迭的取走,映雪捧了点心盒,另一个捧了茶,走了。
「公子——」看那人靠在躺椅上睡得正香,身上盖的外袍分外眼熟,碧落想起那是大官人近日才上身的新衣,啧啧,大
官人待公子真是体贴的很。
连有个新鲜的点心,也是要有公子一份的。
被她刻意拉长的声音吵醒,三弦睁开眼,碧落赶紧捧着点心献宝,「公子,刚出炉的千层酥。」
他方醒来觉得嘴里发苦,「放着吧。」
「凉了就不好吃了。」她一路走来,已经凉了不少。
三弦一笑,「要觉得可惜你就先吃,待会儿告诉我什么滋味。」
小丫头本来是个馋的,三弦待人又宽厚,听他这么一说,碧落忍不住就拈了一块塞到嘴里,吧嗒吧嗒咂咂嘴,笑嘻嘻地
道:「香的很。」说完又吃了几块。
三弦嘴里的苦味渐渐淡下去,看碧落吃的香甜,不觉也有些馋起来。
虽然不怎么喜欢甜的事物,但是吃一块垫垫肚子,应该没什么吧……
正厅里,两个丫鬟摆了点心茶水,霍西官拈了一块千层酥正往嘴里送,忽然想到什么:「赵公子那里……」
「大官人放心,赵公子那里的一份我看着碧落端过去的。」一旁管事的嬷嬷抢先答道。
藕色衣衫的小婢脸色白了一下。
霍西官看见了,「你是新来的?面生。」
「奴婢叫映雪……」小婢低着头轻道。
「这孩子挺勤快的,又能干。」嬷嬷跟着夸道,霍西官却是微微眯了眼。
「你是灵州人氏?」
灵州方言,「雪」字不若官话那样打个弯,而是轻轻带过尾音,听着就像念着「削」字。
小婢一惊,身子便不由得一颤。
霍西官益发的疑忌起来,有些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
「大官人。」侯管家从外头匆匆跑进来,手里抓着只信鸽,「四小姐有信从灵州来。」
他接过递来的纸卷,上面寥寥数行一眼扫过就全明白了。
浓浓的剑眉皱了起来,他猛的一把扯住映雪,「说,是不是东明那小子派你来的?!」
「大、大官人饶恕!」小丫头吓的花容失色,一下子跪倒在地。
「饶你……」
霍西官站起身,高高临下地看着她,「你要说实话。」
「让开!让开!」后园之内,霍西官一路狂奔,吓着了不少下人与婢女。
忽然他猛的与一个跑出来的小婢撞个满怀,「瞎了眼了!」
「大官人饶命!」小丫头撞得痛还得跪着说话,「出、出事了,赵公子他……」
她话未说完,霍西官已拔腿向先前三弦所在的凉亭跑去。
到了凉亭才发现事情已经失去控制。
碧落倒在地上,满嘴是血,衣襟上、身下也有一大滩的血,两眼紧闭面色死灰,几个小婢正围着她哭。而另一边几个年
长的嬷嬷则看着躺椅上的三弦。
地上有咬了一半的千层酥。
「他……」一出声,霍西官才发现自己声音沙哑的吓人,勉强稳住心神,「他怎样了?」
「公子幸好及时吐了出来,可刚才还清醒,这会儿工夫已经认不得人了。」
他上前去,握住那人的手,冰冷的触觉让他倒吸了一口冷气。
索性将那人抱进怀里,只觉得他浑身都是冷的,他的心也不由得跟着冷下去。
想让他暖一些,可又怕催动毒性,只能僵手僵脚,不知道究竟该怎么办才好。
跟着侯管家带着大夫赶来了。
大夫一来先拿了丸药叫人用水化开,撬开三弦的嘴灌了下去,随后看了面皮气色,按了寸关尺细细诊起脉来。
「大夫……」在一旁看着老者花白眉毛紧紧展展,霍西官的心也跟着上下,「究竟如何?」
半晌,大夫松了手,叹口气。
有话倒是快说,若嫌气多别处叹去……
「这位公子这是中毒,毒性霸道,他虽然将毒物吐出,可毒性片刻已侵入脏器,恐怕……」
「恐怕如何?」
「老朽开一帖方子,照方抓药,先喂一副下去看看情形再说。」
妈的,这寻的是什么庸医!
