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他在这契丹人面前开天辟地的首度认错似乎没有多大效果,那个向来包容他一切胡闹的温和男人此刻连头都未转过
来,只是背对着淡淡轻言一句:“……没事,今日我多饮了几杯,有些累了,不如你也早点儿歇息吧。”
烛火几近残灭,灯芯噼啪作响,耶律元洪身后那半张豪华宽大的龙榻空了整夜,到底没有等来他苦盼了四个月的一席白
衣。
一百八十二、猫腾鼠跃(清月一话)
上古有言,五月为凶。
果然不假。
当那群契丹官兵凶神恶煞的冲来时,白玉堂心中杀气凝重,画影似有生命,于手中蠢蠢欲动。
身处异域辽国,又是关乎大宋国体的泛使护卫,本该洁身自好,天塌地陷能忍则忍。岂奈何这挑得皇城金瓦的锦毛鼠侠
肝义胆,哪是能眼睁睁看着奸佞当道置之不理? “呔,哪里来的大胆狂徒,天子脚下当街杀人,还有没有王法了?!”
来人威武高大金甲银刀,却是如假包换的中原模样,只不过络腮胡茬修剪不齐,也是如假包换的粗鲁莽人。白玉堂风流
倜傥洁癖成性,最容不得这般不修边幅的囫囵蛮子,只扫一眼便心生厌烦。
“你眼瞎不成?爷剑未出鞘何时杀了人?”白玉堂横眉立目毫无惧色,画影一横,银白玉穗飘逸如风。
他左手紧握另一只幼小的手,身后藏着一个枯叶般颤抖的垂髫小儿。
然而翩然白服其后三尺,遍地血光,两具尸体横躺竖卧暴毙而亡,彪壮,一剑穿吼。 驿馆厢房内,昨夜的争执梗骨于喉
,如五岳三山压得他郁闷难当,再也呆不住,便所幸择了家像样的酒楼买醉消愁。契丹人的远比女儿红烈性,猛灌两壶
加上一宿没睡让白玉堂心神恍惚倦意丛生。
可就算这样也没挡住这人精似的老鼠察觉远巷深处那一声隐隐约约几乎被滚滚车马人声遮挡了去的尖叫。而当他赶到,
正撞见歹徒行凶再杀一人,手起剑落功夫不浅,心狠手辣,连旁观的黄口小儿也不放过。
所以他出手,那人吃了一掌便知不敌,逃跑甚为在行。
因为是在辽国上京,仗义救人义不容辞却断未想过替契丹衙门缉凶这等蠢事。 所以他并未追赶,只是将惊慌失措的孩子
扶起。
而京畿府衙总捕王恒易也是在这时赶来的。
于是大宋使团的护卫进京次日便成了杀人疑凶。
“白玉堂——你——你是要气死老夫不成?!?”
府衙大牢,阴森黑暗,唯有狱中一抹白衣晶亮如雪,与周遭格格不入,映得整间囚室耀眼生辉。
隔着稀疏坚固的铁栅,白玉堂已是一觉酒醒,神色淡定:“我又没闯祸,荣大人您老干嘛发这么大脾气?”
这般自若看的官场摸爬滚打几十个春秋的中书舍人荣冼祖恨不得拿头撞墙!
“还没闯祸?!老夫问你,这里是何地?辽国上京!眼下是哪里?京畿大牢!你没闯祸,没闯祸契丹人怎么不来抓我?
!?”
白玉堂搔搔鼻子,看着比包大人还年长的老人家气得青筋暴露,眉眼一弯笑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救人如救火还分
辽国汴京?若是白某真有心惹事,就凭那帮蛮子岂能制得住?等一会儿过堂陈情自能断个明白,您老的关心白某感激不
尽,舟车劳顿身子要紧,还请先回驿馆吧!”
“你这江湖浪子,在京城惹是生非有阁老与开封府顶着也就罢了,如今身在异域这般胡闹,岂非有辱大宋国威?岂有此
理,这辽国刑苛法厉,要是你洗不脱嫌疑,老夫可看你如何收场!!”
