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落,听琴不语。」他小声呵责了一下。
如今他一只手成了残疾,往昔最喜爱的那些琴曲之中,只剩下这首《佩兰》还能弹奏——说起来也是前缘巧合,他少年
时一时好玩,自己偷偷将曲子改成单手,犹记得当时师父将自己狠狠训了一顿,说瑶琴是圣人之器,他怎可抱了玩乐的
心思如此怠慢……
「有美人兮在渚,怀兰草兮清扬。」
外头有人在吟诗,声音是有意压的极低,若不是他听力甚好只怕就忽略了。
于是往窗外望过去,见是霍西官在池子的另一端也正往这边看过来。
是来看他的?
还是来看他收到这张琴后的反应?
心下略加思忖,他抬起头,向窗外那个人笑了笑。
果然那个人见他笑了,便移步向屋子这边过来。
就当作一场戏好了——三弦如是想。
房门外响起敲门声,碧落一开门,「大官人。」
「我可以进去么?」霍西官在门外问道。
他收慑心神,「大官人请进。」
就装作——
自己已经被他这别出心裁的温柔手段打动了。
算算日子,南眉应该已经到了灵州。
这日,三弦在后院里,独立廊下看着枝头落下的梨花这样想道。
南眉已经走了将近半个月……他出神的厉害,连霍西官走近了也没察觉。
「在想什么?」霍西官边问边替他拂掉肩头上的落花。
「四小姐应该已经平安到了灵州吧。」
他老实回答,没想到那人倒不高兴了,「你又在想那丫头?她天生鬼精灵,没去算计人已是不错,你难道还怕她被人算
计。」
他低下头去笑,「大官人怎么这样说自己的妹子。」
「大官人大官人,你还是这么生疏。」霍西官叹了一声,忽然想起什么,「对了,这个你瞧瞧。」他自怀中取出一本册
子来交在三弦手里。
他翻开扫了一眼,「琴谱么?」
「嗯。」霍西官也不瞒他,「禁宫里流出来的东西,花了不少力气。」
「还是为了想结交那位大人?」
「是,你看一看,这减字谱我看着就像天书一样。」
记载琴曲的减字谱相传为大唐末年曹柔所创,分为上下左右四部分,上方为左手指法,下方示意右手指法,左上为左手
按弦用指,右上为所按徽位,下方外部为右手指法,内部为所弹、按之弦。
饶是如此繁复,这法子却还是有个缺陷……
「从未见过的曲子。」三弦翻过册子,交还给霍西官。
「那有没有听过这句话——『广陵散从此绝矣』。」
他点了点头,那么有名的典故岂能没听过——《广陵散》一曲是为纪念聂政刺韩王所作,汉时流传颇广,然而三国之乱
后能奏全曲者十余其一,直到嵇康临刑,他最终奏了一遍全曲发此感叹,从此此曲失传。
「其实那不过是传说,除了嵇康,未必就没有其他人会这曲子。」霍西官笑得有些得意,「你刚才看的就是《广陵散》
。」
三弦微微一怔。
霍西官又将册子塞回他手里,「留着看吧,觐见那位贵人之时,我希望你能与我同去。」
他不答,只是将册子收进袖子里。
跟着侯管家过来说道有事要霍西官快去处置,他立时就走了。
三弦看着他的背影,嘴角泛上一丝冷笑。
霍西官到了南厢的密室里,却等了好一会儿,要见的人才来。
「大官人。」孟云嘉先是行了一礼,比起七年前,他更见些圆滑世故的样子。
「事情如何?」
「已有了琴叟的下落,在羽州一带有人见过他师徒二人,我来之前已加派人手前往羽州,想来不日就会有消息。大官人
这边……」孟云嘉露出些笑意,「似乎也颇为顺利。」
「你都看见了。」想到方才在庭院中的情形都被他窥见,霍西官不禁有些着恼,「云嘉,这样行事不觉得无聊么?」
