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望着魔物冷沉难解的眼眸,魔物耳边的血水晶轻轻晃动,反照出惑人的微光。
「是一位流浪术士。」
袭灭天来微微扬眉。
「该我问了。」苍说。
袭灭天来一摆手示意。
「玄之国国主,也就是我父王…死于将军之手?」苍沉着声音问出。
「不是。」袭灭天来答得干脆。
苍沉默下来,空气中有什么微微扰动改变。
袭灭天来开口:「那名术士叫什么名字?」
「他自称苍白奇子。」
袭灭天来微侧过脸去,显出几分深思的神色。很显然,袭灭天来所关心的是当年那名从不知名的地方流浪到玄之国的神
秘术士,甚至也没有太费神遮掩这番心思。
袭灭天来没沉思太久,突然瞥眼而笑,说:「该你了。」带着浅笑的俊脸上,有不加掩饰的残酷与恶意。
苍凝视袭灭天来,问出袭灭天来意料中的问题:「我父王……死于何人之手?」
「你问错了,王子殿下,怎么会是『人』呢?」袭灭天来冷然低笑:「你父亲……很光荣地死在异度魔君手里,很适合
他的身分不是吗?」
语调轻慢挑衅,引人燃动最炽烈的怒火,但苍仍然不动声色。
「…该将军问了。」
袭灭天来站起身来,瞥了苍一眼,澹澹问:「那名叫做苍白奇子的术士,是不是个眼盲的残废?」
苍注视袭灭天来,没有回答,而袭灭天来显然也不再需要他的答桉,迳自转身走开,头也不回地说:
「今天到此为止。覆灭贵国的庆功宴,也不好迟到太久。」魔物低沉的笑声在离去之后,仍然回荡不散。
※
昏昏沉沉、半睡半醒中,听到石门推动的声响,苍惊醒过来。
一股浓重的酒味随着脚步声一同进入房间,催化某种变数。说起来魔物与人类的差异,在某些方面小到几乎无从分辨,
就拿喝酒这件事来说,人与魔似乎没有区别,酒醉的人往往比平常暴虐残忍,魔也相同。
虽然袭灭天来似乎为了某种尚不明朗的理由留他不杀,但并不代表真正安全。
魔物为了一时乐趣虐杀人类,并非新鲜少闻。
逐渐靠近而略为踉跄的步履声彷佛传达着不祥的讯息,苍虽不慌张,却也不由得全身警戒起来。
手边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当作防卫的武器,唯一可做的,就是让自己保持警觉清醒。
房里火盆的油脂已经快要燃尽,火光微弱,室内显得昏暗阴沉。
魔物的身影靠近时,散发的酒气揉合其他说不出的气味,令人不安。他看到昏暗中发亮的血色眼眸,耀眼得让人心惊。
他听到魔物轻轻讽笑,说:「你的呼吸紊乱,你在担心什么?怕我一时狂性大发杀了你?也对,堂堂一国王子,总不能
死得太没价值。」
他没有开口,只是盯视袭灭天来被酒意薰染得更加诡魅惑人的容颜,一面不动声色地悄悄尽可能往里面靠。
袭灭天来忽然侧过脸去,低声笑了起来,略微凌乱散在肩头的灰色长发抖动不已,血色水晶不住摇摆。
醉意颇重的袭灭天来不再说什么,只是在卧榻上躺了下来,抬起一只手臂放在额上。
「乖乖睡着别动,我可不想在睡梦中扭断你的脖子。」魔物含溷喃喃低语,然后沉沉睡去。
※
苍不知道自己是何时睡着的,精神紧绷地折腾许久,伤重未愈的躯体自然支撑不住。一旁袭灭天来似乎从开始就睡得很
沉,在他维持清醒的漫长时间里,袭灭天来动都没动过。
等他醒来,袭灭天来已经不在旁边,而是斜躺在座椅上,翘高修长的双腿,翻阅着什么。虽然还是穿着一身质料柔软的
纯黑衣裤,但样式稍有不同,领口缀着墨玉,在光线下微微反光。灰色长发有些微湿,似乎才洗过不久。
袭灭天来抬眼看他,眼神带着戏谑,说:「原来勇气可嘉的苍王子也有恐惧这种感觉。」
苍没有说话,只是沉默。
「你认为魔就跟野兽一样,是吗?」
「我不了解你,戒惧是必然。」
「有理。」袭灭天来澹澹说。
这时,敲门声响起。
「进来。」
应声进来的是一名矮小的老者,后脑杓梳着一根往上翘的辫子,后面还跟着两个看起来像是少年的妖魔,各捧着木制箱
子以及冒着温热水气的水盆。
「袭灭将军,老者来替苍王子换药。」
「嗯。」
老者来到卧榻旁,一面动手解开苍身上的衣服,拆下旧药布清理伤口重新换药,一面叨叨絮絮地说:
「呵,白昼里看更觉出是万里挑一的漂亮,将军好眼光啊!难怪魔君赏赐的各国美女美少年等将军都看不上眼,没想到
玄之国净出美人,黄泉将军带回来那个也长得不差。」
苍敛着表情,心里却是一突,除了他,还有玄之国的人也被带回异度魔界?难道是翠山行?
