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笑，真是大大的可笑！”笑天把后面指责他的那一段话儿自动忽略，只盯着文卉前头的话气势汹汹的反驳道：“你还讲不讲理！你是女儿身干我什么事，生儿生女听天由命，你连这个都要恨我，我看你是失心疯了，存心和我过不去！”

“谁说不干你事？！”文卉倔强的眼神清楚地透露出不容侮辱的神色，咬着唇道：“我娘亲怀我那会儿无论算的卦还是求的签，都说我应该是男胎来着，都是为了你娘，爹爹与我娘吵架又动了手，将她推倒在地动了胎气，我才成了女孩子！这会儿，你娘和爹都过世了，我不恨你，恨谁！”

第九十一章 步调

望着文卉那越来越冷冽又带着丝丝哀痛的眼神，看到倔强如她嘴角却总是不经意的流露出些许脆弱，本来极厌恶鄙弃她的笑天不由得心底一软，喃喃道：“郡主，你一定知道我爹和我娘以前的事儿，对不，皇上还没说给我听，你能告诉我么？我想知道，皇上究竟为了什么要亲手打死爹爹？！”

“说来话长……”文卉轻轻抬眸，幽幽的目光似要穿越屋顶的藻井，穿越大雨中的夜幕，穿越逝去的时空，去到那一个令人悲伤的夜晚。

“爹爹出外游历，三年之后才带着你娘回到中原，但那时，皇上已是为爹爹订下了一门亲事，当朝韩丞相的孙外侄女，也就是我的娘亲。然而，当时你娘已是怀有身孕，皇上见爹爹竟然胆敢在外头与来路不明的女子私订终身，本不想让你娘进王家的门。终于，还是爹爹妥协，应允娶我娘过门，这才让皇上同意接了你娘进门。”

哼，好稀罕么，爹爹也真是的，当时便不该委屈求全另娶她人，和娘亲一起回琴麻岛，该有多好！笑天暗地里嘀咕着，对王藤居然不让自己娘亲进门很是不满。

文卉瞧他一脸不以为然的样子，便知他此时心中所想，不由得撇了撇嘴道：“我们王家素来家规甚严，须得秉守‘温恭淑慎、孝慈贤贞’这八字，才得嫁入王家为媳。你娘亲未曾婚配，便已有孕在身，如此不遵妇道的行径，皇上自然瞧不上眼！就算没有婚约在先，也断断然不会将你娘亲明媒正娶娶过门。正是上梁不正下梁歪，如今生出个你来，更是半点羞耻心也无，居然公明正道的与个男子搅在一块儿……”

笑天见她满嘴恶言，不由得气恼，便反驳道：“爹爹和我娘，阿远和我，都是真心相爱，有什么错儿！你娘品行好，却怎么生出个你来，姑娘家的居然女扮男装的出来丢人现眼！还偷看我洗澡，听听你嘴里头的那些个话儿，哪有半点温恭淑慎的样儿！”还有脸说我，一边凉快去吧！

“哼！”

“哼！哼！”

两人乌鸡对眼似的恶狠狠的互瞪了半晌，文卉才忿然道：“不许你说我娘，我娘已是极可怜了，想当年她也是长安第一才女，论家世，论才华，论相貌，哪一点都不输给你娘！可是爹爹却居然在新婚洞房夜之后，便将我娘弃之如敝屐！你能想像，这对一位正值碧玉年华，对丈夫、对新婚、对幸福都充满憧憬的少女来说，是多么巨大的打击么？！”

所以，一位出身名门望族、品性温良淑慈的女子便对我娘亲下了毒手，将一切罪过都归结到无辜的她和更无辜的自己身上！蛰伏在笑天心中那支离破碎的记忆至此终于拼接成一条清晰完整的线，他想张口反驳，却还是紧紧咬住了牙关。

“这还没完，更让人忍无可忍的事，是你娘居然怂恿爹爹到我娘那儿去要那串由皇上亲手赠予代表着王家长媳身份的碧玺手串儿！要不成，便暗夺明抢！拉扯中更是顾不上夫妻情分，顾不上我娘已是怀了身孕，硬生生将我娘推倒在地，从她手腕上夺下了手串儿，害的她气昏过去还动了胎气……”文卉没有留意笑天那渐渐惨白的脸色，犹自宣泄着心中的忿恨不平。