看着老爷子气氛填膺的拂袖而去,那老鼠忍了许久的哈欠打得夸张,而后眨巴眨巴的望着小的可怜的铁窗,心里沉闷非
常。不是因为救人反被当做驴肝肺扔进了大牢,而是因为后悔错怪了那个厚道的小子。
昨夜他一定也是这般憋屈,白玉堂托着腮帮子盯着地面发呆。明明又是爷的错,结果却还是忍不住负气的扭头就走。
想到这他禁不住苦笑,都说老天爷睁着眼呢,这会儿八成算是欺负他的报应。
此时听见脚步声近,再睁眼就见铁锁落地,进来早间押他入牢的那个武官和一干衙役。
“起来!你的命案过堂了!”那汉子脸上生涩,使个眼色便有人提了镣铐上前。
白玉堂见状火气剧增,剑眉竖立厉声呵斥:“爷身付大宋四品官衔,岂是你们这些喽啰锁得的?只不过是过堂陈情,爷
同你们走就是,休得放肆!”
王易恒一想有理,轻哼一声算是应诺,转身出了大狱,白玉堂死死剜着他的背影,也狠狠一哼,大步流星跟着出去。
无论契丹大宋,公堂到哪都差不多,而白玉堂日日见,全无半点儿陌生,以至于在那断案官吏惊堂木落定之时便自报家
门,将对方原本含在嗓子眼儿的问话统统解答,后将当时见闻悉数讲明,详简有秩条理清楚,令人如历其境。
本来就是要撇清是非,这老鼠心想,早说早散。
然而这次他却错了,因为言语未完便被堂上‘啪’的一声打断!
“大胆狂徒,胡言乱语!明明是你酒后无端行凶,何来仗义救人?!”
白玉堂一愣,随即挑眉:“爷救下的小儿都看见了,叫上堂来一问便知!”
“混账,你莫不是戏耍本官?!当时巷内除了你与那两具尸体,何来什么小儿?!?” 什——么?
白玉堂这回是真的愣住了,直直盯着官吏那张倭瓜脸出神。
只有…爷?
堂上堂下一阵窃窃私语,直到又是一拍才住了口,也将这老鼠的心神拉了回来。他还是疑惑,但立刻就有另一种更加不
祥的预感,目光犀利毫不迟疑就转向那个赶到命案现场的武将身上!
原来是你们在陷害爷!他胸中怒火腾烧,但又一时连不起因果。是爷与人结仇,还是契丹有人心怀不轨刻意挑拨宋辽和
睦?
然而又一个念头一晃而过,却冰的他周身一颤!
‘与其让你我一趟趟的跑,是不是该干脆给你扣个罪名永远留在我大辽算了!’ 满山黄叶,似蝶舞九天,林间树影霖霖
,月光皎洁的耀眼。分享的温暖似乎依旧附在肩背,可是白玉堂却记不起当时的大辽皇帝挂的是何种笑颜。
也许他还是那个明眸皓齿时而如孩子般撒娇的厚道小子;可也许……那根本就不是玩笑。
“你们……”思绪至此,他愤怒的盯着一旁的王易恒,俊秀的容貌铁青,目光喷火,看的对方直皱眉头。
“大胆白玉堂!身为外邦使者不知洁身自好,依仗权势滥杀无辜,不尊我大辽天威王法,如今行凶证据确凿,你还有何
话说?!?”
一丝冷笑爬上嘴角,白玉堂轻蔑的看着眼下一群跳梁小丑,甚至连哼都不屑! 爷怎么会忘了他已是契丹皇帝……
君言天理,何从争辩,一国之主,本来就应该心想事成,想要的就该唾手可得,是吧? “来人,立刻将之收监,上书请
旨,听候发落!”
白玉堂擅于使剑,但拳脚功夫也不是等闲吃素的,更何况是怒火中烧,杀气难抑之时!不消片刻,半数衙役就撂倒在京
畿府衙的大堂之上,看的堂上堂下一片哗然!
“胆、胆大包天!居然咆哮公堂,公开拒捕!来…来人!把这歹人拿下!!”
