袭灭天来慢慢放开他的手，低声说：「我没那么容易死的。」

苍望着袭灭天来苍白的侧脸，然后拿起布巾轻轻拭去他额上的冷汗。

八

折腾了一夜，将至天明时，袭灭天来的高热终于退去，呼吸也平稳下来。

苍看着灰发魔物的容颜，没有了那般冷酷无情的眼神，没有了那般恶意嘲讽的浅笑，居然显出几分安详与纯净，心底彷

佛有什么无以名之的感触萌生而起。

他小心地躺在一旁，倦极而睡去。

苍清醒时，袭灭天来已经不在壁炉前的毛皮上，他转头一看，但见灰发的魔物已经穿好一身惯常的纯黑衣裤，长长的灰

发披在背后，倚在窗前不知道望着什么。

昨夜的一切彷佛一场梦境，就像从未发生。

袭灭天来回头，逆光中看不清血色的眼中有什么表情。

苍坐起身来，一时间，彼此只是沉默，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然后他看清楚了，袭灭天来仍然苍白的脸上表情很复杂。

「你在想……是不是该杀我灭口？」苍澹澹说。

袭灭天来沉默着，然后慢慢开口说：「龙血，对于天魔族来说是致命毒药，据说对人类而言反而是珍贵的补品。」

苍在袭灭天来伤口闻到的，就是龙血的气味。

「你的对手用龙血对付你？」

「不，这是个意外，敌城饲有防卫的火龙，屠龙时不慎被龙血溅到先前的箭伤，才会弄成这个样子。」

「而你说什么也不能让异度魔界的诸魔发现你这个致命的弱点。」

袭灭天来沉默。

苍说：「如果你要杀我，我也可以理解。」

袭灭天来注视着苍，突然冷冷说：「在你眼中，魔就是这样的吧？忘恩负义、阴险卑鄙。」

「我没这样说，我会这样想是因为这秘密对你而言很致命，这跟你是魔还是人没有关系。」

袭灭天来勐然转过头去，说：「我不会杀你，至少在你还有利用价值之前。」

苍突然发觉，眼前的魔物其实有很别扭的一面。另一方面，袭灭天来的意志力与复原力都强到不可思议。他不相信袭灭

天来现在已经完全没事了，但这魔物就是可以摆出这副好像没受过伤的样子。

敲门声响起，门外管事的妖魔恭谨地报告说：

「大人，黄泉吊命将军已到，正在楼下等您。」

袭灭天来想了一下，大步走去打开房门，就站在门口对管事说：

「你跟他说我很累，暂时不想见他，把那个叫做翠山行的人类交给他，叫他先带回去。」

苍在后面听得很明白，袭灭天来不想让黄泉吊命看到他显然苍白的脸色，这么吩咐根本是利用翠山行转移黄泉吊命的注

意力，所以袭灭天来也很清楚黄泉吊命十分中意翠山行……

打发走管事，袭灭天来把门关上，站在门前好半天不动，然后突然头也没回地开口说：

「…你本有机会置我于死地。」

苍平静地说：「如果你死了，我要怎么离开异度魔界？」

苍拿起白虹宝剑，说：「我去练剑了，你什么时候要验收？」

袭灭天来回身，低声缓缓说：「半个月之后，月圆之夜，我要拿下异度魔界。」

魔物冷沉的血眸中，埋藏的思绪并非激昂，而是无法形容的深寂。

※

到了关键的那一天，袭灭天来藉故对黄泉吊命大发脾气，找个理由便把心腹爱将打入地牢。

然后，异度魔界边境传来急报，说是两支魔军分两路进袭，入侵异度魔界。

逼近的万点火光，象征着即将到临的战祸。

「是……是朱厌族大军…还有…还有血狼族的军队！」

朱厌族是魔界中非常剽悍善战的一族，没有固定根据地，四处游牧，以受雇为佣兵当作主要的营生。而血狼族则是魔中

盗贼，居住在魔界边境的高山，族群不大，却有不少身手非凡的妖魔。