他望向袭灭天来,见魔物冷然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袭灭天来突然开口问:「他的伤还要多久才能好?」
「是将军的人,老者自然是用最好的药,很快、很快,不出几天就能好到差不多。我会让他们送来补血的药,给他按时
服用,很快就能还将军一个活蹦乱跳的美人。」
苍几乎有想一掌打过去的冲动,但到底还是没动声色。
好不容易换药完毕,老者行礼告退。
苍望着袭灭天来没有开口,袭灭天来也保持沉默。
许久之后,袭灭天来忽然说:「你知道我跟你决战时用了几成力?」
苍沉默了一会儿,说:「五成?」
「不到。」
苍垂下眼帘,没有说话。
「你的力量应该还没有完全苏醒,但即使完全苏醒,也不可能敌得过我六成力。」
苍抬眸看着面无表情望着某处虚无的袭灭天来,说:
「将军究竟想说什么?」
灰发黑衣的魔物突然瞥来一眼,嘴角勾起一抹难解笑意,低声说:
「苍王子,你想复仇吗?」
血眸中深沉的光芒隐隐闪现,一如与魔物耳下微微晃动的殷红水晶。
四
苍静静注视袭灭天来,好一会儿,才平澹地说:
「这话由将军口中问出,不嫌可笑吗?」
袭灭天来唇上笑意未减:「你既是玄之国的王储,亡国仇人自然是异度魔界,至于我…不过是异度魔界一介客座武将,
就算没有我,异度魔界自然也有其他可为统帅者,并吞贵国此事并不会有所不同。」
「将军还真是谦虚。」苍冷漠地这么说,但心底深处却很明白袭灭天来说的在某种程度上确是事实。玄之国在武力上并
不足以抗衡现今异度魔界军力的强大,只是被歼灭的速度会因为敌军统帅的能力而有所不同。
「将军到底想说什么?」
「我提供你一个报仇的途径怎么样?或许甚至能让你手刃杀父仇敌。」
苍望着袭灭天来敛去笑意的面容,没有说话。
「我要拿下异度魔界。」袭灭天来平静说出震撼的话语。
袭灭天来瞥向闭紧嘴唇保持沉默的苍,讽笑说:「如果我没有这样的野心,反而不自然吧?」
「……将军认为我能派上什么用场?」
袭灭天来冷冷看着他,说:「能不能派上用场还是未知数。如果你同意跟我合作,那么我会教你提升战力的方法,三个
月后,如果你不能抗衡我七成力,那么你对我便毫无用处。」
袭灭天来突然又一笑,笑里满含残酷与狠劲。
「你贵为王子,一定也学过好的谈判术是威胁利诱,软硬兼施。我既是传说中残忍暴虐的魔,不够狠毒恐怕会令你失望
。如果你不肯答应协助我,或是虽然答应我却没办法在三个月之内让自己达到资格,那么…我不但会杀了你,杀了跟你
一起被带回异度魔界的那个绿发年轻人,还会派兵搜索追捕贵国的残存活口,全数屠灭。」
苍半天不吭气,然后沉声说:「威胁我听到了,那利诱呢?」
袭灭天来低声笑了几声,说:「如果你助我成功拿下异度魔界,我便放了你,而且还把玄之国的领土还给你让你复国。
」
「哦?这么大方?真令人难以置信。」
「其实这不是大方,只是我的想法不同罢了。我认为魔族去统治人类根本是自找麻烦,不如让你们人类自己管自己,只
要维持从属关系就好。」
「这意思是到时要我玄之国臣属你所统治的异度魔界?」
袭灭天来轻笑:「这并不委屈,届时臣属于我者又岂止玄之国?」
