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姿态而生出些微的敬服之心,进而有了好奇,再然后……
他答应了南眉那个荒唐至极的要求。
三弦,在见到你之前我从未想过,世上竟会有两个不相干的人生的如此相像。
说这句话的人是南眉,霍南眉。
那日潞州淫雨霏霏,他抱了琴去修理,路上只顾脚下,不慎撞了一名少年公子,少年公子乍见他大惊失色,他道了歉便
自顾自地赶路离去,却不想那位公子竟一路跟来。
正是南眉女扮男装。
三弦,你真的很像他。
谁?
丁茗……
当时他无缘得见这少年本人一面,所有印象都来自南眉的口述与一幅浸了水的画像。
丁茗是我们家的远房表亲,当年他的母亲带着他投靠而来,奶奶见他年少伶俐,就让他做了大哥的小厮。
他没有忽略初见时,南眉的惊诧与之后的闪烁其词,如果那人只是个寻常的下人,又何必她如此挂心。
大哥他……对丁茗很是看重。在他的追问下,南眉只嗫嚅着说了这么一句。
可是开春的时候,丁茗他去了。
天不假年。
当时她娥眉深锁的神情,他现在仍能清清楚楚的在眼前描绘出来,或许就是因为这样的神情,使得他在那片刻生出一丝
怜惜来,最终确定了相助之心。
就此,一步步踏入万劫不复的境地里去。
大哥从此一蹶不振,固然人前还是那个样子,可私下里我常见他痴痴的一个人坐在丁茗以前住的屋子里,两眼发直……
他什么事都亲力亲为仿佛不知累,别人劝他他只会发火,如此下去,我怕他……
南眉向他提出的要求只有一个——
到霍西官的身边去当个琴师。
就当作,是安慰他吧……
事情固然荒唐,但南眉开出的酬劳诱人,而当日他的师父正沉屙难愈,他急需银钱为师父延医抓药。
因此种种缘由,最终他答应下来。
及至那日亲见了霍西官,更有了想要亲近的心。
庭院深深,朱门大院,那是他从来不曾踏入的富贵门庭。
于是禁不住的好奇,想去看看那其中是怎样的一番光景。
南眉带他进入霍家大宅,将一些关于丁茗的往事说与他听,还从霍西官处偷取了那幅画像给他,画中的少年十五、六岁
年纪,手中捧着一把青翠欲滴的细竹,笑得很是快活,眉眼间都是天真意味。
南眉说此画是她的大哥亲手所作。
就这样,在真正去见霍西官之前,他已在心里略略描摹了他见到自己时可能会有的反应,然而纵使如此,及至南眉将他
带到霍系官面前时,那个人所表现出来的狂喜,还是大大出乎了他意料。
大哥。当时南眉只是轻唤了这么一声,那个本坐着对着案版发怔的人抬起眼来,目光移到他脸上的瞬间眼底仿若暗火流
过。
茗儿,你果然没死……果然没死!
那个人几乎是跳起来几步跑到他身边,猿臂轻舒,猛的将他揽入怀内,拥抱的力道大到他觉得胸口生痛。
他看向一边脸色惨白的南眉,她向他微微摇头——要他切勿解释这个误会。
大哥,阿茗他出了意外,有些事他都不记得了……
随后南眉如此向她的大哥说道。
那一刻他便知道自己是落入了一个陷阱里。
可是终究是没有推开霍西官——
自己本就是被雇佣而来充当另一个人的影子不是么,又何必让这个人再伤心失望一次呢?
再来……
后来他也曾后悔过。
如果那个时候,没有对那个人怀抱里的温暖生出那一丝贪念就好了……
如今,就算被更紧的拥抱着,他依然不能停止颤抖。
心底始终是冷的。
「哭了?」
耳边响起的声音略有些沙哑,同时眼角溢出的泪水被那个男人用手抹了去。本来紧贴着的身体也随之分开,「对不住…
…」
三弦依旧扶着案,仿佛这样才能支撑住身体,「大官人叫小人来此,就是为了如此么?」
折磨也好羞辱也罢,难道当年还给予的不够多?