官吏吼声未落,总捕王易恒便飞身过去与白玉堂过了招!他出手准狠,处处劫短,招招泻势,仅仅两个回合那老鼠便知
其是个老练的同行,然对方力道更胜自己一筹,拳腿相加,所触之处均被这蛮子铁一般硬碰震得发麻,白玉堂自是不敢
大意,更重守势。
然而就在这时,一个转身,他越过王易恒的肩膀无意中扫见堂外围观的人群,最前面站着的正是早间那个险些丧命刀口
的孩子。
那孩子显然也看见了他,对视极短,却足以下定决心逃离了去!
“喂,你等等——”他心下一急叫了一声,却大意了缠斗良久早就等着这般破绽的京畿总捕。白玉堂只觉得胸口猛地一
震,周身血脉瞬间凝固,气息一短,手脚便顷刻重逾千斤! 结果荣冼祖得了消息再度赶来之时,已经见不到白玉堂了。
因为犯的是杀人重罪,加上拒捕,即便是大宋泛使护卫,也被押入死牢,禁止探监。
玉蟾高升,虫鸣阵阵,搅得白玉堂心烦意乱,一脚将身旁的石子踢出老远,扯得悬着双手的锁链哗哗乱响,也遮盖了王
易恒进来的脚步声。
“锁了一天,还如此嚣张!”他浅骂一句,顶着白玉堂眼神中毫不留情的千刀万剐下了石阶,手中拿着一只提笼,开了
牢门,来到这个被狱卒当野熊一般绳捆锁覆栓在囚室内的白衣人身边。
提笼中溢出食物的香气,王易恒瞥了一眼这个整日滴水未进的俊俏宋人:“饿了没?” 白玉堂大怒一喝:“滚!”
对方看看他高悬紧握却又挣脱不开的拳头,哼笑一声:“精神还挺好,难怪他们不敢放你下来。不吃算了,算我多事!
”说完转身就走。
“为何要撒谎害爷!?!”就在他要步出牢门的时候,白玉堂忿忿的质问。
王易恒转过头,脸上是遮挡不住的疑惑,看着白玉堂荡然的目光良久,眉头深锁。 “人…真的不是你杀的?”
“废话!爷与他们素不相识无冤无仇,为何要杀他们?!?”白玉堂一口怨气满满的溢出来,“倒是你们,与爷有何冤
仇,为何要陷害爷杀人?!”
王易恒听了表情怪异斥责道:“胡说八道,我王某人一向秉公办事,哪来的陷害于你?!” “那你干嘛不将当日小儿带
来作证?那个歹人杀人时他就在现场,要不是爷替他挡开那剑,当日巷中定是三具尸体!”白玉堂说的气愤难平。
但王易恒听了轻蔑一笑,仅仅吐出句“你不要再胡搅蛮缠!”便径自出了死牢,任凭身后白玉堂气的破口大骂!
当夜御书房,二更天,风清月润。
昨日整夜心神不宁,似寐非寐,今朝又忙于国是,熬到此时耶律元洪已是困意油生,几杯浓茶依旧收效甚微。但他不想
回寝宫,耗着,明知白玉堂此时八成已是在内苑等他。 只因少了展昭当初的一封书信,他便闹得开封府上下鸡飞狗跳。
而昨夜自己仅仅一句玩笑,他便翻脸,立刻就认准是图谋不轨的设计。
每每想到这里,耶律元洪就觉得自己心间隐隐作痛。难道千里的情意,夜夜的期盼,于他眼里还是不及那只猫的寥寥数
语重要?
一声长叹,寂寥无边无际,宛如茫茫沙漠,寸草不生绝迹生灵,将心风干炙碎。 “皇上……”
轻唤入耳,耶律元洪恍然一震!为了不节外生枝,只要那白老鼠入辽,寝宫和御书房就几乎夜夜空寂,而这大辽帝君已
经很习惯无人在侧的度过通宵。
有人,反倒让他意外。
眼睑一抬,才知道是北院大王耶律信德。他心下一动,能不经通报自由出入宫闱的人,普天之下除了那只耗子,也只有
皇叔了。
“皇叔,深夜来此,可是有要事?”他倦意甚浓却强打精神挺直腰杆。
北院大王见他面色不好颇为心疼:“夜深了,怎么还未歇息?”