他嘿嘿笑了一声,「大官人拿给他看的可是《广陵散》?」
「是,只是他没什么反应,想来并不知情。」
「这么说此事只能着落在琴叟身上……」孟云嘉摸着下巴,「既然如此,大官人不如舍了这颗棋子,他没用了。」
「谁说的?」
「呃?」
「把他师父寻回来后,至少还可以用他动之以情……」霍西官说话的语气有些不自然。
「原来如此,」孟云嘉大笑。「大官人说的是。」
霍西官哼了一声不作理会。
孟云嘉禀报了琴叟一事后便匆匆离去,霍西官在密室中听侯管家说完灵州传来的消息——南眉已安全抵达——随即又往
后园去了。
三弦还在廊下未曾离去。
他远远地看他翻阅琴谱的样子,时而眉头微蹙时而舒展,很是沉浸其中。
果然是一无所知。对于如何真正的复原《广陵散》,三弦并不知情。
霍西官听负责寻谱的琴师说过,纵然寻到曲谱,但因为减字谱无法记录音长,因而依旧不能得知该如何演奏。曲谱也只
是一堆废纸。
而这音长音短,从来都是口传心授,并无文字记载。那些失传的古曲若要重现于世,除了寻到古谱之外,还需高手的操
琴之人,重新为其整理,标出段落,理出节奏——这一过程行家称作「打碰帽」。
但纵使有再高明的琴师,也绝不可能将曲子恢复到原状。
因此所谓「重现」一说,大家都知道不过是自欺欺人。
但从另一方面来看,经当世名家重新打谱的琴曲,却也有可能反而身价倍增,毕竟原貌谁也不曾听过,这样一来琴谱就
好比璞玉,由高手打磨和由庸才打磨,得出的价值当然不可同日而语。
至于这《广陵散》更是有一段额外的奇话,数十年前《广陵散》的曲谱被大盗照夜白从大内盗出,世间都流传是送给了
他的知音人。
据传那人出自操琴世家,本就知道《广陵散》的残诀,得到完整的曲谱之后,那知音人为了不负照夜白的情谊,拼却十
年时光,将这绝响的曲子重新打谱完毕,在某一年的古琴台国手集会上曲惊四座。
可惜照夜白亦于当年亡故,而那知音人在一鸣惊人后,便就此不知所踪。
为了今番与那位贵人之会,霍西官特意整理出这段旧闻,他长年行商,于人心甚是知悉,很明白这一段故旧传奇必然为
《广陵散》再加上许多分数,因此加力寻找。
却不想顺藤摸瓜几番查访之下,那个「知音人」的踪迹到底被他找到——当年的红颜少年如今已成了市井中的苍苍白发
,江湖流落有个「琴叟」的名声,而他还有两个弟子,其中一个……
正是他当年弃若敝屣的三弦。
打探的间隙,又得知他就在云州。
这应该是个巧合。可云王府中他看见三弦跪在亭外——
却又隐隐觉得,是一场天意。
一条孟江,将全国的疆土分为江南与江北两处。
江南六州一十八郡,江北七州二十三郡,灵州在江北,又处东面,沃野千里物产丰富,气候最适宜植桑养蚕,州中又多
水道,便于洗丝也便于漕运,因此自古以来便是举国丝织的兴盛之地。
这日灵州的锦云老号里,内室中唯一的交椅上,霍南眉正坐着好整以暇的品茶,茶叶是今年灵州出的新种,一旗一枪,
茶芽嫩绿偏又香气扑鼻。
她啜了一口,抬眼看看那个叫两个家丁押跪在地下的人,轻轻一叹,「二哥,这回我是帮不了你啦,私造印信买卖祖产
,这事已经传到潞州的老宅子里,你看看,」她说着敲敲一边桌上一叠书信,「族里长老书信跟雪片似的,我就是有心
替你瞒也瞒不住了。」
跪着的人是霍家的二少霍东明,眼下他身上缚的是浸了水的牛筋,虽然他练过些武却也是挣不开的,那张浓眉大眼的英