苍望向袭灭天来深沉发亮的血色眼眸,只听魔物低声轻语:
「异度魔界…不过是个开始。」
※
苍的处境十分吊诡。
城里每晚举宴,袭灭天来总是在下级妖魔来三催四请之后离开房间赴宴,回来时往往满身酒味。
虽然每天夜里同睡一张卧铺,但除了最开始那个戏谑的轻吻之外,袭灭天来并未对他做出任何无礼举动。
只是有一次,袭灭天来醉意深重地伸手托起他的脸,轻笑着说:
「你倒让我省去不少麻烦。」这种莫名其妙的话。
也曾有下级妖魔奉了某某亲王还是某某贵族的命令送来的贵重礼物,某个储藏间里堆满了琳琅满目的金银珠宝、宝剑名
刀、华绢丝帛……也有一坛坛的陈年美酒。
他看过袭灭天来拎起一个镶满宝石的金杯,然后冷哼一声随手扔到角落。
白昼,袭灭天来如果在房里,经常都窝在座椅上阅读书册,有时也会放下手上翻阅的东西,对他说明异度魔界内部的概
况。苍过去在玄之国也学习过魔界各族相关种种,但在他沉眠的期间,世界其实有很大的改变。
过去的异度魔界只是魔界众族之中的一支,虽说骁勇善战,但也并不特别具有威胁性,却在这数年之间,便并吞几支较
为弱小的魔族而蜕变成势力庞大的魔国,更四处征战,侵略人类居地,夺取到许多肥沃的土地以及丰饶资源。
异度魔界最高统治者乃异度魔君阎魔旱魃,其下有数位亲王,各各实力高深莫测,并有多位武将,战力皆是不凡。
根据袭灭天来所说,他们目前所处乃是异度魔界王城,不久之后,袭灭天来将带他回到受封的领地,而他将必须在那里
于三个月之内提升自己的实力。
袭灭天来说的许多事情当中,都没有谈过自己。灰发血眸的魔物不曾提及他是怎么来到异度魔界成为客座将军,又如何
变成首席征军统帅。
这位战功显赫的天魔族魔将,始终是一团谜。
袭灭天来的房间进进出出做各式各样杂务的下级妖魔有男有女,似乎都对苍很好奇,但显然对袭灭天来更害怕,所以也
不敢多停留,总是做完了分内的事情就匆匆离开,离开时却又总是一直回头观望被统帅带回来的人类。
如异度魔界王城御医戒神老者所言,苍的伤势果然很快就稳定下来,体力也大为恢复。
苍也曾向袭灭天来问起过翠山行的事,袭灭天来的表情在瞬间似乎变得有点儿微妙,回答他说翠山行没事,等回去领地
之后,就会让他们见面。
那天下午袭灭天来不在,有下级妖魔非常戒慎恐惧地抱着几匹十分轻软细致光滑的珍贵布料跑来,说是奉了袭灭天来的
命令,要替苍量身做衣服,还说是晚上赴宴要穿的。
压根不想参加魔物的晚宴,但即使对方是敌国妖魔,苍也没有为难仆役的习惯,所以他还是配合地让妖魔量了身。
虽然是火速赶工却还是缝制精美的的衣服送来时,袭灭天来刚好回来。
「不知道将军是不是愿意解释一下?」苍冷冷说。
袭灭天来低声笑了起来,说:「在回去领地之前,我是非得让你露面不可,好些魔说什么都一定要见见你。」
「嗯?」
袭灭天来低笑说:「他们说我被你迷得神魂颠倒,为了满足观众的愿望,还请王子殿下屈尊配合演戏一下。」
苍忽然有点想通,袭灭天来所谓因他省掉的麻烦是什么,应该就是各路送上门的美女、美少年等等。
魔物的微笑残酷而恶意:「容我提醒,亡国丧土、沦为玩物的屈辱、悲痛与愤怒要多少流露出来才自然,需不需要我让
后者也变成事实?」
