乎是吹胡子瞪眼睛--虽然没胡子可吹--的神情,不疾不徐地啜饮一口杯中物,「嗯,这酒不错。」
「姓、罗、的!」一字一顿,蓄势待发。
「怎么?这姓很好,我很喜欢啊。」慢慢地喝完酒,罗泓堰依旧在笑,很一如往常的笑法。夏谪月神色却突然一变,猛
然地想起他的禁忌、察觉到他未说出口的话语。
「比姓席好太多了。」
他与席家的仇,永难忘。
想忘也忘不了吧?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女人,被同一个男人害死。而那个男人,正是席家的当家,席尘瑛的爹。
「脸色那么难看做什么?你要和她成婚,我很高兴呀。」为自己再斟了一杯酒,一饮而尽。笑嘻嘻地道:「你是名门出
身,不会有问题的。」至少,不会遇上和他相同的问题。
一个父不详的私生子,会碰上的某些问题。
夏谪月瞪着眼睛,一时也想不到该接什么。嘴唇动了几下,终究是拿起酒杯堵住自己的嘴。半晌后,才又开口接话:「
算你狠......」夹起一颗花生米丢进嘴里,边嚼着不忘嘀咕:「老是讲到我接不下去。」
哀怨的语气令罗泓堰哑然一笑,「那可真是对不起哪。」并不特别想提醒别人记起那件事情,只是他怎么也忘不了。那
明明就已经,过去很久了......
「少来,你这家伙道歉时从来就没什么诚意。」睨着罗泓堰,不是很认真地嘀咕抱怨:「说是说对不起,也从没见你改
过。」当然知道这种事不是说想改就能改,因为那并不是说要忘就能忘得了。
甚至是越想忘、就越忘不了。
罗泓堰笑着斟酒,陡然转移话题:「你和小席要拜堂时说一声,我会到的。」
夏谪月眉一挑,「你自己说的喔,可别反悔了。」
罗泓堰大笑,「我等着闹你洞房呢,怎么可能反悔。」
「来呀,怕你啊?不过......」眉头突然一皱,沉吟道:「到时候,姓席的会出现这事儿是免不了的,你......没问题
吗?」
「小席嫁你就姓夏了,我不喜欢跟姓席的往来,可没说会不理夏夫人哪。」笑嘻嘻地,明知夏谪月想问的是什么仍旧装
蒜。
「喂,」眉头皱得死紧,「别玩得太过份,我是说认真的。」
「我也是说认真的啊,」笑容不改,眼底深沉的光采一闪而过。「没脸见人的,该是他而不是我。」
「......」夏谪月张口想说点什么,终究无语。
那是谁都不能干涉的,愤怒、憎恶、仇恨,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也就代表了没有任何人能够改变。
死去的人已死,死亡,就是定局。
「别提这个了,」再度饮尽一杯酒,罗泓堰笑得很开心。「说说你和小席打算什么时候成婚吧?」看起来好象一点都不
在意提到那个男人的事情,但事实上究竟在不在意,只有他自己知道。
「呿,成婚?当然要先把你的伤势解决啊。」顺从地转换话题,夏谪月也不想在那件事上多谈。斜眼瞄着罗泓堰,「你
不会蠢到以为瑛儿可以丢下伤势未愈还随时可能出乱子的你专心准备婚事吧?」
罗泓堰微微苦笑,「她大可不必这样的......」
「但你也知道,她就是这样的不是?」夏谪月漫不在乎地耸肩,既然大局已定他就不会喝这种干醋。反正他早就知道病
人对她来说比什么都重要,任何天大的事遇到她的病人,都得靠边站暂缓执行;更何况这个病人,是罗泓堰。
「反正现在事情也好办,当初对你下手的那个姓卿的女人,已经答应要医好你的伤了。现在就等逮你回去,事情就可以
解决了。」
「......她?」怔忡,不由得感到疑惑。罗泓堰很清楚那个名唤卿飕的女子,为了逝去的情人多么伤怀;如今,是放弃
复仇了吗?还是,她决定改以别的方式复仇?