“后面的事，不消你说，我也猜到了。必是皇上大发雷霆，便对爹爹行家法，却不料竟一个失手打死了他，对不？”笑天垂着眸，长长的眼睫如鸦翅般微微颤着，掩住了他此时眼神中流淌的那激烈而又复杂的心绪。

笑天很想问问文卉郡主，问你可知道，爹为什么要撕破颜面，不顾一切的向你娘要这付手串儿么？只怕，真正的原因，连你那品德高尚的娘不会告诉你吧！

但，笑天却没有问。不愿，被任何人同情，更不愿，被任何人可怜，尤其，是姓王的人。

于是，笑天只暗暗叹了一口气，淡淡的道：“罢了，前头长辈们的恩怨都已是过去了，我出不与你女孩儿家计较，你恨也罢，怨也罢，我都不在乎。反正，皇宫我是待不住的，更不会做那什么燕郡王，只求皇上能放了我。我出身山野，向来便是自在惯了的，受不得这皇宫里头生条条框框许许多多的约束，而且，我也离不开阿远……”

“哥哥，你就不要再痴心妄想着要离开了。皇上花了十几年的功夫来找你，怎么可能放了你回叛军首领的身边。更何况，你有那样的一双手，一双能创造无穷精妙武器的手。于公于私，皇上都不会放了你。”文卉那双宛如黑夜一般的眼眸，很冷，很沉，而她的话，更压抑的人喘不过气，瞧不见一丝希望。

笑天的眸子倏的一黯，没有太多磨难坎坷经历的他，此时只觉茫然无助。就好似被卷入远离海岸的漩涡之中，纵然他水性再好，也无法单凭一已之力回到岸边。

笑天抿紧双唇，有着黯然神伤般呆呆站着，滴滴嗒嗒的水涔涔地从他身上流下，腻贴住了薄薄的衣袍，渐渐勾勒出少年那清秀而削瘦的轮廓。92D9C0E盏熟局走结:)授权转载 惘然【ann77.xilubbs.com】

文卉的脸皮子究竟没这般厚，瞧他这般模样儿，不由得微微侧转过头，将眼睛望向别处，不紧不慢的道：“哥哥，撇去上一代的恩恩怨怨不谈，以你嫡孙的身份，又如此聪慧的性情与清逸俊朗的容貌，必定会得到皇上宠爱，日后，说不定这大周江山也将由你来坐。一朝君临天下，手握生死大权，掌控天下大势，这是多少人一辈子都无法企及的梦想。你又何必去到一个叛军首领的身边，千辛万苦的替他打江山，这可不是本末倒置么？！”

密密贴在身上的那被湿透了衣袍让笑天略感冷意，自小便懂得爱惜自个儿身子的他不敢怠慢，忙只身转回到海青蓝的帷幕之后，取过翘儿备在一旁的浴巾和干净衣袍，走到一架花梨木双面彩绣屏风后头更换。

一边还朗声回道：“文卉郡主，这也许是你的梦，却并不是我的梦。记得极小的时候，娘亲便教诲我，人生短暂不过数十年，每一刻时辰都珍贵无比，人活一世，需得尽力的去做自己喜欢的事，不能虚度了光阴。你说的那些，什么权势、江山、皇位，我没半点兴趣，又怎么肯浪费了我大好的时光在这里虚度！我想的，不过就是与阿远在一起，他要打仗，我陪着他，他要务农种田，我也一样陪着他！”

第九十二章 循环劫

“哥哥，你心里头……难道就只有风致远？！”文卉微颦的黛眉中间稍稍蹙起，只凝眸一瞬便消失在鬓角，又缓缓的道：“如果风致远能放得下这江山，安安心心的钓个鱼，养个闲倒也罢了。只是，如今他可是对大周王朝势在必得，为此，甚至不昔挑起战役。难道，在你知晓了自己的身份之后，你还能狠的下心肠，帮着叛军攻打自己亲人的江山城池？”

笑天只轻哼了一声，便驳道：“这江山本来就是风家的，被姓王的篡了去，这回阿远来讨回原属于自个儿的东西，算什么叛不叛的，要真论起理来，也不是他理亏！”

