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枝末节,无关要紧。
“已走了半天,要不要歇会?”
蹄声轻扬,沈烟策马自后驰前,赶上花远湄,含笑相询。
“不用。”
花远湄拒绝沈烟递过的水囊,答得很是简单。
连日赶路的缘故,花远湄的衣袍已沾满了风尘,神情更微微透出疲倦。这形容委实算不上潇洒,可看在沈烟眼里,却不
知怎地格外诱人。直想伸出手去,将那细细的腰身揽在怀里,亲吻抚摸,尽情调弄。有几次竟瞧到发呆。总算他还没忘
记这是什么地方,忍住了不曾妄动,腹内却在暗自盘算。
花远湄自不知身侧这男人正在想些什么卑鄙念头。这一路,他心中隐忧重重,又有迷惘,竟是出神的时候居多,连看也
不曾多看沈烟一眼。脑中反复回想的,便是那晚夜青风说的一番话。
“碧空,你知道,我们两家是世交。不仅我们,连父辈也是极好的朋友。但你可知道,很久之前,你父亲曾经留了封信
在我家,嘱我父亲不到万不得已,不可打开。你家那祸事传出后,我父亲立刻想到那封信。他思量了很久,最后将那封
信交给了我,要我自行决定如何处置。”
说这几句话的时候,夜青风面上是带着微微歉意的。不用他说,花远湄也自明白。以花夜两家交情,花家若有不测,夜
家自有道义为花家报仇。然而能在一日之内杀尽花家而无痕迹者,此人手段何等叵测,夜青风之父身为一家之主,不能
不斟酌其间厉害。最后将信交给长子,也是默许他去查访的意思,但这却并非夜家名义,而算是夜青风自个的行动了。
以夜青风和花远湄的交情,拿到信后,自然是想也不想便拆了开来。
“那封信上讲述了一件旧事。也提到了一个名字。寒雪宫。”说到这里时,夜青风曾顿了一顿,见花远湄并无异色,才
道,“你父亲自言当年曾做过一件错事。那还是他正值盛年,血气方刚,游历江湖之际,结识了一个奇人。谈得投机,
那奇人遂请他相助,争那门主之位。你父亲一时意气,问也未问便答应下来。之后才知道那人正是传说中一宫五山九剑
派之首的寒雪宫门下。而助拳者也皆是高手,并非只他一人。”
“具体战况你父亲并未详述。只用了日月无光,生死须臾八个字来形容。我看着信,已能想见那战之惨烈。最后结果,
是那奇人赢了。但双方都死伤甚重。和你父亲同时活下来的,还有五个人。当时正值深夜,他们仗剑立于尸横遍地的山
巅,血犹未干,精神已极尽亢奋,那奇人也再不复素向之沉稳,突然道,要带他们去看一个地方,那地方一定会令最老
成的君子都为之疯狂。”
“唉,那果然是个令人疯狂的地方。据你父亲所说,奇珍异宝倒还罢了。但是绝世武学,名兵利器,这些却是任何一个
练武人也不能抗拒的东西。那奇人允他们一人带走一样,对你父亲来说,已经足够,且很感他盛情。然而正在你父亲挑
选之际,却有人已不声不响动上了手。”
“那奇人武艺固然深不可测,可在这已战至筋疲力尽之际被人偷袭,那伤势也是极重。他不愧是寒雪宫中人,那种境况
下还能提力反击。想必他以为那偷袭乃是合谋,掌风凌厉,竟是对所有人拍出。你父亲为了自保,不得不拔剑招架。混
乱之中,一剑穿过了那人的胸膛。”
夜青风一口气说到这里,终于停下。花远湄却不曾作声,一时间小庙内灯火飘摇,庙外夜风呼啸,竟是静到了极处。连
倚在一侧偷听的沈烟也不敢高声呼吸。
等了一会,见花远湄面色木然,并无要开口的意思,夜青风暗叹了口气,继续道:
“你父亲一时失手,当即惊呆,知道大错已铸。心灰意冷之下,你父亲什么也没拿,飘然离去。可有时天意确乎弄人,
你父亲心神不定回到住处,才发现剑穗上还是缠了样东西,一方黑黝黝,非金非木,不知是何质地的铭牌。想是那奇人
所佩之物,却被无意中带了来。”
“睹物思人。你父亲信中自道,平生虽非大圣大贤,却也不曾做过愧心之举。唯独此事,却是辩无可辩,再也洗清不得
。自此一役,他再无争胜之心,黯然回家,退隐于江湖。那物件,你父亲知必来历不凡,却也无心查它,只秘密收藏在
家中,预备它日若有机缘,便交还到寒雪宫人手中。但他同时也深知寒雪宫之手段毒辣,自忖若被他们找到,只怕并无
解释时机,便将此种种缘由,写成了一封信,托我父亲保管。并在信中道,若他被杀,乃是偿当年那奇人一命,嘱他家
中之人,不可为他报仇。”
“他却不曾料到,那寒雪宫之刻骨仇恨,竟已到了不容分说,满门灭口的地步。”
“你怎知我家那事,便是寒雪宫所为?”