***
「公子,罗公子已与夏公子会合,前往涤觞楼。」白衣女敛眉低首,躬身向立于窗边背向她的莫霜痕报告之前出外追踪
所得的讯息。
莫霜痕没有回头,仅轻应了声、一挥手示意退下,侍女躬身行礼后离开,整个轩室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专注凝视窗外的
雪,而无表情地令人猜不透心思。
雪影山庄入冬后便易飘雪,在罗泓堰下山不久后,天空再次为薄云所覆盖、降下像影子的雪。很轻、很轻,却绝对不比
一般的雪暖。
他,是不是可以说很像这些雪?
虽然看起来冷漠,心仍有情。
只是轻了点、淡了点、薄了点,有时候甚至......淡到让人难以察觉。
尤其是,被其它事情分散注意力的时候。
伞,横在墙角。
很随意地搁着。
他原不是那种会将东西随意放置的人,何事烦心?不是没有人好奇,却没有人敢问,他从来就不是一个容易亲近的人。
雪飘了很久。
他也站了很久。
一动也不动,像已封冻。
就不知,思绪是不是也已凝结?
倏然回身、执剑而出,行至庭院练剑。
雪在剑尖旋舞,他的发在雪中翻飞,黑与白交错,应是泾渭分明又似乎溶成一片。
练剑,一向可以让他平静,也可以让他想清楚很多事情;打从幼年时第一次摸剑开始便一直是如此,现在还是一样。
以后,亦将如是。
但他究竟能不能够,将这件事理清?
***
「醒啦?起来试试还有哪里不对的,再请席二小姐你看看。」刚睁眼,便听见卿飕的声音响起。和他记忆中同样低柔、
微冷,却多了点感情。
是因为,情人已回到她身边吗?
罗泓堰瞥了她一眼,只见一名看来温柔娴静的女子,很安静地偎在她身旁,颇小鸟依人的意味。第一眼看见不免是感觉
有些奇怪,但看惯了,倒也不觉有什么。
也不过就是,一对爱侣罢了。
慢慢地坐起身,房间里四个人八只眼睛会盯着他直瞧......好吧,有待修正,毕竟席尘瑛的眼睛是看不见的。可是,也
没必要受个伤就变成任人观赏的东西吧?心里有些嘀咕,
却没有表现出来,因为很清楚,这些人是因为担心他才会聚集在此。
集中精神,试着运气、周身循环一遍。
「......」
「怎么样?」
「是没什么不对。不过......」试着再行运转一遍,确认方才发现的事情。皱起眉,感到有些困惑。
「不过什么?」夏谪月最是沉不住气,紧张地追问。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好象......」不信,又试了一次,感觉更加明显。
「觉得你的内力变强了?」说话的人,是卿飕。
「嗯......」她,做了什么?按一般常理来说,经脉被封那么久,功力不曾减退已属不寻常;违论不退反进?
「那是理所当然的。」她笑,淡淡的。
嘴角弯起的弧度很浅,令罗泓堰不禁又想起莫霜痕。
记忆里,竟是找不到那个人笑起来的模样?
「我用在你身上的手法,原就是一种双修的功法;以锁脉扼止真气外散,从而巡回以收倍增之效。所以席二小姐会找不
到医治方法,因为那本就不是用来伤人的。」收起笑,卿飕的表情变得有些凝重。「当初,老头传下来时便讲明了此种
修练方式有其凶险性,一者男方必须尽快透过双修之法以疏导体内膨胀太快的真气,否则必将爆体而亡;二者女方在每
次修练完,必先损而后进。同门之中,只有我和那个笨蛋懂这套功夫,所以我......才会用这个法子。」虽然似乎是说
得云淡风轻,罗泓堰却觉得在她的眼神中看见了愧疚。
原是个很骄傲的人吧?不容许自己犯错的人。
停顿良久,卿飕才接着道:「......把你牵扯进来,我很抱歉。」道完歉,也不知道能说些什么。
说什么,都无法挽回她做下的错事。
气氛很僵。
罗泓堰沉默着,许久没开口。半晌后方答话:「说句抱歉,就算了吗?」
卿飕直视着他的眼,没说话。
没有为自己,作任何辩解。
魏情苑显得有些紧张,握紧了卿飕的手。当然知道这次的事情是卿飕理亏,牵扯到的范围几乎可就是一生;不能原谅,
几乎是理所当然的事。
但她原以为、原以为......他可以不计较的。
夏谪月同样错愕,从不记得罗泓堰是这么小家子气的人啊?虽然这事确实牵扯不小,但他......?