“那么你呢？！”文卉深邃幽暗的眸子里荡漾着熠熠的波光，冷冷的道：“王朝的更替，战场的杀戮没有道理可言，成王败寇，古今同之。皇上和风致远都可算是师出有名，那么，请问哥哥你在里面又扮演着怎样一个角色？爹爹留下的关于墨家的思想，我也略有猎涉，墨子老人家于机械发明之事，素来提倡‘不求至巧，但求有利’的实用主义原则，以求有利于国家，有利于百姓……”

笑天轻咦了一声，换好干净舒软的衣袍步了出来，打断了文卉的话儿道：“怎么，我爹爹留了关于墨经的书给你么？想必是他和我娘在琴麻岛时听我师父讲的课写下的书呢。”

文卉只冷笑道：“可悲可叹你这墨家弟子却不循墨子之路，不仅不想着利用你的技能为天下百姓造福，更是昧着良心尽造一些歹毒的武器残害无辜的百姓！江夏、颖县、明县三役，城中百姓死伤过万，亲眼看着那许许多多无辜者妻离子散，家破人亡，难道你不觉得良心有愧么？！你能用双手创造神奇，却更是增添了战争的苦难，你的手上，沾满了冤死者的血！皇上，或者风致远，他们所做的还只不过是循着他们的本能，为了国家，为了皇位，或为了生存，因此，他们没有选择。但你不同，你可以选择，但你……却没有选择仁慈！”

文卉眼眸中那一丝犀利的光刺痛了笑天涨得通红的脸颊，那一句句沉重的话语更是在沸腾着他的血液，冲击他的理智良知，逼的他无力反驳，只能步步后退。

阿啸，战争是残酷的，伤亡也是无法避免的……

你可以选择，但你……却没有选择仁慈！

致远与文卉的话语在笑天心头反复交替，仿佛陷入矛盾漩涡，一时之间，困惑与迷茫，伤痛与愧疚，在他那渐渐沉沦的心里挣扎着，纠缠着。仿佛，酸涩的眼前浮起一层鲜红的雾，由那些无辜死去的亡灵所幻化而成的血雾，渐渐浓翳，将他笼罩其中，辗转而不得脱身。

“我也不是故意的……那些弓弩和抛物机什么的，原本都是为了玩儿才设计的……会死那么多无辜的百姓，我心里头也难过的紧。我发誓，我以后再不会设计其他的武器了，真的……”笑天无力的摆着手，似要挥散眼前那层无形的血雾，却，怎么也挥不散。

“就算你无害人之心，但人却的的确确因你而死。”文卉将笑天愧疚的表情尽收眼底，不动声色的道：“看来，风致远还真是个厉害角色，之前我便瞧出此人不仅智慧过人而且城府极深。想必，他之所以会喜欢你，多半也是看上了你这双手罢了。哥哥可真傻，轻而易举的便被他骗了，替他如此卖命，还白白担了这许多骂名。如今，你还心心念念的回到他的身边，值得么？！”

笑天头顶似乎笼着沉重的乌云，却仍紧紧咬着唇，坚持道：“文卉郡主，不管你今天怎么游说，我还是要回去阿远身边。我喜欢他，他也喜欢我，我不能没有他，他也不能没有我，爱就是这么简单，全没你所说的那般复杂。”

“哥哥，如果你回去了，又不再愿意帮风致远设计武器，他不会再喜欢你……”文卉的声音一如继往的平静。

“不会，阿远不会这样！”我相信他，坚信。

“哥哥，又如果你的身份被风致远知道了，他甚至会恨你……”文卉紧紧凝视着少年，幽凝晶亮的眸子平静而无澜。

“……不会……他是爱我的，我相信，他是爱我的……”然而，却多多少少有一丝不安，渐渐从心底漫延开来。唉，最好还是别让阿远知道这件事啊……

笑天突然想起一事，略一迟疑，还是挣扎着说出了口，“文卉郡主，你会肯帮我从这行宫逃出去吗？我知道，以你的身份地位，你的聪明才智一定能办得到，而且皇上又那么宠爱你，我相信他绝不会责怪你的，郡主，你会肯帮我么？”