听到这里,花远湄总算出言,淡淡问了一句。
夜青风已自沈烟口中,得知花远湄与寒雪宫主关系亲密——其实沈烟并不清楚个中内情,只是出于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
,特意轻描淡写地多带了几句,令夜青风有那两人已很亲热的错觉,却不料误打误撞正被言中——此刻听到花远湄这般
发问,分明是不愿相信,不由更加确定,微微黯然。
稍一镇定,缓缓道:
“这几年,我查过与此事有关的很多人,很多地方——那些信,我也见到过几封。不知你可曾留意到,那信所用的纸页
。寻常纸张,三五年后必定发黄,不复鲜明,而这些信,字迹都已黯淡,纸质却仍洁白如雪,平崭如裁。”
花远湄之前倒确实未曾注意。闻言细想,果然如是。他心中茫然一片,只听得夜青风的语声仍在清晰而有力地继续。
“……会做这种纸的,天下只有一家。京都张家。而那家,现在也只剩下了一人。可那女子早在十多年前便已不见,据
我查访——”
“张岫烟。”
怔怔地,花远湄吐出一个名字。此时是春夜,可他的全身都象浸在了冰水里,如此寒冷彻骨,炉火难温。
寒雪宫历代宫主虽隐居世外,起居皆有如王候,极尽讲究。
他们住最舒适的屋宇,用最精致的物件。
宫内有最好的厨师,最巧手的绣娘。
掌管书纸笔墨用度的,是个女子,貌不惊人,足不出户。花远湄也是在偶尔的情况下见过她一两次。听说她姓张。是京
城张家的后人。张岫烟。
已经不再需要别的证据。
日思夜想的仇人,竟然就在他的身边,时时相对。
这不知是个讽刺,抑或只是一种愚弄?
当他满怀感激,与宫主结交相论时,在对方心中,看他究竟是好笑,还是同情?
或者都不是,只是冷眼旁观,无动于衷?
如是种种,花远湄已不愿再想下去。
然而这数日来,他脑中反复来回的,竟只有这件事。这层层疑问。这缕缕说不出的悲凉凄苦。
连他自己都觉得,再想下去一定会发疯,会崩溃。
奈何仍然夜夜不成寐,坐看耿耿银河到天明。
今天已是赶路的第三日。
再过一日半,他们就要到达澌山脚下,见到花千秀。这已是花远湄此刻心中,唯一明确的念头。
要确定还有家人平安。
至于见到后,该当怎样报仇,还能不能报仇,他心中都是一团杂乱,不堪理清。
不知不觉金乌西坠,一天又毕。
沈烟果然是识途老马,在这样荒凉的地方还能找到一家客栈。虽然未免小了一点,破了一点,略事休息却无问题。
客栈老板难得见到这样衣着华美,出手大方的客人,自然拼了命地巴结。除了一人能分到一间住房,晚餐桌上居然还有
新鲜的烤野兔,烧野鸡,配上金灿灿的烙饼,竟也别有风味。
花远湄却显然无心于此。草草地进了两口,便推说已饱,转头回房睡觉。夜青风知他心中煎熬,但这种事之无可奈何,
纵身为好友也无法开解,他所能做的,也只有低头吃饭,默然。
荒村野店缺灯少火,连支蜡烛也寻之不到。午夜梦回,花远湄翻覆来去,再也难以睡着,索性便推开窗,披衣而坐。
窗外洒进来的月光却是极亮,象银子般铺洒一地。
花远湄怔怔地盯着地面。
房屋华陋或有不同,月光照下来,照进千家万户,却都是一样的。一样的亮,一样的清澈,一样的毫不吝惜。
这是一种多情,还是极度的无情?
人心又能如何?
风寒霜重。也不知在窗前坐了多久,花远湄的单衣渐渐已被露水浸湿。
突地窗外墙边传来一声咳嗽。
“花兄可是觉得这月色甚好,良夜堪留,不忍入睡?”
语声极轻悄动听,又带着微微的笑意,入耳极熟,正是那阴魂不散之沈烟的声音。
花远湄冷冷地瞥了一眼屋外,什么话也没说。
只是他不去就山,山却要来就他。浅色身影一闪,沈烟已轻轻巧巧翻入窗内,坐于花远湄身旁。
沈烟原本就是个外表不错的男人。一片深深浅浅的银白月光下,更显得他面若刀削,眉似飞羽,一双眼晶晶亮亮,又生
动,又迷人。
花远湄却再不看他一眼。恍若身边没有多出个大活人一般,仍旧对着窗前的月色发呆,出神。
深知花远湄武功不知比自己高出多少,沈烟也不敢轻举妄动,却又实在不舍得离去。他早知花远湄这数日都难以入睡,
今夜总算寻了个机会,与这人单独相处,怎肯放弃。
也不知什么时候起,目光追逐这人的身影,已成了一种习惯。适才越窗而入的一刹那,沈烟居然会怦然心跳,活象情窦
初开,初次赶赴幽会的少年。
远处不知哪里传来夜鸟的啼叫,一声接着一声,叫得那样凄凉而悠长。
沈烟又咳了一声,没话找话:
“你的长笛呢,怎不见你再……”
话还没说完,已被花远湄打断。花远湄冷然转过头,盯着他,一个字一个字地道:
“这可是你自找的,却怪不得我。”
出手如电,粗暴地将沈烟拉入怀中。再一划,沈烟的衣带已然从中分开。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