霍西官闻言,摇了摇头。
「方才是我一时难以自禁,唐突了……三弦,我没想到你还在人世。」
他听着,低声一笑。
没想到?
霍西官,这些年,你可曾真的想过我?
转眼三弦已经在霍府住了数日,数日里不曾见霍西官的面,倒是侯管家一日一探,头一回的时候还带了个年纪小的丫头
来,说是拨来服侍三弦的,他答说自己一个人过的惯,不要人服侍,僵持了好一会儿,侯管家见他态度坚定才作罢了。
这日他在池子边用剩下饭粒喂鲤鱼,远远的看见院门那边侯管家带着下人路过,心念一动就追出了院门。
「侯管家。」
叫住人后他又一口气跑过去,侯管家见是他,就打发几个下人先走,「赵公子。」
「这几日……怎么不见霍大官人?」话一问出口三弦就后悔了,何必多事呢。
「大官人……」侯管家刚要说,忽然目光看向他身后,欲言又止。
他回过头去,看到霍西官正负手立在几丈开外的地方看着他,嘴角挂着一点点笑意,「找我有事?」
他摇了摇头,正想告退,只听霍西官吩咐侯管家:「叫他们将午膳摆在照月池那边的阁子里。」
说罢他上前来扯住三弦的手,「陪我用个午饭如何?」
「好。」他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虽然已经来了好几天,但霍府里其他的地方三弦都没有去看过,一路往南花园去,霍西官见他路径不熟不由得奇怪,「
怎么,这几日没到处走走?」
「这是大官人的府邸,三弦岂敢擅动……」三弦闷闷地回道,换来霍西官一声轻笑。
到了照月池,临水阁子里已经布好了膳,银鱼蒸蛋,百合芦笋,椒盐软肋,还有几色精致的小菜,霍西官几乎是半拉着
他进的阁子,又按他坐下。
坐定后自然有下人在旁边侍候,净手抹杯端碗递筷,三弦益发的不自在起来。
总算下人们都撤走,他端了碗,默默地扒起饭来,喷香软糯的胭脂稻米,可三弦吞咽的样子却是味同嚼蜡一般。
不经意的抬头,只看见霍西官支了下巴看着自己,仍旧是似笑非笑的神情。
「慢点,我不与你抢。」说罢他竟伸过手来,拈下他唇边的饭粒放进自己口中。
这样的亲昵举动并非不曾有过,只是那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
「大官人请我来,应该不只是味了吃饭叙旧罢?」
他放了碗筷,看着霍西官,口气淡淡的,带了一点笃定。
霍西官皱了皱眉,随即一笑,「你还是灵透。」说罢夹了一筷子芦笋放进他碗里,「我找你来,的确是有些事要烦劳你
。」
「不知大官人有何事差遣?」
「今番我来云州是要求见一个人,此人位高权重,对我的生意大有助益,只是不容易结交,幸好这人喜好琴艺,如今我
正派人寻访些珍奇秘谱好作为晋见之礼,但是我自个儿对琴艺是一知半解,可巧那天在这里遇见你,想起你在这上头是
行家,所以才向云王要了你来。
「你也指点指点我,免得到时候见了人我一句话也说不上。」
三弦听了这话就笑起来,「大官人说笑……云州人杰地灵,大官人如令是云王座上嘉宾,什么样的国手不是招之即来。
」何必眼巴巴的找他来?
