如过去一般。
花远湄以为夜青风至少会问点什么,夜青风却什么也没说。那若无其事的模样,似乎身边的朋友只是做了一次计划中的
远足,而非生死未卜,天人永隔。
如果一切都不曾发生。
花远湄默默又咽下一口宛如刀般辛辣的烈酒,可是该来的还是要来,无可逃避。
“你查到了什么?”
“很多。”夜青风喝了口酒,并不看他,淡淡道,“但你不一定会想听到。碧空,逝者已逝,我知道你并不是小气的人
。你能否就此放手,我们可以一起去做你之前想做的事,去游览天下名山,喝遍宇内美酒,甚至可以扬帆出海,而无须
再担心门楣是否光大,剑术排名第几。”
碧空是花远湄的字。除了家人外,也只有夜青风才知道。此时唤出,自有一股亲厚至熟的味道。
夜青风说的话,也正是花远湄曾经最向往而不可得的愿望——身为名门子弟,一生下来就有诸种束缚,仗剑江湖看似潇
洒,实则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每步都在规则礼数之内,又岂容得谁想做就做,任性妄为。
花远湄生性沉静,从不是一个冲动和任性的人。这辈子他唯一做过最叛逆的举动,就是推掉自己的婚约,并替自己的未
婚妻和自己的好朋友主婚。
他的未婚妻是司马凌霜。那个好朋友,就是眼前的夜青风。
他可以为夜青风做出违背全世界规矩,甚至违背自己的事。夜青风亦同样可以将性命交付于他手上。
他们是生死相交的兄弟。
所以若是夜青风对他说,要他放弃,不去报仇,花远湄知道自己最好听从。
青风绝不会胆小,也绝不会害他。他说出来的话,一定有充分的理由。
但是……
要他如何去做到。
那些血,那些尖叫,那满地亲人的尸首。
提着酒袋的手垂落一旁,花远湄反覆思量,心乱如麻,嘴唇不知不觉抿成了惨白。
似乎他身边的每个人都在劝他放弃。无论宫主,沈烟,抑或青风。
各有各的原因。
花远湄心中隐隐地生出一股寒意。其实这寒意已萦绕心头很久,关于过往,关于真相,而唯其这一刻,如此鲜明。
他没有注意到,夜青风注视着他的,了然而隐含一丝忧伤的眼神。
“说吧。无论如何,我想知道。”
终于还是说出了口。
夜青风并不惊讶。他慢慢点了点头。
“如果我可以选择,我不会告诉你。但这是你的选择。”
“是。”
“你要做的事,我从来没有阻拦过。你的选择,我从来也都是尊重。”
“你是说?”
聪明如花远湄,已经听出了弦外之音。
“你能否也尊重一下我的选择?”夜青风转过头,不去看他,而看向广漠的,朦胧模糊的山野,声音中却泄露出一丝压
抑后的痛苦,“如果我要选择跟你一起同生共死,你可否不要将一切隐瞒着我?你……甚至不愿我知道你还活着。”
花远湄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但直到现在,他才明白自己伤夜青风有多重。
那双举重若轻,开碑裂石也不曾动摇过的手,此刻正轻轻颤抖。一刹间,花远湄的心脏也随之微微抽痛。
有些话,他本不愿说,可现在已无法不说。
“青风。”
“我在。”
“几年没见,你家小安长高了很多吧?凌霜她还好么?”
“你……”夜青风霍然扭头,瞪着他,“难道你……”
“没错,就是如此。”花远湄截断了他的话,淡淡道,“你跟我,已经不同。一个有家室的男人,总要对他的妻儿负责
。我若令小安失去父亲,凌霜失去丈夫,我又算是什么人。”
夜青风突然不再说话。
纵然不看他,花远湄也能猜知他此刻内心的挣扎难受。他自己心中亦同样苦涩。但若不说,又怎能断却夜青风相助之念
。
每个人终究都是要长大,变老的。
那些快意恩仇,任性热血的少年岁月,是永远地,一去不返了。
“更深露重,两位若要叙旧,不妨进屋?”