他狠狠瞪了侯管家一眼,但仍道:「那就请先生快些用药。」
方子写出来了,他看了看,尽是些绿豆、薄荷、甘草等等祛热散毒的平淡药物,既然说毒性霸道,如何用这样平简的方
子,但此刻也顾不得许多,先照办。
三碗水熬成一碗,浓浓的汤药灌下去,三弦原本苍白的脸有了些血色,眉头一皱,一声呻吟。
「三弦?」
那人却不睁眼。
大夫见他询问的目光,赶紧上前说明:「霍大宫人还需有个底稿,这位公子,有可能是醒不过来了。」
这是什么话,什么意思……
什么叫醒不过来。
他的三弦……
他明明,刚决定了要对他好一点。
毒是七分附子与三分曼陀罗配成,名字唤作「长醉」。
但愿长醉不愿醒。
不是什么奇门怪毒,因为下毒的人目标很明确,就是要中毒者的命,中毒的两人,碧落死了,而三弦昏迷不醒。
大夫开的药方也不知煎了多少灌下去,可他的手依然是冰冷冰冷的。
到了第三天,霍西官坐不住了,让人把孟云嘉叫来。
「给我把那小子找来。」见了孟云嘉,他劈头就是这么一句。
这几日宅子里为了三弦日夜折腾,几乎闹动了半个云州城,孟云嘉一听就猜到八分,「爷,那个人岂是这么好找的,再
说何必为了他浪费……」
「叫你找就去找,那么多废话!」
多年没见他发那么大脾气了,孟云嘉一怔之下一副了然的神色。
「知道了,小的这就天涯海角的找去。」他一脸认命,口里却说得刻薄,「就不知道小筑里那位爷拖不拖得到他来。」
说这话时他已跑到门口的安全距离——算准了霍西官不至于把那两个青瓷的茶盏扔过来。
临行了还觉得促狭的不够,回头添上一句,「爷,说句老话——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啪!」一个青瓷茶盏砸中门楣再落到地上,粉碎。
孟云嘉跑得快,没遭殃。
可那几个来问诊的大夫就没这么走运了。
三弦的情况没有起色,他们也就得忍受霍西官冷的叫人热血成冰的目光,其实医家也是凡人,医得了病症医不了生死,
但是面对着霍西官,大夫们没一个敢说这样的话,只有不断的「尽人事知天命」。
三弦一天一天昏迷下去,偶尔清醒片刻也认不出人,霍西官的脸色也就一天比一天难看。
第十天早上,他看过了三弦,病榻上那人青灰的脸色,孱弱的身子,都让他火从心起,叫侯管家去叫大夫,侯管家犯了
难——这几日下来,云州城里的大夫几乎都让霍西官得罪了个遍,那些名医自有自己的架子,怕是再没人肯上门来问诊
的了。
就在霍西官阴沉了脸而侯管家坐立难安的时候,有人来禀报,四小姐来了。
这倒是出乎人意料之外,出事那日的确是放了信鸽去灵州,但就是飞禽,这几百里路途也要三天,如此算来,霍南眉怕
不是一收到消息便快马加鞭赶来。
霍西官听禀报的人说她直接去了听荷小筑,于是也去了。
「你给他喝什么?」进了屋看见南眉正与一名丫鬟协力将一碗黑稠稠的事物灌进三弦口中。
自家小妹看了他一眼,一言不发,将最后一点药汁灌进三弦口里。
然后搁下碗,起身,走到他跟前。
「啪!」狠狠的就是一记耳光。
侯管家赶紧招呼了小丫鬟走人,留下这对兄妹俩。
「你说你会照顾他,如今就照顾成这样子?」南眉似笑非笑的表情在某种程度上和他极像。
他无言以对,只有重复刚才的问题,「你给他喝的什么?」
「当然是解药。」
「谁给的?」
「二哥。」
「你还叫他二哥……他怎么肯给?」
闻言,南眉好看的那对柳叶眉扬了起来,那日灵州宅子里的情形浮现在眼前——
旁人从霍东明房里搜出的解药,霍东明看她拿在手里,便冷笑着调侃,「说不定这才是真的毒药。吃了便一命呜呼。」
她笑道:「说的是。当然得试药。」
霍东明立刻就白了脸,「试药……谁?」
「当然得是你。」
霍西官听她讲了经过,哭笑不得。这不都说黄蜂尾后针,最毒妇人心。
但解药应该可以确定是没问题的了。他心下稍安。
「是我没照料好他,大哥给你赔个不是。」走到榻边,见得那人脸上黑气已经淡去不少,多日来悬着的心这才放下,长
长吁了口气。
久久未听见南眉回话,抬头才看见人已经走了。
凝望三弦憔悴的面容,他忽然想到——
如果这个人死了,自己又该如何?
