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最初的时候,汶承在掖留皇宫中待了几日。你知道,那时候孤已经越来越寂寞,阿凌、阿海还有小岱,他们已
经不再像小时候那样能够与孤亲密无间。孤可以感觉到,孤与他们之间正在渐渐疏离,尽管孤努力想要挽留,但彼此间
的距离随着年龄的增长注定无可挽回。所以孤很寂寞,汶承他在孤开始感到寂寞的时候出现了,他对每个人都很好,这
是他的天性,所以他对孤也很好,让孤不由自主的想要依恋他。孤少时父皇早亡,母后常年礼佛避世,其实孤心里面,
是把汶承当作孤的父亲母亲一般孺慕的。可他又要孤直呼他的名字,说他更愿意与孤做朋友。他虽然很温和,可骨子里
又是固执的。”
离昴点头道:“老师的才智,其实并不在任何人之下,他也并非毫无底线的对他人忍让,但是他……”似是有些忍不住
的急切,问道:“后来,后来究竟如何?”
缪憬看了看离昴, 缓缓说道:“在后来的那一场宴上,他们要求汶承穿上女装,为他们歌舞助兴。”
第 7 章
离昴呼吸一滞,涩声道:“他……他怎么会愿意?”
汶承身为西州之主,以一方王侯之尊,却要他为人表演歌舞,已是极大的折辱,更何况令他以男子之躯,穿上女装,竟
如此肆意侮辱。
缪憬喃喃道:“他自然是不愿意的,但他们有的是折磨人的新奇花样……一开始,汶承断然拒绝了这无礼要求。于是他
们命人抓住汶承,对他说,若不跳舞,便折断他的手指。”
先折断了左手小指,问:“你愿不愿意跳舞?”
汶承绝美的脸因为痛楚而微微扭曲,他的脸色异常的惨白,神色却十分的坚决,缓缓的摇了摇头。
于是,左手的无名指也被折断。仍然问:“你愿不愿意?”
依然是摇头。
手指一根一根被折断,每问一次,便折断一根。那只原本完美无暇的左手五指俱扭曲成奇异的形状时,汶承已经完全晕
厥了过去。
用刺骨的雪水浇醒他之后,酷刑再次继续,这一回,换做了右手。
再一次的,那只可以描绘出优美画作的右手也变得惨不忍睹。
待他数次因为剧痛而昏倒之后,有人不满了,说道:“这样昏死过去真是便宜他了,听说有一种药,可以令人保持神智
清醒,触觉加倍的敏锐。”
是有这样一种药,很快便被取来了,强行塞入了汶承的口中。
又有人随口说道:“手指都折断了,若仍然不愿意跳舞,便把胳膊也折了罢。”
并不是单单折断手臂,而是将他的手肘生生打碎。做到这一步,本来就不可能再让汶承活着回到西州,因而加倍的肆意
折磨起来。
汶承被迫服下的药,令他的痛觉加倍,死死的咬着唇,鲜血淋漓,却绝不呻吟出声。
第三个人说:“若是腿也断了,便再也不能跳舞了罢。”
他这样说着,侍从立刻会意,于是终于把汶承的双腿也从膝盖处敲断。汶承躺在地上,断骨自皮肉下戳出,血留了一地
,把他身上的衣裳染成了刺目的红。
“啧啧,真是太可惜了,好好的一个美人,今后莫说是跳舞,只怕连行走也做不到了罢。”第四个人脸上带着一副惋惜
的神情。
“其实也不然,若是想看他跳舞,仍是可以的。”第五个人冷笑道。
“哦?”第六个人好奇的问。
“不知道诸位可有看过木偶戏?”第五个人慢条斯理的端起酒杯,轻啜一口。
“我明白了!”第六个人拍手笑道。“来人,把金银索拿来!”