袭灭天来将军受命出战防卫王城，却在统整军队之后，掉头对上王城禁卫军，到了此等境地，这个天魔族魔物要夺取王

权的叛心已经明明白白摊在眼前。

袭灭天来麾下大军与朱厌族大军会合，一个赤发白衣、优雅帅气的魔物悠然缓步上前，正是朱厌军统帅吞佛大将。

身穿如同来自地狱般墨黑战甲的袭灭天来一扬手，吞佛微微扬唇，伸手与之交握，同一阵线的立场，不言而喻。

另一头，率领血狼族军队的少年将军月漩涡飞身而至，冷冷说：

「袭灭天来将军，血狼族依言而来，莫忘记你的承诺。」

战云密布，叛军气势如日中天，反观异度魔界军队，旗下最强的大将举起叛旗造反，动摇军心甚钜，不免浮动溷乱。

战鼓大作，杀声四起，两军交锋厮杀，异度魔界所有的战将全都投入战场抵抗叛军的攻势，只除了被关在地牢、钥匙还

被袭灭天来取走的黄泉吊命以外。

袭灭天来却在开战不久便将指挥权交给吞佛，自己脱离战场，卸下战甲持剑带着苍潜入一片溷乱的王城。

「我要深入王城最深处，取得魔龙之心。」至此，袭灭天来才说出他真正的打算。

「魔龙之心？」

袭灭天来看了苍一眼，说：「取得魔龙之心者，便取得异度魔界的王权。」

苍拉住袭灭天来，脸色微微改变，说：「那是传说，你居然相信？」

袭灭天来轻笑一声，说：「这不是传说，是明文制定在异度魔界法典里的律法。」

「法典？」

「你想不到吧？魔也有律法。那是异度魔君阎魔旱魃亲自订定的法典，以至极魔法护持，即使是魔君也不得违背。愈快

拿到魔龙之心，战争就能愈快结束，我可不想要一个残破不堪的王国。」魔物的眼中，放出超强意志的光芒。

苍这才明白袭灭天来的全盘计划，联合朱厌大军以及血狼军队攻击王城只是为了让异度魔界倾全力防御而引开所有武将

，袭灭天来真正要的是潜入王城核心取得魔龙之心。

如果说袭灭天来疯狂，那么订下如此律法的阎魔旱魃魔君是不是更加疯狂？

苍沉默跟着袭灭天来迅速进入异度魔界王城幽深的秘道，思绪起伏。

九

袭灭天来毫无犹豫地手持火把在错综复杂像是迷宫般的秘道中迅速前进，显然早在事前就已经勘查仔细，或许连路线图

都已经记在脑子里。这是计划已久的谋反，绝不是短程的冲动之举。

苍突然有种想法，莫非打从袭灭天来一开始加入异度魔界就怀抱着如此的野心？但是这份野心又与袭灭天来有种说不出

的违和感，是因为这魔物说过，拿下异度魔界只是个开始吗？那么…之后呢？一统魔界？称霸世界？在那之后又将如何

？

袭灭天来，你要的究竟是什么？

苍望着袭灭天来挺拔的背影，防御心如此之重的魔物居然就这样一无迟疑地走在他前面，这是自信？还是相信？

走到一个尽头，面前是厚重的石门。

袭灭天来将火把交到苍手上，表情凝然地说：「我要催动魔功推开石门，但这门在开启之后会马上关闭，我们只有一瞬

的时间进去。」

袭灭天来手划魔印，血色光芒大作，灰色长发扬起，耳下的血水晶亦放出慑人的光采。袭灭天来以巨大魔功之力推开石

门，门开启的那一瞬间，苍与之同时闪身窜入，一声巨响，厚重逾尺的石门居然在开启才一眨眼的功夫便以惊人的速度

勐然阖起，就像是要把任何来不及越过门的东西压成碎片。

照这门的设计，原本该是只能让一个人单独进入，同时进入两个人已经是极限，所以就算带来更多的帮手也是枉然。

苍看了看被门夹断的衣带末梢，沉默着没有说话。

袭灭天来倒是主动开了口：「这是我第二次开这扇门，虽然前一次我没有进来。」

苍不感意外，他本就觉得前面那段路，袭灭天来应该有亲自走过一遍。

「接下来，就真正是未知了。」袭灭天来低声说。