席尘瑛则若有所思,没有什么特殊反应。
罗泓堰忽然眨眨眼、咧嘴一笑,「至少也还我一坛好酒示诚意吧?初见面时我可是奉上了大半坛的竹叶青哪。」
卿飕先是一愣,随即大笑。「那有什么问题?赔你十坛都成。」
夏谪月也笑了。呿,早该想到的,这家伙的个性,有时候实在不太好......
「是么?那就去备个十坛来吧。」罗泓堰亦放声大笑,「就当庆祝我伤愈!」是该庆祝吧?他不必再让莫霜痕那么委屈
自己了。
不必再,伤害他了......
一切终究要归于平静。
***
雪,慢慢落下。
他练了多久的剑?似乎,雪是停了又下、下了又停,反反复复不知几次。当然不会有人敢来打扰他,他练剑时敢靠近他
的人一向屈指可数。
而那几个人,现下都不在他身边,也不可能突然出现。
他知道的。
......会不会,有点寂寞?虽然他其实早就已经习惯。
习惯孤独、习惯寂寞,习惯雪的冷。当年师父曾经告诉过他,要追求极致便必须放弃很多东西;要认清什么东西对自己
而言是最重要的,才不会后悔。
什么东西才是,最重要的?那时,他没有回答。
至今他做出的事,也从来没有后悔过。
只是不免偶尔会迷惑,自问: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一把好剑,必须刚直。要把剑练好,必须与剑同心。」
「困惑么?」记忆中长者的模样依旧清晰,「问你的剑,问你的心。」
「什么东西,是绝对不能放弃的。」
他现在,迷惘了吗?
捏个剑诀,白虹裂空。
剑式、再起。
***
「看不出来你的酒量还真不错,」罗泓堰边说着为彼此斟了满满一碗酒,「我还以为你跟小莫一样不喜欢喝酒呢。」一
开始是五个人一道喝。席尘瑛和魏情苑毕竟出身大户,不擅饮酒,很早便先离席回房休息了。而令罗泓堰讶异的是卿飕
竟在夏谪月醉倒的许久之后,仍面不改色地陪着他一碗一碗地喝。
但是喝到现在,连他都有些头晕了,她的脸色却还是一如最初没有变过。真的,酒量这么好吗?还是她早就已经醉了而
他看不出来呢?
「那个笨蛋?他向来不喝多。」温吞吞地喝着酒,她笑得很开心,看起来有点天真,「倒不是酒量那么差,而是他喝没
几杯就会脸红。」
「呃?」总觉得,卿飕的态度有点怪,话似乎变多了......