沈烟的身影飘然落于石侧,笑吟吟地瞧着两人,星光下衣袂飘飘,端的身姿潇洒,意态动人。
花远湄心中烦乱,并不说话,夜青风抬起头,冷冷道:
“人我已经见到了,你要的东西在这里,拿了便快些走罢。”
扬手向沈烟扔过去一只玉瓶。
花远湄一怔:
“千雪丹?”
“嗯。”
夜家亦是有名的暗器世家。虽不如唐门善制毒药,但一味世代相传的千雪丹却能解毒救命,效用如神,当年连唐门老夫
人也曾叹服不已,江湖上肖想的人自然很多。只是炼制殊为秘密,流传在外的也极少。
已然明白,却有些不敢置信,花远湄霍然看向沈烟:
“你?”
“是我。”沈烟咳了一声,他脸皮之厚果然无人可以比拟,这等状况下也依然面不改色,“想我与夜大侠无亲无故,平
白跑去说要带他见你,他岂肯相信。以我在江湖上的名声之恶,只有与他谈条件,讲价钱,比如说拿千雪丹来换你的消
息,这才符合常情。”
这人侃侃而谈,言辞流利,说起来竟然也颇有一番道理。
只是那千雪丹,他却实实在在还是收在身上了。
花远湄瞧着沈烟,着实也无话可说。此人本性,从不曾遮掩,原就深知。然而自己方才惑于他的温情,那一吻,此刻看
来,却已显得有些可笑了。
呆了呆,索性摇头一笑:
“罢了。你口才太好,不谈也罢。你要我家那样东西,想跟着就跟着吧,我答应过的事,不会反悔。”转头看向夜青风
,略带歉意,“那件东西……我还不知是什么。你查出来的,我却已答应给他……你不会怪我罢?”
“不会。”夜青风简简单单地回答。突又愕然,“你会答应给他,莫非也是……”
“难道还能有别的。”
花远湄叹息道。
两人均知上当,互视一眼,夜青风先自笑了起来:
“今日之江湖鬼域,果然更胜往昔……只是若能让我见到你,千雪丹又算得了什么。”
花远湄原本心中沉郁,此时反倒也是一笑:
“我却难说。青风,倒底那是何物?若珍贵得紧,你可得赔我。”
他们二人调侃,沈烟在一旁面不改色,含笑而听,仿佛毫不相干。
他倒不觉自己做错。在他心底,见好东西而去想方设法拿来,那是天经地义。只有呆子才会错过时机。花远湄若生气,
那本在他意料中,也早就想好了一通说辞对付。然而花远湄却只是顿了顿,随即付之一笑,沈烟轻松之余,心底反倒隐
隐生起一丝失落。
怔神间,已听夜青风说到:
“……天下间也只有这么一块,叫我到哪里找相同的赔你?”
“乌朵玉牌,那是什么?”
花远湄清润的声音透着疑惑,沈烟也正有此一问,不由得屏息凝神静听。
夜青风却偏偏住口不言。横了沈烟一眼,反手拉起花远湄:
“走,这里风大,我们进屋再说。有些人,看了就讨厌,不看也罢。”
急欲知晓而没了下文,沈烟怎不恨得牙痒,面上却还要摆出若无其事,仿佛什么也没有听到的微笑。再看那两人离去的
背影,花远湄手臂被夜青风紧紧抓着,这本是很平常的动作,却让人怎么瞧怎么不顺眼。
怔了片刻,沈烟终于还是一跺脚,追了上去。心中暗忖,花远湄这人什么都好,就是心太软,他这朋友一望便知不怀好
意,可不能让他给骗了去——全然忘了就在方才他还摆了花远湄一道。
第30章
此地隶属东凉境内。自东凉往西北斜行而去,一路多山少水,转入澌关后,放眼望去,多是一片贫瘠荒芜之象。
花远湄从没来过这里。夜青风略知一二。沈烟算是比较熟悉。三人之所以会在这条荒无人烟,又漠漠多风尘的路上行走
,皆因沈烟所说,花远湄之三妹花千秀,便安居在澌山脚下。
所谓安居云云,花远湄自是不信。不过软禁而已。但家中能有亲人幸而存活,这已是极大惊喜,至于其它种种,那都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