他想他一定是快要死了……
听说人死以前会看到自己的一生,他真的就看见了,少年时娘亲在院门口做了饭等着爹爹回来,双亲的丧礼上,亲戚们
恶毒的咒骂,冰冷的目光。
那个快要饿死的雪天里,师父慈祥的笑容。
小师弟被他捡回来时抽噎的声音。
全都历历在目。
然后是潞州,冬雨如冰,轻雾环绕。
长街上那个女扮男装的公子对他说,我的大哥,求你救他一救。
跟着便是那个人的眉眼,在眼前徘徊不去。
南眉说那是无情之相,可他偏就喜欢这无情之相,情深的那段时光,有时夜里梦回醒来,看枕边那人欲望餍足后有些慵
懒的睡相,指尖沿着眉角而下划过他坚毅的轮廓,想他待自己的好,想自己的沉沦,想恨不得自己就真成了那个丁茗。
在欢欣痛苦里左右挣扎。常常一夜无眠,睁着眼就到天亮。
那些幸福的日子过去,三弦很清楚下面自己要看到的是什么。
那一场至今仍让他痛苦的劫数。
霍家大宅,除了玉宇琼楼繁花似锦,还有那样黑暗和血腥的地方……
铁链互相碰撞发出沉闷的声音,腥味四处弥漫,不知是铁锈或是鲜血。
周身疼痛,他知道自己身上一定已经布满了伤口,可他已经不想再睁开眼去看。
「哗——!」
冰冷的井水迎头浇下,将他即将模糊的神智又拉回清明,身上的剧痛也更加强烈的刺激着神经,「呜……」
他看到那时的自己,在刑房的地上,蜷缩着身子发出呜咽。
「想说了么?」一旁,问话的人正是霍西官。
「是四小姐……」地上的自己,根本就吃不住刑罚。
那时,他以为只要说出真相就没有事了,那个人……不会再继续伤害他。
「南眉?」
霍西官疑惑的开口——三弦发现自己看不清他的表情。
那也是应该的,因为在他的记忆中,当时根本没有看到霍西官的脸。
霍西官抓着他的头发迫他抬起头,「你说的我自会去求证,可是,你知道你做了什么?」
「我……我不知道……」
「我生平,最恨别人在我面前说谎。」霍西官在他耳边低声道,拉起他的左手,「你很会弹琴,是不是?」
他忽然间意识到什么,「不……大官人开恩!大官人……」
虽然勉力挣扎,可他已然毫无力气。
那几个护院死死的按着他。
三弦看不到那个动手的人是谁,眼前的景象里,只能看到落下的利刃。
很痛……那时真的是很痛。
似乎那一部分已经被生生的从身上脱离下来。
他知道自己现在看到的一切都是幻觉,可左手传来的灼烧感却那样真实。
「呜……」
眼前的景物一件一件的消失,黑暗铺天盖地而来。
不如就这样睡过去——那时在马车上他就这样想了。
睡过去,忘了一切,忘了那个人,忘了自己付出的情意和得到的回报。
全部忘记。
于是挪动脚步,向黑暗的更深处走去。
只要走到那里就安全了。
好想快一点……
别去……
有人在喊,有人扯着他受伤的左手,很痛很痛,痛得让他不能忽略那股拉扯他的力量。
可恶,不让他安生片刻,连最后的安宁也不让他得到。
可恶,究竟是谁这么可恶……
究竟是谁……