“为什么，你还会觉得我会帮你？”文卉眼中掠过一丝些微的惊讶。

“月下梨白寒如雪，风过摇落冷霜洁，我笑红颜空自傲，依花傍水在人间。”笑天没有说别的，只低声吟着这首风致远在离别前夜告诉他的这首诗，清澈澄明的眼眸中带着一丝希翼带着一丝恳求。

心底某个不为人知的柔软角落似有东西缓缓的刺了进去，又轻，又狠，又准。眼眸中也似乎有层薄薄的雾气升腾起来，遮住了她瞬间流动的眼神。

静默半晌，文卉朱唇微启，嘴角慢慢地浮上一个清冷怡人的笑，淡而迷离，轻柔若梦。

“也许，救你反而是害了你……”文卉的声音轻若游丝，在窗外轰轰的雷雨狂风声中几不可闻。

“我该回房了，在哥哥房里待的太久，没的让下人瞧了笑话，那个‘男女授受不亲’，对么？”说罢，文卉轻笑着，便轻移莲步转身便向外头走去。就在她快到门口的时候，却突然回过头，不动声色的道：“哥哥在这翠屏轩住着，可要格外小心，后院有一处水潭，潭里头的水总有数丈深……你可千万小心了。”

笑天一愣，正待再问，文卉却已是扬长而去。

第九十三章 奇着

诺大的翠屏轩顿时一片静谧，笑天在屋子里头缓缓踱着步，想着刚才与文卉那一番长长的对话，忽而为自己爹娘过去的经历而悲伤，忽而为自己这恼人的身份而抑郁，忽而为自己在战争中造下的罪孽而颤栗，忽而又为着自己被囚行宫而哀戚……一时之间，心绪混乱烦躁，在屋中团团乱转，犹如困兽。

又一阵狂风刮过，将北墙那面没有关紧的窗吹得咯吱作响，稀稀疏疏的雨点随风穿过窗棂隙缝，扑面打在笑天脸上，激的他浑身清冷，心思顿时澄明清亮许多，便信步来到北墙窗前。

此刻已是戌末亥初时分，隔着茜碧窗纱，后院的那一片随风狂摆的竹林阴森黑魅一片暗幽，仿佛无数怪兽在窜伏跳跃。笑天凝神望着那若明若暗的一潭碧水，大颗的雨珠击打在池面，激起一片白茫茫的雾气，在银色的闪电下幽幽闪烁着粼粼的波光。

笑天直勾勾的望着那眼若隐若现的深潭，心思跳跃不定。如果这眼潭真像文卉所言有数丈深的话，那就极有可能是一眼活潭，也就是说，完全有可能在潭水深处有通往外头的穴眼！那么，凭着自己从小在海边练就的水性，只要有机会跃入潭中，便能借由这眼深潭逃开这行宫！

这个念头让笑天心头一阵激动，但一想到翠屏轩周围看防严密的那十几个侍卫，心又一冷。只得郁郁的回床榻上趴着，嘟着嘴咬住一只印花敷彩纱棉枕，只恨自己这会儿身边什么工具都没有，不然，倒还可以做一些机关困住这些个侍卫，只要能困住他们半盏茶的时间，自己就能跑到五十步开外的那眼深潭，便能由此脱身。

可是，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位靠不住的文卉郡主，和一位还不知是否能帮上忙的柔嘉夫人。文卉临走前故意提起的深潭之事，是不是有意提点自己？但是，她看着自己那眼神，却总是让人害怕。还有那位柔嘉夫人，如果她帮助自己逃跑，那么，她会不会暴露身份，会有会有危险？

带着这许多纷乱的心情，笑天抱着彩纱绵枕在床榻上翻来滚去，哀声叹气，闭着眼，却无法入眠。而且，每每一闭上眼睛，就仿佛风致远就在面前，弯弯的嘴角，温柔的笑，向自己张着双臂……

想着，想着，不由自主的，便有一种无助的悲伤在心间一点一点的生长，缓缓涌动着，翻滚着，直到将整颗心都淹没，吞噬。多么，多么希望这一切都是一场噩梦，多么希望，睁开双眼，就能回到他的身边，阿远啊……

耳边，突然传来一阵裙袂摆动而发出的窸窸窣窣的脚步声，笑天睁眼瞧时，却见是侍女翘儿带着一位华容婀娜的女子微笑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