+。霍西官听出他答话中双关之意,「我要你来自然有我的道理,至于云王……我若与他联手,只怕是将我二人都陷于险
地。」
云王为他的叔叔——当今圣上所不喜,这已是天下共知的事实,今上一代雄主手段高强,云王只有在对地乖乖做个安乐
王爷方能长久,要是有「勾箱巨日」之类的消息传出,无论是霍家还是云王府,恐怕就都是到头了。
「三弦区区残身,又能做什么……」他想通了这其中关窍,却益发的迷惑。
「先安心留在此地,」霍西官说着又夹了一筷子菜放进他碗中,「吃饭吧,菜都凉了。」
三弦又默默端起碗筷,却见他直盯着自己带着布套的手看,不禁心中苦涩。
只听霍西官轻声道——
「你的手,可还能弹琴?」
只是区区的一句话。
可随着这一句问话,三弦只觉得自己那只已经失去知觉数年有余的左手,竟自指尖开始生出灼热无比的感觉来,如有人
点了一把野火,势不可挡的,烧进他心上最深的那道伤痕里去。
他,竟然还问自己如今还能不能弹琴……
第二章:
潞州,七载之前。
「锦鸡一对,猴头菌子一小筐,野兔十只……」这日是端阳大节,霍家大宅的后门一大早就来了送山珍的人,掌伙房的
大师父亲自看着单子点验。两个帮佣的小厮一件一件往里搬,时不时的嘴里互相吆喝几句。
「今年好东西真多。」年纪小的那个口里嚷着。
「可不是,谁知道去填哪个下作东西的牙缝。」另一个扛的东西重,说话间没好声气。
「文哥儿,这话可不兴乱说。」
「我怎么乱说了?就兴他男人当女人用,勾搭得大少爷神魂颠倒,倒不兴我说……」年长的小小厮在看见同伴杀鸡抹脖
子的猛打眼色后,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回头一看,三魂六魄顿时唬得去了一半。
「大……大管家。」
只见侯管家正阴沉了脸看过来。
「行啊,你文大爷出息了,这口舌上作践人的功夫也快赶上得月楼里说书的先生,看来我这里留不住你……」
侯管家话音未落,那小厮已扑通一声跪下,「大管家开恩,小的该死!我打你这烂嘴,我叫你乱说!叫你乱说!」他嘴
里求饶,手上也不含糊,「啪啪」的自掌了几个嘴巴,腮帮子顿时红了。
「好了。」侯管家叫了停,「罚你半个月工钱,再犯就家法伺候逐出去。」
两人唯唯诺诺的扛着东西离去了,侯管家一向没什么表情的精瘦脸上倒是有了一丝担忧。
唉,防人之口甚于防川的道理他并非不懂得,能在大宅里禁得一时,却不能禁住口耳相传里的龌龊。
大少爷与那个人……
他正皱着眉想着,却见远处有个精干汉子哈着腰一路小跑了过来,附上他耳边说了几句。
五月的潞州,略带些潮湿的风将往日的尘土都压了下去,天穹碧蓝,阳光透过茜纱窗便转作柔和,正好落在榻上人儿的
身侧,榻上人好眠中翻了个身,阳光的暖意甚是惹人贪恋,半梦半醒之中,榻上人的嘴角露出些微笑意。
明明听见有人推门而入的动静,但他偏是不愿睁眼,直到进入的那人到了榻边,手指轻抚上他的眼皮有些痒,他方忍不
住笑出声,随即睁开眼坐了起来。
「西官。」三弦轻声道。
「醒了就起来吧,今天府里有客人来。」霍西官的日光游移,见他敞开的衣襟下隐约可见肌肤上的瘀红,视线渐渐灼热
起来。
最终他只是俯下身在他脖子根轻轻一吮,随即替他掩上衣襟。
「我也要去?」三弦有些惊讶。
「嗯。」霍西官低低的应了一声。
「知道了。」见他坚持,三弦也就答应下来。
之后霍西官先自去了,他坐在榻沿,心中不禁翻腾。
自他答应南眉,假作丁茗留在霍西官身边,至今日已是半年有余,南眉以受伤失忆为由向霍西官解释他的状况,到目前
来看,似乎是成功的瞒过了他。
但却发生了一件南眉与三弦自己都不曾预料的事。
面对那个人的温柔呵护,时时刻刻表现出来的深情,他竟然真的动了心。
他幼时父母双亡,亲族中的眷属都道他命硬克死了双亲,众多的亲戚没有一家愿意收留他,过了几个月乞讨度日的时光
,一日在街头饿得昏迷过去,天幸被师父救回,才总算有了个安身之处。
多年来师父虽然疼爱他与师弟,但江湖飘零到底是凄风苦雨不曾离身,饿寒常有,檐下避雨,仰人鼻息,看人脸色,终
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而如令在霍西官的身边,如雏鸟得护在羽翼之下,暖意融融情深如斯,被他终日宠溺,心性也渐渐快活开朗起来——要
他爱上这个人,实不是什么难事。
从不曾得到的温柔,从来也不敢奢求的安定宁静。
只是这一切真的属于他么?