苍看了看袭灭天来，又移开视线，然后突然开口澹澹问：

「权力之于将军，是毕生所求？」

袭灭天来看向苍，没有立刻回答，而在往前走了一步之后停住脚步，说：

「所谓权力，便是开启禁忌之门的钥匙。」

※

虽然袭灭天来将麾下大军交给兵将陌生的朱厌族吞佛大将，但在长久以来辅佐袭灭天来的魔策士白无垢的全力协调以及

吞佛本身卓越的指挥才干之下，联合叛军攻势凌厉灵活，而异度魔军素来强悍，善攻不善守，防御抵抗得有些吃力。

昔日有异度魔界战神美称、却因个人意愿卸下战袍已久的朱闻苍日亲王便在此危难之时亲自披挂上阵。

穿上朱红战甲的朱闻苍日亲王骑着赤色骏马驰于阵前时，让原本军心溷乱的异度魔军士气为之一振。

同样享有朱厌族战神美名、身穿不同于其他武将之雪白轻甲的吞佛大将扬动嘴角，露出潇洒优雅的浅笑，一摆手上朱厌

长枪，策马向前，显然有意亲自迎战。

「久闻阁下威名，今日蒙得朱闻苍日亲王亲自出战，实乃吞佛之荣幸。」吞佛大将在战场上除了骁勇善战、冷酷无情，

也以优雅多礼闻名。

「好说，今日能见识朱厌族战神之威能是我的荣幸，。」

「那就指教了。」朱厌枪一挥，赤焰遍地。

朱闻苍日一振手中朱武剑，彤云卷天。

一场惊天地之战便将开始。

十

吞佛大将金琥珀色的眼中冷静无波，薄薄的嘴唇却是突然一勾，开口说：

「为能战得尽兴，双方军队各自退后让出战圈如何？」

朱闻苍日亲王沉稳应答：「正合我意。」

各自扬手，示意己方军队后退。

异度魔界的少年将军银鍠黥武得到朱闻苍日亲王的指示，指挥异度大军后退，这位容貌俊秀、经常板着一张脸的黑发将

军乃是朱闻苍日亲王的义子，其个性认真，武艺不凡。

这方面，叛军则在魔策士白无垢的调度下整然有序地退后相当的距离。

吞佛大将微微一笑，悠然地说：

「朱闻苍日亲王，看来你后继不虞。」

「过奖。」

决战在即，两位不同阵营的战神的口吻语调却像是闲话家常。

朱闻苍日亲王率先出手，策马疾驰向前，手中朱武剑泛出赤光。吞佛亦驱骑迎战，朱厌枪抡挥有声，两方神兵勐然交击

，迸出雷火星点的耀眼光芒，宣告天地失色、势均力敌的激战正式拉开序幕。

※

深邃幽长的甬道彷佛无止无尽，袭灭天来与苍都没有开口说半句话，只是沉默着以稳定的速度持续向前。

甬道里的温度似乎有逐渐升高的趋势，彷佛有什么炽热的气流从前方蔓延而来。转过一个弯道，看到前方洞口有赤色的

暗暗火光。除此之外，更有种诡异的凝滞气氛沉重地压迫在整个空间。

到得洞口，只见眼前景象迥然不同了，深谷中翻腾着炙热的岩浆，而从岩浆的洪流中伸出许多不规则的石柱，要通过此

地，看来只有跳跃于石柱顶端跨越岩浆之河才能到达另一头像是出口的洞口。

苍开口说：「我先吧！如果有什么状况，你应该比我更能应付。」没等袭灭天来说什么，苍轻巧地跃上最近的石柱。

苍没有回头，所以也就不知道袭灭天来是以什么样的眼神看着他的背影。

苍跃至第四根石柱时，袭灭天来忽然扬声喝道：「小心！」

一阵可怕的劲风袭来，还带着无法形容的奇怪腥味，袭灭天来疾速飞身而至，天魔剑突然出手，剑风扫过，旁的石柱竟

被硬生生削下一片落入岩浆。

苍望去，只见方才闪过袭灭天来一击而掠过眼前的是一头远比人巨大上好几倍的魔兽，魔兽攀立在石柱上，毛色漆黑如

夜，形状有些像豹，眼睛呈红色，发出不祥的嗜血凶光，锋锐的利爪与森然的尖牙看来冰冷狰狞。魔兽注视着他们，发

出低低的恐怖咆哮。

突然，魔兽勐扑而来，苍振起白虹宝剑，抵挡魔兽势如万钧的利爪，同时跳至旁边的石柱，袭灭天来提剑斩去，发现以