耶律元洪尴尬一笑:“睡不着。”
胡说,你刚才明明已经入梦……
北院大王无奈暗叹,但还是面色平和:“皇上若是为了等他而熬坏了龙体,如何得了?” “皇叔,朕……”他语塞,苦
笑着摆摆手,岔开话题,“是何要事?”
“今晨城东郊巷出了命案,凶徒当街血刃两人。”北院大王言归正传。
耶律元洪蹙眉:“命案?死者是贵胄王亲?”
“萧姓兄弟,只是京城商贾,一介布衣平民,并无爵位。”
布衣平民?就算是命案,可这也值得堂堂大辽王爷深更半夜跑来御书房上奏?耶律元洪闻后只疑惑了须臾,随即心生不
详。
不会是——
“……禀皇上,眼下他人在京畿大牢。”
一股气血直冲门庭,耶律元洪只觉得自己整个人都恍惚一下,不知道有多少来自昨日的一夜无眠。 “府衙午后过堂,他
与衙役大打出手,泛使荣冼祖怕明日面君无法交代,一更时来臣的府中求情,臣一面安抚于他,一面着人暗中核实案情
,现场众口一词指他酒后行凶,人证物证俱全,唯一的疑点是与他本人的口供出入甚大!”
这死老鼠,莫不是昨夜借酒消愁闯下祸事?!?耶律元洪感到天灵青筋怦怦直跳。 “…稳住宋使,暗中遣人到京畿府衙
协同审办,将所有相关案卷抄录一份呈来,并且速派人彻查萧氏兄弟!”
即便是布衣,却是有钱有势的大户人家,主人一夜横死,次日萧府就雪帆玉绶的大操大办起来,刺眼白奠,桐油棺椁,
纸钱铺天盖地,院中奴仆家眷哭声震天。
王易恒清晨及至,便装于对街面铺一坐就是整日,看着府中进出无数,人马往来频繁,疑惑也渐渐浓烈起来。因为来人
都是体面的前呼后拥,也不乏些许识得的官场人物,但凭吊故人,本该抚金亲眷,可怎么看怎么都是行色匆匆,而且还
不时往自驾车马上大箱小柜的搬动物件。更可疑的是晌午过后来过一顶花荣绿轿,当是豪门中人,却更是形迹可疑,不
露颜面不下轿子,仅仅于门外滞留半柱香便风一般离去,不知何故。
但有一点收获也算是没有白来,旁敲侧击的打听,萧家家业虽大却几代都与中原素无往来,与祖籍大宋江南的白玉堂几
乎不可能有任何瓜葛,看来那宋人所说 ‘素不相识’的确不假。而当日断案所指‘酒后行凶’王易恒其实并不信服,因
为是他将白玉堂堵在现场,那人的确是喝了酒,但神色身形绝对算不得醉,更何况酒保一口咬定当日的白衣客官只身一
人,并无与他人照面口角。
这样推断下来便没有了杀人动机。
萧家整座府院唯一能与中原沾边的,也就是萧家大爷半月前娶的那个青楼歌妓。王易恒临走时也看见了,楚楚可怜的一
个妙龄女子,靠山一死半日不到便被一群也非明媒正娶的恶女人扫地出门,赶到街上。
世态炎凉,他心想,擦身而过丢给她半吊铜钱。既是青楼来的,大概不会寻死才对。 回到府衙,王易恒径直奔进大牢,
白玉堂还是双臂悬吊站在囚室当中,似乎正瞌睡,听见响声才抬头,乌黑的眸子血丝不少却透着能割人皮肉的锐利。
见其嘴角挂血,来人一惊!
“谁敢在死牢里如此放肆?!”听的出他怒气上蹿,就像被犯了领地的老虎。
白玉堂吐出一口血沫冷笑:“你这厮少在爷面前装模作样!”
王易恒面色凝重狠狠瞪他一眼,哼了一声便上前替他解开镣铐。看来是萧家买通了人出气,若非锁着,这宋人功夫了得
,平庸之辈岂能伤他分毫?
举了一天一夜手臂酸痛得紧,白玉堂咬牙挺过那阵麻木才睁眼,而那武官正等着他恢复。
“可伤到筋骨?”
白玉堂不屑:“没有!”
“这案子有蹊跷,还须时日,心急不得。”他劝慰,言外之意是你可别惹事生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