汶承身上的血衣被人粗鲁的褪下,换上了一件更艳丽的大红色纱衣。四肢关节被系上金银织成的细索,映着烛火之光,
闪闪发亮。几个侍从站在高处,手里牵住长索,按着指使将他摆成不同的造型。
身体被悬吊着,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会引发断骨间的摩擦,犹如火焰一般的痛将汶承燃烧的仿佛要化为灰烬,可是神智
却异常的清醒。汗一滴滴的落下,和在血里,融进衣中,漫无止境的痛苦、屈辱、绝望包围着他,而他所能做的,仅仅
只是将自己的唇咬的血肉模糊、将自己的牙齿咬碎。绝不能呻吟,在这些如此卑鄙丑恶的人面前,他绝不能失去最后的
尊严。
缪憬说的很慢,一字一字将当日的情形描述给离昴听。汶承在掖留被囚被虐被杀,此中详细,除了当日宴上之人外,无
人知晓。离昴这时终于知晓当年汶承竟受了这样的屈辱残虐,几欲成狂。两眼通红,忍不住用力扣住缪憬双肩,喊道:
“你为什么不阻止!为什么不阻止!”
缪憬一阵哆嗦,双唇泛白,用力眨了眨眼,却觉得干涩无比。
他怎么会不想阻止?
“住手!”缪憬坐在殿上喊道。
“咚咚!咚咚!”忽然传来鼓声,盖住了缪憬的呼喊。
“住手!”缪憬更大声的喊道。
“铮铮!铮铮!”他的唤声淹没在铁弦之中。
仿佛是刻意的一般,缪憬每一次开口,都有更大的响声掩去他的声音。耳畔不断响起诸般乐器交织而成的刺耳音乐,他
只能徒劳的看着汶承那因为痛极而抽搐的躯体被扭曲成一片血色的烟雾。
缪憬肩头的伤口在离昴的手下迸裂,血泉涌而出,濡湿了离昴的手掌。离昴猛然惊醒过来,看见满手鲜血,再看缪憬,
神色痛苦,目光迷茫,不由心中惊骇,连忙松开手。低声唤道:“缪憬,缪憬……”
离昴这时神智清醒,心中苦涩无比。他已然想到,当日缪憬年少,权力旁落,若他能够阻止,又怎么会任仁王被人肆意
辱虐。他当时眼睁睁看着却无能为力,只怕心中痛苦更甚。
缪憬想到当时亲眼看着汶承日日被如此辱虐,最后凌迟处死,弃尸荒野。胸口一阵剧痛,忍不住蜷曲着身子,猛烈的咳
嗽着,一缕黑色血液沿着唇角滑落。
离昴心痛无比,慌忙搂住缪憬,缪憬抬头怔怔看了看离昴,勉力伸手抓住离昴衣襟,喃喃道:“汶承……对不起……”
终于抵受不住伤势煎熬,眼前一黑,昏厥在离昴怀里。
离昴强捺痛苦心情,重为缪憬包扎了伤口,换过衣服。此时殿中一片寂静,离昴坐在床边,透过雕花隔窗,看见正午阳
光自树梢间投下,照出一块块亮斑,不由一阵出神。
他心中意念急转,十一年前的旧事,他在来掖留之前,本是想过无数回的,但却一直如隔着层纱,云里雾里一般。到这
时,他才觉得找到了清晰答案。
仁王入掖留朝拜靖帝,无端端被虐杀,世人都说是因为靖帝暴虐,肆意残杀所致。但实际上,仁王被杀却非缪憬所愿。
离昴心想,连缪憬都奈何不得,幕后指使虐杀仁王之人必是贤王无疑。他辅政这十几年来,做了许多事,最终的恶名都
毫无疑问落在缪憬身上,而杀仁王这桩事情,亦是这许多年来,天下人斥责缪憬的最大一条罪状。缪憬越是为百姓所不
能容忍,贤王便越能够在万众期待中取代缪憬为帝,这是他的野心所在。
非但如此,当时仁王被杀,因仁王未曾留有子嗣,唯一继承者又不过少年,无力治国,西州不免陷入混乱局势。若再因
为仁王之事愤而宣战,则趁机并吞西州,贤王更立威名。或者借西州之力除去缪憬,也是一条良策。
归根结底,汶承被害,乃是贤王亲手设下的连环圈套。只是他不曾想到的是,励王少年继位,却能够沉得住气,控制西
州局势,隐而不发。更想不到十一年后,缪憬隐忍图谋,暗中布置,终于将他捆在了炮烙刑柱上。
贤王能够设下一石多鸟的计谋来,缪憬又何尝不是机关算尽。他酷刑处死贤王,却又悄悄放了慕容岱一条生路,令慕容
