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存愤恨,怎么会好生对待,时不时的拳打脚踢不止,又说道:“难道这一个犯人竟能比我们过的还舒坦?”于是又
将榻上的垫褥铺盖全部拿走,将缪憬丢在硬板上,任冷意渗骨。若非此时还未入冬,只怕缪憬早就生生冻死。
饶是如此,缪憬毕竟也难以挨受,离昴听见他呼吸急促,心里一紧,几步窜到榻边,伸手抚向缪憬额头,触手一片滚烫
,不由心中一阵焦虑。
这时缪憬低低呻吟了一声,慢慢张开眼,低声说道:“离昴,你来做什么?”
他身子难过,头昏昏沉沉的,手上的断指伤处却疼痛难耐,哪里睡得着,离昴一靠近,他便闻见那淡淡紫藤熏香,霎时
清醒过来。
离昴轻轻抚了抚缪憬额头,又执起缪憬左手,籍着月光查看伤势,不由的心中又是怒意涌起。
惨淡的月光下,缪憬左手中指与食指红肿扭曲,显然已经折断,微一触动,便听见缪憬闷哼几声,浑身颤抖起来。
离昴只觉得心痛一阵激过一阵,轻轻放下缪憬左手,道:“你等一下,我去去就来。”
飞身出了冷宫,奔到御医院,在架上寻到些御医平日里配好以做应急之用的药,或治伤或治风寒,离昴从架上各色俱拿
了一瓶,又急忙奔回冷宫。
一回冷宫,正看见缪憬伏在榻边连连咳了数声,鼻端猛然闻到一股血腥味道。不由心中一惊,连忙过去搂住缪憬,见缪
憬要将手藏向身后,离昴一把抓住,强行摊开,一片暗色血迹触目惊心。
离昴算了算日子,惊道:“毒又发作了么?”
缪憬掩饰不过,只得微微点了点头,他此刻腹中痛如刀搅,再也无力出声回答。
离昴连忙又问道:“续魂丹呢?”伸手便往缪憬衣内探去。
因缪憬身中离魂之毒,发作无定,续魂丹时时藏在身上,好在看守侍卫并未刻意搜索,续魂丹才得以安然保留。
离昴拿出续魂丹,给缪憬喂下一粒。见他呼吸略缓,心神微定,又摸出自御医院搜来的伤药,轻手轻脚的为缪憬接了手
指断骨,敷上厚厚一层透明膏药。
这一番作为,又令缪憬痛的冷汗淋漓。
见离昴要撕下衣角为他包住伤处,连忙低声道:“不用了。若被人瞧见了不好。”
离昴心中刺痛,紧紧搂着缪憬,一下又一下吻过缪憬额间眉头,道:“是我不好,令你受伤。”
缪憬被离昴搂在怀中,只觉得阵阵暖意传来,驱散了寒气,指间伤药灵验,疼痛大减,不由精神略微恢复。
轻轻道:“不怪你。当日是我没有能够保住汶承,这是我欠他的。”
离昴见缪憬脸色苍白,神情淡然,心中酸涩,道:“不是你的错。”
缪憬垂首不语,静静靠在离昴肩头。
他在离昴怀中迷迷糊糊入了睡,因续魂丹的药效,也减轻了风寒症状,这一觉睡到天微亮,才醒了过来。
张开眼,就着微微晨光,凝视离昴,唇角微微翘起。
离昴怕触动缪憬的伤,又唯恐他着了凉,一夜未眠,动也不动搂着缪憬。这时缪憬醒来,顿时惊动离昴,看见缪憬脸带
微笑,不由一阵疑惑,柔声说道:“你可觉得好一些?”