「你看过吗?」她大笑着,手倒还是很稳。「那个笨蛋平常脸色难看得要命,脸红时却看起来粉粉嫩嫩可爱得很哪。」
「......」沉默不语,脑袋里很难想象莫霜痕脸红的样子。
「有一次过年,难得热闹,一伙师兄弟姊妹聚在一起喝酒几杯,一位师兄不小心说错话而向他赔罪敬酒,所以他虽然已
经喝了两杯还是硬灌了三杯下去。结果--」拖长了尾音,眼睛滴溜溜地转,慢慢啜着酒,没立刻说下去。
基于听故事的礼仪,罗泓堰很快地接口问道:「结果怎么样?」
「结果他当然就脸红啦。接着马上找个借口缩回房去躲,我怎么叫门他都不肯出来。」摇晃着碗中残酒,卿飕的眼神和
笑容变得有些缥缈。「大伙儿都直笑呢,没想到他居然有这种小弱点。」
遥远的过去、遥远的记忆,遥远得永远不可追回。
人事,全非。
既然无法挽回就老实承认。只不过偶尔还是难免感伤,尤其是带着几分酒意、情感特别脆弱的时候。
罗泓堰轻笑。看起来,卿飕与莫霜痕在过去的交情,很不错吧?虽然一直笨蛋、笨蛋地叫个不停,但听得出来,带了点
接近无奈的宠溺。是不是正因此,她的笑声中才会带了点感伤?对他动手时眼中的伤心欲绝,也不只是为了她的情人而
已。
那是,伤了他比伤了自己还痛的存在。
停下饮酒动作,卿飕盯着他直瞧了好半晌,突然开口问道:「喂......这次的事,你打算以后怎么办?」话题斗然一转
、直切核心,不禁刺得罗泓堰有些心痛。
微微苦笑,「你问话可不可以不要那么直接?」
卿飕则毫不在意地挥挥手,「多些废话要问的事情还是一样,就不要多花口舌、浪费时间。」
罗泓堰沉默着。到底是本性如此,还是她喝醉了?慢慢地斟满一碗酒,仰天一口气饮下后,轻叹道:「我不知道该怎么
办。」
「不知道?」
「嗯。」又喝了一碗酒,「也许,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吧。」虽然自己心里很清楚,那是不可能的事。
他再也不可能把莫霜痕当成普通好友。
「粉饰太平?」卿飕皱起眉,盯着他瞧了半晌,突然问道:「你喜欢他吗?」
「喜欢啊,」再次一碗酒下肚,「很喜欢。」
「普通朋友?」
「好朋友。」
「有多好?」
「......」静默半晌,「我也想知道。」
「想和他长相厮守?」
他再度苦笑,哪有人这么问话的?她大概确实是醉了吧。「如果可以的话。」并不讳言承认,对莫霜痕的感情。
「哪有什么如果不如果,想就去问他愿不愿意啊。」仍皱着眉,浑然不在意这种表情容易让她长皱纹。
罗泓堰只是苦笑不答,猛灌酒。
「......你在犹豫什么?」
喝空了一坛酒,他才停下手面对卿飕的逼问。「他很爱干净。」
卿飕微挑眉,「然后?」
「我不想弄脏他。」
「......你觉得你爱他是在弄脏他?」这家伙如果敢答是,她绝对当场一剑劈了他。这是什么烂想法?太烂了太烂了,
又迂又腐,真是烂到不行!
「不。」思索片刻,方启齿。「只是,我会想要他。一般男人会觉得脏吧,尤其他一直当我是朋友。」没有感情的交合
,只是发泄而已;单方面的肉欲,好脏。被一个以为是朋友的人用那种眼光看待,更脏得令人恶心。
「他是一般的男人吗?」
「他比一般的男人还爱干净。」
「......之前跟你在一起那么多次都没嫌脏了,你现在怎么会以为他会在意这种事?」
「那是为了治伤,」他笑得很苦,「不一样的。」
「你不要笑得那么难看好不好?」不是很认真地嘀咕了句,「哪有什么不一样?还不都是要做那档子的事儿。」
「不一样的。他帮我治伤,不做的话我会死;他不希望我死,才勉强委屈自己。」
瞪他半晌。良久后长长吐出一口气,喃喃自语道:「......我本来以为只有他是笨蛋,原来你也是。还真是『不是一家
人,不进一家门』啊。」
对喝醉酒的人发脾气是白搭,但反正他也不觉得被说成笨蛋这种事需要发脾气,也就算了。只是仍有些疑惑:「为什么
这么说?」
「你没想过,像他那种人为什么会心甘情愿这么做吗?」
「这......」当然想过啊,否则刚才说的话是什么?喝醉的人,讲话果然会颠三倒四?或者,醉的人其实是他?所以才
会沟通不良。
「如果你对他来说,不是比这种事情还重要,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吃饱撑着,闲着没事干?」
「我知道对他来说我很重要,但那是因为他把我当作朋友。」
「朋友?」卿飕挑高眉,一脸不以为然。「那,你亲过他的嘴没有?」
罗泓堰愣着,没答话。
「那么多次了,到底是亲过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