武面孔此刻因为愤怒而有些扭曲,圆睁的眼里布满了血丝。
霍南眉——他错就错在看轻了这个四妹。
从来以为她一个女流之辈,只不过仗着霍西官的扶持才能在灵州立稳脚跟,七年来也不见她有什么大的建树,便有心看
轻了她。
这次他与三弟计划夺灵州商号的经营权,最初与锦云号最大的蚕丝供应林家商量得好好的,由林老爷子抬高价格,林家
执掌灵州蚕丝业牛耳多年,林老爷子一提价,别家也不敢低价将蚕丝卖给锦云号。
如此霍南眉必然为难,一旦时间久了,消息传回潞州大宅,长老们一见生意有了问题必然把她调回去,到时灵州就是他
独大,再与林家重新整合生意,必要有一番成就让大宅里的人刮目相看。
却不想这丫头也不知什么时候扶植了几个蚕商,林老爷子一提价,她就立刻把人家晾在一边回头与那几个蚕商合计去了
,最后茧子的供应一点没受影响不说,价钱还比往年便宜了许多。
林老爷子吃了暗亏,因为囤货的缘故,一时的金钱周转不过来便找他要,他想都是一条船上的,一咬牙挪了公中的钱,
又私造印信卖了几处产业,却不知怎的买卖字据等没几日就到了潞州。
霍南眉一从云州回来,就挥着潞州那边族中长老们的手信,雷厉风行地把他押下了。
风闻她前几日又以低价吃了林老爷子的货,平白卖个人情给林家。
如今天大的不是,都在他的身上。
「二哥,其实你这计策也是不错,可惜你不够狠,不知当断则断,林老爷子来找你你又何必帮他……这不,把自己都搭
上了。」南眉喝着茶,凉凉的说道。
那个俏美爱娇的小丫头,究竟是何时长成了这样的心狠手辣的女子?
她说的不错,要怪就怪自己不及她心狠,不及她不动声色,借刀杀人。
霍东明嘴角逸出一丝苦笑。
可是,霍南眉,你也别得意的太早,若是霍西官没了,你独个儿又能弄得出什么……
「二哥。」忽然眼前绛紫色的衣摆一晃,霍南眉略带些娇媚的声音在头顶上方响起,「你平日最是火爆脾气的,怎么今
天就不说话了呢?」
一声脆笑,她五指纤纤猛的抓了霍东明的发髻,迫他抬头看向自己,「想来二哥心里头,还有着别的什么打算,是不是
?」
她含笑眼眸,看的霍东明一阵心寒。
第一次发现,原来每次她这样不带心机的笑容背后,都是满满的思量与算计。
两人相对沉默了片刻,最终南眉松了手,直起身,「带他下去,好生看管,谁也不许作践他。再放只鸽子到云州去,叫
大哥近日里小心些。」
下人们听了话就照办,片刻后内室里就剩了南眉一个人。
她倒坐进交椅里,长长地吁了口气。
四月的午后,云州的暖风,熏的人半梦半醒。
三弦隐约觉着有什么东西覆到了身上,睁开眼一看,原来是霍西官取了件外袍替他盖上。
见他醒了,霍西官呐呐道:「吵了你了,怎么总喜欢在外面睡?」
三弦拾起掉落在地的琴谱,「看着看着就睡着了。」
霍西官听了笑起来,「以后要叫人搬了躺椅跟着你。」
「哪有那么夸张,我也就是想替这曲子打打谱,没想到这么费神思,到底是古早的名曲,我力有不逮。」
「打谱?」霍西官皱了皱眉,「什么打谱?」
「这曲子光这样是没用的,须分出段落节奏来……哎,我没那个本事,大官人早些寻个高手是正经。」三弦说着笑了笑
,抓紧那件外袍往身上扯了扯,轻声对他道:「谢谢。」
霍西官却是一怔。
好不容易……
脑子里冒出这么一句话。
好不容易才得这个人此刻这没戒心的样子,平平淡淡的这么一句话。
他却不知道他是算计他呢……他本想他是琴叟的徒弟,或许会知道《广陵散》的事。