缪憬点点头,轻声道:“我方才做了一个梦。我梦见好大一片槿林,淡紫色的花一朵又一朵的盛开,如雪一样坠在地上
。花树下,有人在饮酒作乐,笑的好不开心,我觉得很羡慕。然后这个时候,我发现你站在我身边,握着我的手,你对
我说,你喜欢么?以后我也为你种下一大片槿林,然后我们一起在树下喝酒,我还可以为你弹琴……”他脸上笑意更盛
,喃喃道:“真好,我已经很久没有做过这么开心的好梦了。”
离昴眨了眨眼,道:“我……我不会弹琴……”
缪憬忍不住轻笑出声,说道:“我知道。”
离昴柔声道:“不过,若是你想听,我可以去学。”
缪憬怔怔的看着离昴,良久,叹一口气道:“天亮了,你快走罢,别被人看见了。”
离昴心中明白,温柔的吻了吻缪憬,将他身子轻放在榻上,再也没有说什么,起身离去。
缪憬伸手触了触自己的唇,慢慢闭上眼。仿佛又在回味着那个美梦。
大约因为是离昴在庆功宴上的大发雷霆,又或许是因为南离关被茂王所破,西州军心动摇,便再无人刻意来寻缪憬的麻
烦,甚至侍卫还黑着脸丢了一床单薄破旧的被褥来。
离昴疲于应付诸多事端,无法夜夜照看缪憬,有时深夜悄悄来了冷宫,看见缪憬已沉沉睡着,便守在他身边静静的看着
那越来越削瘦的面容。
入冬时,茂王的大军已经向北推进了许多,离昴与诸臣商议了一番,决定带兵亲征。
第 15 章
南征的命令已下,离昴坐在幕后,面无表情,看在忘风眼里,又是一阵发冷。
忘风随侍离昴十几年,蛮以为即便离昴心机深沉,难以捉摸,可他多少也能揣测出一些来。然则自从东征起,离昴便越
来越古怪,到入了掖留,又当众发怒,忘风只觉得这励王仿佛换了个人似的,再难揣测,也不敢揣测了。
可忘风心里又忍不住的想,如今局势紧张,也难怪陛下越发的古怪。
招降的文书早在数日前便派人送去东楚关,附上的除了离昴亲笔所书的旨文外,还附着凌妃的书信与海家降臣的书信,
为的也只是能够令那与慕容岱并称天朝双骄的海凌能够归顺励王。
忘风想不到,原来那靖帝最宠爱的凌妃竟是与海凌有些说不清的干系,又因为这缘故对靖帝心怀怨恨。想来靖帝荒淫,
夺人所爱,也难怪落得这般众叛亲离的下场。
只是,东楚关那里迟迟未见消息,据传海凌对靖帝忠心耿耿,倘若他拒绝了励王殿下的劝降,趁着东州茂王北上,在东
楚关起事,两面夹击,则便是励王殿下换坐了当日靖帝的处境,在这掖留尚未站稳,便可能被拉下来,实在有些不妙。
可是,那海凌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呢,谁也不知道。忘风心想,海凌被靖帝夺了恋人,却还能忍耐着效忠靖帝,这男人
当真是好没有骨气,只怕那天朝双骄之一是有些名不副实的。
抛开东楚关之事不提,南方也实在令人头疼。
想不到东州茂王好生的厉害,硬是带着三十万大军取道南州,杀将过来。西州虽然兵力不弱,但毕竟一路攻到掖留,损
耗不少,与茂王的一战,怕也要颇费功夫。
何况如今茂王打着勤王的旗号,说励王以武力囚禁靖帝,实为大不敬。看起来倒是西州理亏,便连西州大军内部,也有
些人心浮动。
忘风以为,励王殿下本应该带上贤王世子慕容岱的,却想不到慕容岱近来大约是重归掖留,触景生情,伤心之下,原本
快要养好的伤又有些复发,不得不留下。于是励王殿下点了同为天朝降臣晋黜为副将,带着二十万兵马,不日便要南下
。
他并不知道,离昴那张神色漠然的脸下,隐藏了多少心思。
如果可以的话,离昴并不想御驾亲征。并非贪生怕死,而是他心里牵念着缪憬。如今缪憬被囚,离昴在时,尚且处境艰
难,若他一离开掖留,也不知会怎样。
可离昴又不得不亲征。慕容岱旧伤复发只是原因之一。那晋黜形迹可疑,却始终未露马脚,离昴觉着这样的隐患还是要
早些解决才好。然则更重要的则是,缪憬身上中的离魂剧毒,乃是出自东州茂王手笔,离昴心想,他必须在战场上俘虏
了茂王,也许才有希望寻到解药的下落。
续魂丹只余五粒,缪憬的时间所剩无几,要在这短短的数月内打败茂王,离昴也只能亲自出马、兵行险招才行。
他甚至不是没有想过将缪憬带在身边,可是一则不合情理,二则缪憬的身体被毒素侵蚀,已近衰竭,难以负荷行军之劳
。何况此行凶险,也许比令他留在掖留更危险。
诸多的无奈,最终只能化为心底的一声叹息。
南征前夜,离昴悄悄的去了冷宫。
缪憬半倚在离昴怀中,说道:“茂王真以为,南州是这般容易顺服的么?”