岱逃至西州,向励王请命。消息传回,缪憬又顺势以此为借口颁旨召励王入掖留,意图逼励王造反,再将晋黜调至西襄
关。须知中洲境内,平原居多,全凭西襄关牢守西疆,倘若西襄关破了,余下沿途诸城便势如破竹,若缪憬有心刻意放
行,只怕不过月余,西州大军便能杀到掖留皇宫。
便是没有与离昴的这场交易,最终战局大约也就是如此了。
但若离昴接受了缪憬的提议,便等于靖帝与励王之间达成默契,则这一番图谋做起来事半功倍,自然少了许多麻烦,也
可避免节外生枝。
日光一点点西斜,透过窗花投在缪憬榻上,为缪憬惨白削瘦的面容镀上一层淡淡的金红之色。离昴细细的看着他,心中
百转千回,终于忍不住重重的叹息了一声。
这时缪憬眼睑微动,低低呻吟一声,睁开了眼,目光迷离了一会,才看见离昴正注视着自己,心中忽然浮起些说不出的
感觉来,忍不住别开眼,又察觉日已西斜,惊觉自己竟昏睡了大半日。
这时听见离昴叹息一声,问道:“那些人……后来如何处置了?”
他说的,乃是当日在宴上折辱汶承的众人。
缪憬一愣,随即恨恨道:“当然全部杀了!”
离昴见他神色冷厉,知晓缪憬必定不会轻易放过那些人,只怕在他杀那些人之前,还施以酷刑凌虐。但汶承之于离昴,
如父如师,意义非凡,这样被辱虐,离昴心中怨恨无比,若换做他自己,怕也必定百般酷刑招待。
离昴定了定心神,沉声道:“陛下,您提议的那桩交易,离昴接受了。离昴但凭陛下吩咐。”
缪憬躺着榻上,看了看离昴,唇角渐渐上扬,终于忍不住大声笑了起来。
似是欣慰,却又带着说不出的痛苦和无奈。
一边笑,一边说道:“这天下,真的是要交给励王了。”
离昴心中一阵犹豫,迟疑片刻,忍不住开口道:“其实……我……”
缪憬却伸手止住离昴,扬声喊道:“来人。”
殿外侍从应声而入,缪憬吩咐道:“把那只飞鸿带来。”
不过片刻,侍从提着一只竹笼走进寝殿。将笼子放在矮桌之上,又躬身退下。
离昴仔细看去,看见笼中停着一只身形纤细的翠鸟,嘴脚俱为红色,羽上生有青色的纹路,尾羽极长,浓青色中带着白
斑。翠鸟的脖子上,挂着一支竹笛。
缪憬说道:“这只飞鸿是孤特意命人训练,无论你在何处放出,都可以飞回掖留。若需召唤时,吹响竹笛即可。此鸟飞
行极快,身形灵动小巧,不易被人发现,用来传信,最合适不过。”
离昴点点头,隐约猜到缪憬用意,问道:“无论何人,用那竹笛都可以召唤它?”
缪憬道:“不错,这竹笛制作特殊,难以仿制,你要小心保管,莫丢失了。”看着离昴,说道:“以后,便用这只飞鸿
与孤保持联系。”
离昴慢慢伸手,打开笼子,引那只飞鸿停在自己手指上,伸手取下竹笛,握在手心里。
缪憬眼中隐约闪过一道黯然之色,说道:“你回去以后,第一件事便是令西州出兵。之后的事情,孤届时自会安排。”
离昴神色凝重,点了点头。
是夜,离昴带着飞鸿悄悄离开了掖留皇宫。
缪憬一个人躺着空旷的寝宫之中,忽然觉得异常的孤寂寒冷。他怔怔的注视着摇曳烛火,低声念道:“离昴……”
第 8 章
天未亮,缪憬睁开眼,桌上一支残烛摇曳着微弱的光,照的寝殿寂廖一片。
这一夜,睡的并不安稳。体内的毒又复发起来,伴随着肩上的伤,身体内外阵阵抽痛,神智昏沉间,睡睡醒醒。这时反
而身心困倦无比,只觉得离昴一走,忽然心里空荡荡的没着落处,说不出的难受。
欲起身,却觉得身体虚软无力,一连挣扎了数下,反而又扯痛了肩上的伤口。只得叹息一声,就此作罢。
心想,这几日的早朝便罢了。
一则他也实在不愿去面对朝上众臣,只觉得戴着面具与那些人周旋实在令他倦怠。再者,他心中毕竟明白,此时自己还
不能真正的垮下。
唤来侍从,吩咐休朝。
见侍从神色丝毫不显异色,不由心中暗暗苦笑。他想到,左右自己这皇帝当的恶名昭彰,区区休朝小事又算得了什么呢
?