可他不知道。
想来也不是没有可能,当年琴叟在盛名一时的时候销声匿迹,或许就是因为知音人已亡,便想将这名曲也随葬了,是以
连最亲近的弟子也没有告诉。
就像孟云嘉说的那样,现在的三弦,已经没有了最初的利用价值。
但是……
之前对孟云嘉说的那个理由,他自己亦明白只不过是个借口,他真正的想法是对这个人起了好奇——虽然七年前曾亲密
到那样的地步,但对于真正的三弦,他根本就不了解。
七年间,偶尔回忆的时候,会不知不觉将他与丁茗重叠,以至于他本身面目却模糊起来。
但这些时日的相处,却让他看到以前不曾看到的东西。
说起来他虽然不习琴道,但好坏倒也多少分辨的出来,云王府中那个少年小小年纪琴艺已经颇为可观,那三弦这个做师
父的想来更是高明。
还有那些信手拈来的鉴琴之道,比起名家来并不逊色,他不愧是琴叟的弟子。
可是……他的手被他毁了。
他如今在云王府做一名区区的下人。
纵然有惊动世人的技艺,纵然本该有顺利的前程。
也都已经因为他而失去了。
他想自己确实欠了这个人不少……
更不用说他眉目间,那甚至睡梦中也不曾消减的忧苦之色。
这七年,他是怎么过来的?
霍西官发现自己七年都不曾想过这个问题,当年他盛怒之下将三弦逐了出去,后来虽然经南眉解释怒气消退,也知道自
己将怒气发泄在三弦身上是有不对,却不曾动过找他的心思。
南眉说的是,霍家都是些狼心狗肺的人。
他早该来找这个人,早该找到这个人。
他早该待这个人好一些。
更好一些。
他明明是个无辜的人,明明是个很好的人……
所以现在,他不想放手。
「三弦,」忍不住俯下身去额头抵着他的,「费神的事就别做了。」
「那怎么成,大官人本不就是想我来帮忙?」
「你又不欠我什么,何必听我的呢?」
三弦被他这么一说,忍俊不禁笑起来,他也忍不住笑了。
笑着笑着,他见三弦眼皮打架,知道他还是犯困,于是找了个因头先走了,回头看看三弦又睡下,才真的安心走了。
第五章:
霍府的厨房里今日下午有些小忙碌,掌厨的师父正做杏仁千层酥,这道点心工序繁复,能做的人火起,可就因为日前霍
西官在外头尝了一次之后说好,掌厨师父便死皮赖脸去了云州有名的点心铺子里学了半日,今个儿回来献宝来着。
将一碟刚烘好的千层酥摆在了案上,掌厨师父转身又看火候去了。
藕色衣裙的小婢蹑手蹑脚的进了门,左右看看没人,从怀中掏出一包药粉,飞快的在每块千层酥上都撒了一些,粉末与
原有的糖粉混在一起,丝毫看不出破绽。
「映雪!」忽然外头传来叫声,小婢手一抖,药粉险些失手,外头的人很快就进来,她只来得及将药粉塞回怀中。
「你在这儿呀,」进来的嬷嬷一见她就眉开眼笑,「来了一批新绣样,我眼睛不好了,你快来替我瞧瞧。」
「赵嬷嬷,我还要……」虽然出口推拒,奈何赵嬷嬷耳力不佳,不由分说拽着她就出去了。
不多时,碧落又蹦又跳的跑了进来,恰好掌厨师父从里屋出来。
「碧落,这一碟你端了去给赵公子尝个新。」
「吓,那大官人的呢?」
「里头烘着,这一碟是试做的。」
「试做的肯定不好,要是公子吃坏肚子可就拿你是问。」小丫头一边说笑,一边端着盘子跑了。
掌厨师父在后头笑骂。
不多时又是一炉烘好了,掌厨师父取出来在碟子里摆成个花形。碟子才搁上桌,映雪便同另一个丫头进了来,于是忙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