他说这句话时,眼中忽然闪过嗜血的慑人寒光,一瞬间,仿佛又是那个高高在上决断狠厉的靖帝。
离昴心中一凛,知道缪憬必然在南州另有布置。说道:“我明白了。”
下一刻,缪憬神情放柔,回望着离昴,道:“此行多加小心,不用为我担心,我还撑得住。”
离昴用力握着他的右手,道:“你等我回来。”
缪憬点点头,微笑道:“我等你回来。”
第二日,离昴戴着银色面具,穿上雪亮的战甲,率军出征。
临行前,踌躇再三,对忘风说道:“靖帝之事,待本王归来自会处置,若被本王知道谁敢肆意妄为……”
森然目光注视下,忘风惶恐伏地,连声应是。
然则离昴南征数日之后,缪憬那勉强称得上平静的囚禁生活,便被打破了。
初几日,忘风尚能强捺着仇恨之心,不去动缪憬。然则留着掖留的西州诸臣,哪个不是对缪憬心怀怨愤的?忘风不过励
王近侍,品级并不高,一连三个元老重臣施压,他便支持不住,也不愿坚持。于是,命人将缪憬关入天牢之中。
心想,等励王殿下快回来时,再将靖帝送回冷宫,只要大家都不说,励王殿下也不会相信靖帝罢,大不了届时用药弄哑
了靖帝,便可瞒天过海。
即便被励王陛下察觉,但左右靖帝已是前朝废帝,励王殿下也不可能为靖帝而治罪满朝文武百官。
天牢之内,自然远非冷宫可比,黑暗阴冷,虫鼠蹿行,缪憬被侍卫骂骂咧咧的推入牢中中,接着便是一顿拳打脚踢。
缪憬一声不响,众侍卫不免觉得无趣,发泄了一会,便将缪憬丢在枯草堆中,相约着喝酒行令去了。
缪憬身上阵阵疼痛,又觉得极冷,在草堆中蜷缩成一团。
透着高窗看见外面天色阴沉,情绪越发的低落。
到这一步,本就在他的预料之内。便当是昔日愧对汶承的回报罢。
何况,他想到能够在最后的这些时日里,还有一个人真心的想着他念着他,便已是上天对他的最大恩赐了。
第二日起,便有西州诸臣陆续来牢里,轻则大声辱骂,重则施加刑罚,命人杖击。
那杖乃是沉木灌了水银,又外包着铁皮的,侍卫心存怨气,狠命的打,一杖便皮开肉绽。
忘风听闻动刑的消息,急忙奔来时,已经三杖下去了,只看见缪憬大腿上血肉模糊,隐约可见白骨,不由倒抽一口凉气
,心想再这般打下去,真闹出了性命,回头便不好对励王殿下交代了。连忙止住。
见那大臣仍不肯罢休,将他请出天牢,说道:“大人,并非忘风刻意袒护。只是陛下临行时曾特意说的,将来要亲自处
决靖帝。若现在将他打死了,便是藐视圣意,大人何苦为了一个囚犯担待上这样的罪责?”
那大臣闻言,犹豫了半晌,恨恨道:“便这样便宜了他,实在是不甘心!”
忘风念头一转,道:“大人,满朝的同僚谁不是这样想的,但陛下的旨意不可违啊。忘风倒有个主意,咱们虽然不能伤
他性命,可也有许多法子慢慢的折磨他,叫他痛不欲生,又不会落下痕迹。”
那大臣眼睛一亮,问道:“哦?什么办法?”