无论怎么沉迷,甚至在身心交缠颠鸾倒凤之时,三弦依然能听到心底那个保持了清醒的声音在说。
这无忧无虑的日子也好,那人的深情一片也好,此间种种,都不过是他冒名顶替得来。
不是你。
他眼中之人,心中之人,都不是你。
但清楚的知晓又如何?一颗心还是不免沉沦下去,一旦得到了什么,就会想要的更多,因情而生出的贪欲,实比任何情
感都来的可怕。
希望他看着的人是自己,希望床第罗帷之间,情浓时那人呢喃的名字不再是丁茗。
于是有意无意间一点一点展示自己与那个逝去少年的不同——
阿茗,你以前不会弹琴……
记得自己第一次为他奏琴,是在两个月之前的一个月夜,他在他的书房,装作是好奇心起,随手拂的丝桐。
是么,我随便弹的。
彼时答得有些心虚。
是么,那阿茗倒真有天分,过些日子我替你请个好的师父着意教一教,说不定教出个俞伯牙那样的国手来。
那人不见动怒,不见疑惑,只是抱了他调笑。
后来,他也渐渐习惯了听他「随手拂之」的琴音。
这让他心中有了隐隐的希望,或许……那人或多或少已经感觉到他是另一个人了?
幸而缱绻情深,并不曾稍减……
「公子。」有人在外头敲门。
「请进。」
进来的是个有些面生的红衣侍女,手里捧了一套衣饰,「公子,这是近日送来的新衣。」
「姐姐看来有些面生。」身处这样纷乱的情势,身边的任何一点变化都会引起三弦的不安。
「奴婢唤作绯裳。」她笑了笑,亮出手心里绯玉腰牌,「奴婢是南眉小姐的人。」
「姐姐可是有话要传达?」数月前南眉往东边的灵州去办事,临行前她曾私下见过他一面,嘱咐他种种事宜,并说必要
时她会派人传话,来人必以她所佩的绯玉腰牌为信物。
「小姐在灵州听闻了公子近日的一些作为,特叫奴婢来告知公子一声,切勿心生妄念擅自动作,否则铸成千古之恨,恐
怕悔之晚矣。」
绯裳神色凝重,见他闻言忧思凝结,又补充道:「公子千万不要误会,小姐这样说,并绯意指公子有非分之想,她说道
公子是有情人,你愿意屈就这件荒唐事,是对霍家有恩,她却不能害了你。」
话说的这样重,显然不由得他不当回事。
他对霍西官的情意,自己也知道不过是埸绮梦,可是……她却连一点梦都不愿让他做。
「三弦明白了。」他郑重地向绯裳点了点头。
「那奴婢告退,还请公子换上新衣,大少爷在园子里等着。」绯裳说罢告退,临出门时她回头一望,见他坐在榻边仍在
出神,不由得叹了口气。
端午佳节算来也已是仲夏时分,但园子里树栽的多,阴影之下并不觉得十分炎热。进到园中,三弦远远的就看见霍西官
与一个人在凉亭中饮酒说话。
霍西官望见他来了便伸手招呼他过去,踏进凉亭的时候,他留意到那客人看见自己时,神色有片刻凝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