苍沉沉瞥了袭灭天来一眼,冷冷说:「不用了,我一定演得让将军满意。」
五
还没有接近王城大厅,就听到吵杂的各种声音,说话与谈笑夹杂在乐声中,还有器皿碰触的声响。
袭灭天来的脸上没有特别的表情,至少看不出来他对这样的晚宴有任何期待与欢喜。
在下楼之前,袭灭天来回头瞥了苍一眼,勾起嘴角说:
「你想扮演怎样的角色?是乖顺认命的呢?还是倔强不从的?」显然也没有指望苍会回答这问题,袭灭天来笑着迳自下
楼去,苍沉默着跟上。
袭灭天来的到来引起骚动,虽说这骚动分明有些刻意的成分。袭灭天来伸手拉苍入了席,许多纷杂的目光与话语闹哄哄
地涌了上来,内容无非就是袭灭天来将军终于肯把爱不释手的美人带来让大家一饱眼福如何如何的……
苍默默垂着头,没有任何反应,在他这并不是演技,他确实不认为需要为这等肤浅言语发恼,不过在旁观的眼光看来,
似乎有几分屈辱死心的消沉味。
异度魔君似未现身,隐隐约约听到有妖魔提起说魔君要晚点才来。
有魔将起哄着要袭灭天来喝酒也还罢了,但有一位蓝发、看起来尚算斯文、好像叫做什么风流子的魔将提议要苍也喝,
一杯倒得满满紫红色酒汁的金属杯马上被送到苍面前。
「我不喝。」苍冷冷说。
「统帅中意的人果然是很有个性哪!统帅大人,您说怎么办呢?」
苍仍然没有抬眼,在众多喧哗的声音中,他听到袭灭天来低沉的轻笑。
苍正欲抬眸看看袭灭天来有什么表情,忽然整个人被一把搂住,微凉坚强的嘴唇勐然贴上来,辛辣的酒汁流入口中。
酒的烧烈直冲脑门,几乎让人一时恍然。
苍被放开时,只看到袭灭天来的嘴角隐隐有恶意嘲谑的微笑,血色眼眸中光采闪动不已。大厅里大笑与喝采声不绝于耳
,甚至有零星的鼓掌。
苍用手指默默抹掉嘴旁的馀酒,脸上泛起的潮红不知道是心底的怒火还是酒意使然。苍微微抬眸,从长长的眼睫下冷冷
瞪了袭灭天来一眼。
大概是这场表演让在场众魔满意,注意力终于分散开来,重新陷入晚宴的奢糜狂欢气氛中。
浓烈的酒味、烧烤的气味、脂粉香水的味道…揉合出靡烂而令人窒息的氛围。拥有专席的妖魔不是贵族也是阶级颇高的
武将,几乎都有男男女女的美人随侍,往往还不只一个两个。
袭灭天来的专席就在主位旁边,足见位高权重,非同一般。
宴会持续进行,苍静静垂目而坐,完全不碰面前的酒肉,而袭灭天来也任由他,没再对他做什么。看起来苍好像是心如
死水般静静坐着,但事实上他也在悄悄观察每一个专席的魔物。
原本过了许久无事,袭灭天来突然凑近过来,那瞬间,苍的呼吸凝滞了一拍,有力的手臂环过来,他有一瞬认真地想挣
开,可是办不到,他发现自己根本动弹不得。
袭灭天来的气息喷在他耳边,更用舌尖轻轻舔弄他的耳垂。
「你……」
「嘘,看你的右前方楼梯上静静观望的那位,就是异度魔君。看到他后面的一男一女没有?那是朱闻苍日亲王还有九祸
女亲王,他们未必会下来参加宴会。至于其他皇族还有魔将,回去我再告诉你,先好好观察吧!」
袭灭天来在苍耳边肆意挑弄呢喃,说的当然不是什么温柔情话,虽然表面上看来很像如此。
※
石门传来开锁的声音,然后被慢慢推开。
翠山行望着黄泉吊命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