忘风淡淡道:“这也容易的很,只消用针去扎他,既不留伤口,又不伤性命。”
那大臣抚掌笑道:“这主意再妙不过!”哈哈笑着扬长而去。
忘风回到牢内,看见缪憬躺在地上,血流了一地,气息奄奄,心想若这样丢着不管实在不行,只得心不甘情不愿的命人
为缪憬包扎伤口。
那些侍卫比忘风更不情愿,刻意重手重脚的包扎,硬生生令缪憬痛醒。
隔日,忘风又去牢中探视,见缪憬神智已清醒,躺在草堆中一动不动,看着窗外,神色飘忽。
冷笑道:“原来靖帝陛下还有欣赏风景的好兴致。”
缪憬冷冷的瞥了忘风一眼,不言不语,又继续望天。
忘风被他那一瞥,下意识后退一小步,随即心中一阵恼怒,心想到,他如今不过一个阶下囚,我怕他什么?
命人开了牢门,取出一支长针来,道:“听说陛下腿脚不灵,我倒是学过些针灸的法门,不若给陛下治治。”
说着,便将针狠狠的刺向缪憬身体,他随手乱刺,哪里是针灸,本就是刻意施虐。
缪憬眉头微皱,身体紧绷,冷冷的注视着忘风,并不出声。
忘风扎了数十下,却抵不过缪憬目光,一阵羞恼,终于还是收了手,狼狈离去。
自此之后,西州诸臣便想了许多花样折磨缪憬。或以一层层湿纸覆在他口鼻之上,待到将要窒息方才揭开。或以布裹着
杖,击打在他身上,表面只留下些淤痕。又或者在饭食中掺着碎石利片,缪憬吃下去,口内喉咙皆是细小伤口,便连喝
水亦疼痛无比。
然则无论他们如何折磨,缪憬均一声不吭,他身为靖帝,骄傲异常,又怎愿意在人前示弱,痛苦呻吟?
西州诸臣轮番动手之后,渐渐被缪憬坚忍所慑,又恐怕真弄死了他,对离昴无法交代,便渐渐的罢了手。
一连数日,缪憬见无人来牢中施刑,心中略松一口气,他毕竟也有些支持不住,难以忍受。
天越来越冷,这日睁开眼,便看见窗外天光黯淡,厚厚的乌云仿佛要压下来一般。过了午后,北风吹的越发的急,忽然
缪憬觉得脸上微凉,伸手一触,指尖摸到细小水滴,再凝目看向窗外,一片片白色细雪纷纷扬扬的飘洒了下来。
这冬天的第一场雪降下了。
缪憬心里暗想:我看了无数回雪,却不知道这是不是最后一回。
不由的心思又飘到南方,也不知那里战局如何,离昴是否能够安然凯旋而归。
正自神游,忽然听见几道脚步声传来,缪憬下意识看向牢栏外,只看见一团火光慢慢的移近,持着火把的侍卫身后,跟
着一个身材健硕的年轻人,那张原本应是天真率直的面孔布满阴郁,一双眼狠狠的盯着缪憬。
缪憬心神一震,忍不住低声喊道:“小岱。”
第 16 章
慕容岱走进牢内,重重哼了一声,说道:“缪憬,你在这牢里倒过的舒坦。”
缪憬抬头注视慕容岱,却看见慕容岱满脸憎恶,一双眼冰冷冰冷,哪里还有昔年慕容岱跟在他身后喊着憬哥哥的模样,
不由心下一阵发凉。
他心知,慕容岱此来,必不是真的要与他叙旧,所为的无非也就是报复罢了。
心里失望之极,疲惫的闭上眼,说道:“小岱,你也不要费心思找话说了。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罢。”
慕容岱冷笑道:“这可是你说的!”
转身对侍卫说道:“拿条鞭子来。”
慕容岱虽为天朝降臣,但他早自励王东征起便主动投奔西州,又出生入死立下汗马功劳,西州上下莫不是对他敬佩有嘉
。那侍卫自然不会忤逆慕容岱的命令,他为了讨好慕容岱,自作主张,刻意挑了一根牢中最厉害的藤鞭。
这根鞭子,乍看颇为寻常,乃是由数股细藤编起,又浸过桐油,牢韧无比。但这鞭比寻常的藤鞭多编了数股,分量上便
重了许多,藤上又生了许多细小倒刺,刺上有毒,沾血既入,侵蚀伤口,令伤处极难治愈。因而这根鞭子又被牢中侍卫
们叫做三下倒,意思便是说,只消抽三下,任谁都立即倒地,再难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