霍西官小憩醒来,发现榻上的三弦已经睁开了眼,正望着自己,一脸若有所思,一时间心头五味杂陈,想开口却不知道
说什么,半晌才呐呐的轻声道,「你醒了。」
三弦点了点头,举手点了点自己的喉咙,霍西官明白是怎么回事,「你的嗓子被毒药灼了,要过一阵才能说话。」
他还是点点头,然后就想坐起身来,霍西官赶紧凑上前扶他起来,披上外衣,坐到他那一头让他靠进自己怀里坐好。
「对不住……」拥着三弦坐了好一会儿,霍西官忽然这样说,感到怀中的身躯微微一震。
又清瘦了许多……
「那本是冲我来的,连累你了。」他轻声叹息。
随即感到手心痒痒的,低头一看才发现是三弦在他手中划字。
意外,不必介怀。
霍西官忍不住又紧了紧手臂,「不会再有这样的事,我保证。」
怀中的人微微挣扎起来,他松开手,三弦转过头,看着他左边的脸颊,目光有点怪怪的。
「哈,是南眉回来救了你,顺便关照了我这边一下。」他摸着脸颊上那道小口子讪讪道——那日蒙霍四小姐赏的那记耳
光,被她染了凤仙花汁的指甲给划着了。
三弦露出好笑的神情,显然很高兴看到他吃瘪。
只是跟着就听见自己腹中传出「咕噜噜」的声音。
这下轮到霍西官忍俊不禁,「我这是高兴糊涂了,你好好躺着,我叫人弄点吃的东西来。」
三弦依言躺下,看着他起身走出房去,良久,轻轻叹了一口气。
方才醒来时,他发现榻边的人虽然在小憩,手却依然紧紧抓着他的手不放,不由得想起昏迷时看到的幻象里,不让自己
堕入黑暗的那股力量。
如果当时走了过去,想必就回不来了吧?
是这个人将他抛弃到如今的境地里,也是这个人将他从黑暗里拉回来。
那么,现在,他究竟要怎样才好?
三弦一清醒,整个霍府顿时从前几日的愁云惨雾里脱了身,南眉得到消息,立刻到小筑里去探视,一进门就被一桌子的
点心吃食吓了一跳。
「大哥,你这是开吃食铺子呢?」
「看着哪个眼馋就自己去拿。」
霍西官正坐在榻边喂三弦喝粥,三弦见她来了,推开粥碗殷切的望过来。
南眉知道他心里想什么,笑了笑,「这次都是我们兄妹俩不好,该我向你赔不是才对。」一转眼瞥见霍西官的脸色不好
看,知道他是恼了自己打搅他们两人独处,于是知趣的取了桌上一碟凤梨酥和一碟桂花糖藕,「我就馋这两个,大哥,
我可拿走了。」说罢笑着离开。
她一走,霍西官就想接着刚才的工作,但看着三弦垂着头也不知道在想什么,他也就耐心等着,过了一会儿,只见三弦
往窗外望过去,外面春光正好,可桌案上陶瓶里的柳枝却已经枯死了。
「就快清明了,等你身体再好一点,我们出去踏青,好不好?」霍西官有点明白他的心思,凑过去在他耳边低声道。
三弦点了点头,接过他手里的粥碗,自己慢慢喝起来。
之后的几天,南眉辞行回灵州主持局面,三弦的身体也在云州城几位名医的调理下一日好过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