心念一动,又说道:“若海将军回掖留,便传召他来。其他人一律不见。”
待侍从退下,缪憬阖上双眼,昏昏沉沉躺在榻上,心神有些飘忽起来。
他想起了少年时的一些光景。
先帝驾崩前,缪憬的生活可谓十分的幸福。
先帝淡情,后宫嫔妃并不多,宠幸过的更少,登位数十年,只有皇后育有一子,便是缪憬。
这天下,本都是天朝皇帝所有。当年本朝先祖昭帝征战四方,一统天下,创立本朝。昭帝又封其手足兄弟为王,将天下
五分,自己统御中洲,东西南北四州划为各王属地,四州之王向昭帝称臣纳税,旧王故,则需请中洲之主册封新王,如
此延续而下。但时日久了,四洲渐渐强盛,中洲无力管辖,也只得占个名义上的天下之主。
饶是如此,缪憬身为中洲之主的唯一继承人,又是皇后嫡出,毫无争议的皇太子,自然集万千宠爱于一身。
缪憬五岁时,按着例制开始读书学习,当时有几位世家子弟伴读,海凌便是其中之一。
天朝三大世家,分别乃是慕容家、海家与凌家。慕容一族至慕容耽时,盛至巅峰,封贤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海家世
代为将,镇守天朝疆土,掌握天朝泰半兵力。凌家代代忠臣,辅佐帝王。
海凌为长房长孙,因家世尊荣,生来便封有官品。他与缪憬同年,早缪憬三个月出生,因而伴读诸人中,缪憬与他关系
最好。
此外便是小缪憬半岁的凌珰。
本朝开放,贵族女子亦能如男子般读书学艺。凌珰之父乃是安阳侯,凌珰身为安阳郡主,因此是与缪憬、海凌同在掖留
皇宫学寮内读书的。
缪憬聪慧、海凌直爽、凌珰娇俏,这三人在一起,简直把掖留皇宫闹的无法无天,但因缪憬这皇太子带头,只要不太过
分,帝后皆不加以管束,宫中其余诸人也无可奈何。
如此无法无天了一年有余,贤王世子慕容岱出生,贤王妃乃是缪憬的姨母,生下慕容岱不久后,就因体弱而亡,缪憬母
后念及姐妹亲情,便格外怜惜慕容岱,因此常常把他接到宫中亲自照看。
有一回,缪憬带头,与海凌、凌珰三人又起了胡闹的念头,悄悄将尚在襁裹中的慕容岱抱到御花园里玩,却失手令慕容
岱落入池中,他们三人当时毕竟年幼,顿时便慌张不知所以。所幸恰有宫人路过,及时救起慕容岱。但慕容岱溺水受了
惊吓,大病一场,几乎就此丧命。缪憬被先帝狠狠责罚,足足跪了三日。
自那以后,缪憬心中愧疚,因此便对慕容岱格外的好起来。有什么好玩好吃的,总想着先拿给他。如此两年,缪憬对慕
容岱百般宠溺。慕容岱自然心中异常亲赖缪憬,终日跟着缪憬身后,憬哥哥长憬哥哥短,仿佛小跟班一样。若有时海凌
与凌珰取笑,便对着两人张牙舞爪,只把众人逗的乐不可支。
到缪憬八岁时,先帝驾崩,缪憬继位,仿佛日头一下子被乌云遮了,天便忽然暗了,年幼时的嬉戏胡闹一瞬间变成了遥
远的旧梦一场,这人生也渐渐的失了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