天魔剑之威居然无法伤到魔兽坚韧异常的毛皮。

魔兽巨大的身躯跳跃在石柱之间，竟如猫攀墙爬壁一般稳稳牢牢，没有半点迟滞。

一击不中，魔兽狂性更是大发，凶狠狂勐地撕咬攻击，唾沫从血红的大口中淌流，利爪更将许多石柱扫得崩毁破碎，能

够立足的地方愈形减少。

也许是人类的气味比之魔的气味更加刺激魔兽嗅觉，魔兽几乎都是攻击苍居多。苍虽还能应付，但随着倾毁的石柱愈来

愈多，处境也愈加危险。苍为闪避魔兽攻击不断跳开，渐渐被逼入周围已无完好石柱的极险之地，稍一不慎，便将落入

岩浆，尸骨无存。

袭灭天来抓准时机，趁魔兽朝苍再次扑去时，腾身跃起，提剑刺入魔兽左眼。魔兽勐然遭到重创，陷入极度疯狂，拚命

乱咬狂抓。

袭灭天来用力挥剑，硬把魔兽脚下石柱以宏大剑气斩断，石柱崩倒，眼睛受伤的魔兽立时失去了平衡，庞大身躯没了着

力点，翻滚着往下摔落。要掉入岩浆的魔兽狂乱挥舞四肢挣扎，震耳欲聋的吼声响遍整个岩洞，爪到之处，石柱尽皆被

毁。

苍所在的石柱忽然被魔兽巨尾扫中崩碎，整个人失坠而下。

那瞬间苍的心一片的空，只感到手臂被勐然一扯，抬眼望去，袭灭天来在千钧一发之际拉住了他。魔物的血色眼眸俯视

着他，以赤红的岩浆为背景，他看到自己的身影如此清晰。那双眼睛里的表情无可形容，苍想着，他有生之年都不会忘

记，他曾经在袭灭天来眼中看过这样的眼神。

苍将紧紧握在另一只手的剑插回剑鞘，抓住袭灭天来伸来的另一只手。

他被拉上去时，有那么一瞬，他的脸几乎贴到袭灭天来胸口，他听到魔物的心跳声，似乎稍稍有些过于剧烈。

袭灭天来很快放开他，马上站起身来扭过头去，所以他不再能看得到袭灭天来的表情。

「走吧！」袭灭天来说着，头也不回地迈开步伐往出口走去，而那声音，似乎有些刻意的僵硬。

十一

进入洞口，前面展开的又是安静而蜿蜒的漫长甬道，回荡的脚步声是仅有的声响。

有另个声音渐渐融入整个氛围，愈来愈清晰。

是水。

袭灭天来加快了脚步，没有多久，大片的水面出现在他们眼前。

平静的水泽是条看似静止的宽广河流，水滴从高挂在顶壁的钟乳石滴落，有如清灵的音乐。

没有桥也没有任何可以渡河的工具。

「游过去？」

袭灭天来看了看苍，说：「你可以？」

「难道你会同意我回头？」

「你好办，麻烦的是我。」

「嗯？」

「我把你丢过去没问题。」

袭灭天来惊人的力量，苍也不是没有见识过。但不管是人是魔，中途没有着力点，要跃过这么宽的河面是不可能的事。

「这意思是说，你把我送过去，然后你自己游过去？」苍看了看宁静的河流，很难相信河里会没有什么令人惊奇的意外

。

袭灭天来望着河面，显出几分沉思的神情。

「不知外面战况如何。」苍澹澹说。

「吞佛会尽可能延迟全面开战的时间，不过我们还是要快一点。」袭灭天来的表情和语调流露出他对朱厌族战神的实力

以及任务达成都有全然的信任，而且似乎与之有颇为微妙的私交情谊。

苍看着袭灭天来，上前一步，澹澹说：「把我抡过去吧！」

虽然袭灭天来戏谑地吻过苍不只一次，但将人抱在怀里还是头一遭。

苍清澈而平静的紫灰色眼眸注视袭灭天来，感觉袭灭天来的手一瞬间稍稍收紧。

「我准备好了。」

袭灭天来始终沉默着，手臂上使劲一抡，便让苍整个人越过河面，在对岸稳稳着地。

灰发魔物没有任何迟疑，跟着纵身跃入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