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大革命开始时我还是个中学生,跟所有同学一样加入了国民党,参加了北伐,后来国共合作破裂,政变后我选择
了很久,才加入共 产党。”
陈云峰转头看他,“说起来,你为什么又要参加进来,毕竟以你的家庭,不是应该过得很好吗?”
方振皓想了一想,抬头看台上的表演,说:“一些人教给我的马克思主义,那些书籍里,说,中国要学习俄国,马克思
主义可以救中国,拯救全中国的老百姓,拯救这个国家。而在我接触到的政府的人里,却说红军不过是由“文匪”领导
的一种新式流寇,就是土匪。我很疑惑,想要亲眼看一看,于是我接触了越来越多信仰马克思主义的人,然后我来了这
里。”
陈云峰点头,又问:“那现在呢?”
方振皓眨眨眼,笑起来,“现在我很喜欢这里,这是个简陋却生气勃勃的地方,我不会再怀疑什么,我是这里的一份子
。”
“嗯,其实当人们了解这里的时候,没有人会觉得是土匪。”陈云峰说,“所有人都是为了美好的理想而奋斗的。”
陈云峰抬眼望着舞台,眯着眼想了一会,“西安到洛川这条路还被封锁的时候,我曾经领着一个人偷越过境,那个人叫
朱作其。领导说他是个很有本领的人,我知道他是个很了不起的电力专家,担任过国民政府的电力顾问工程师,是个很
能干的人,据说一个月可以挣一万块钱。”陈云峰自嘲笑,“我一辈子也没有见过这么多钱,但是他也到这边来了,他
说自己愿意尽义务为共 产党贡献他的力量,后来还入了党。”
方振皓笑着嗯了一声,注意力又转回舞台上。
舞台上正在演着农村集市的场景,商人们做着生意,突然来了日本兵,声称搜查“抗日匪徒”。更要求要检查良民证,
忘记携带的当场就被枪决了。几个大兵蛮横的抢走商品,当被货主阻拦的时候,脸上露出奇怪的表情,使劲推了一把,
大声说:“你要我们付钱?你们的蒋介石把满洲、热河、察哈尔、塘沽统统送给了我们,签订了《何应钦一梅津协定》
,华北的一切都给了我们,也没有要一个铜板!为了一点点肉,你良心大大的坏了!竟然要我们付钱!”
阻拦大兵的商人立刻被当作“抗日的匪徒”,用刺刀捅死了。
表演的是滑稽戏,剧中的风趣和幽默却掩盖不住所蕴藏的残酷的现实意义,台下的观众们看得很入神,在交谈和观看的
缝隙中对日本人表示厌恶和仇恨的咒骂,情绪都很激动,一个年纪很轻的少年站了起来,感情异常激动,拉开嗓子大声
喊道:“打死日本强盗!打倒杀害中国人民的凶手!打回老家去!”
激愤的心情还没及平定,下一个节目报的是一个女战士唱的《兰花花》。
身穿着灰色军装的女战士容姿焕发的立在舞台上,落落大方的向台下鞠躬,一张口,就是悦耳的银铃般清脆的声音。
青线线(那个)蓝线线,蓝格英英(的)彩,生下一个兰花花,实实的爱死人。
五谷里(那个)田苗子,数上高粱高,一十三省的女儿(呦),就数(那个)兰花花好。
正月里(那个)那个说媒,二月里订,三月里交大钱,四月里迎。
三班子(那个)吹来,两班子打,撇下我的情哥哥,抬进了周家。
兰花花我下轿来,东望西照,照见周家的猴老子,好像一座坟。
你要死来你早早的死,前晌你死来后晌我兰花花走。
手提上(那个)羊肉怀里揣上糕,拼上性命我往哥哥家里跑。
我见到我的情哥哥有说不完的话,咱们俩死活呦长在一搭。
歌声婉转高亢,有很多人跟着哼了起来,彼此的歌声如同被清风稳稳托住的羽毛,自由自在地在黄土高坡的夜色里回响
,飘出了很远很远。
“你觉得,这里的节目跟南京上海那些地方的,哪个好?”陈云峰忽然问。
方振皓听得很入神,还有些没反应过来,直到他听明白了意思,思考了一会,很郑重的的说:“节目不精致,道具都很
简单。但是很生活化,很质朴,充满一种很向上的情感,就像描述内容一样,能满足真正的需要,要震撼、唤起亿万人
民,生气勃勃。”
陈云峰很自豪的说:“江西苏区的时候,红军宣传队在临近白区边界表演,国民党士兵偷偷地带信来要求我们的演员到
边界的集市上去,他们都不带武器前来集市看我们表演,他们看了我们的演出,都不愿再打红军了!”
“大家都是中国人,为什么要自相残杀呢。”陈云峰想起他所经历过的政变,“一九二七年的时候,湖南省主席何键杀
了二万多农民、学生、工人,在他的家乡醴陵县杀了一万五千,我当时就在那里工作。”
方振皓听的有些心惊,“那你是怎么逃脱的?”
陈云峰把袖子撩起到手臂上,指着一条长长的暗色疤痕,很轻松的说,“你看,其实我没完全逃脱的。”
两人对视一眼,又将目光转回台上。
演出的间隙里,观众席上不时有人叫喊,要请别人即兴唱歌,还吹着呼哨大声起哄。在很多人的要求下,几个护士用清
亮的歌喉唱了一曲婉转的信天游,老乡直着嗓子唱秦腔,每个人都有被点名的危险,甚至连医院的院长也不能幸免。他
被几个人嬉笑着推上台,为难的唱了一首南方民歌,然后在鼓掌声里红着脸匆匆跑下去。
陈云峰拍着手,忽然大声喊:“要方医生来一个!”
方振皓坐在旁边,吓了一大跳,刚要拒绝就听几个相熟的医生学员也一块的起哄,他顿时完全的手足无措,脸一下子就
红了,连忙伸手就想去捂住陈云峰的嘴。陈云峰眼疾手快的躲到一边去,更大声喊:“要美国来的留学生表演节目,大
家说,对不对!”
“对,对!开洋荤!”
“给咱们唱个美国歌儿!咱是土人,没听过!”
“方医生快上台!快!”
陈云峰笑的狡黠,一个翻身站起来,连同几个人,七手八脚地几下就把方振皓推倒台上去。
史密斯蹲在舞台边,愉快的挤挤眼,对他吹了一个唿哨。
方振皓这会儿在脑子里思路飞快地转着,天晓得,除了会吹口琴,他身上的文艺细胞真是少得可怜,虽然会一点爵士乐
,可爵士乐明显是不适合现场这些斗志昂扬的观众,就算想吹口琴可是现在口琴又不在身边。
要唱革命歌曲吗?美国好像真的没有充满斗志的革命歌曲,他甚至已记不起法国的《马赛曲》是怎么唱的了。方振皓很
为难的站在台上,脸微微发红,底下的人仍在继续吹口哨要求,而始作俑者陈云峰则是抱臂站在舞台一边做出看好戏的
模样,极度的尴尬之下,他使劲的回忆,才磕磕绊绊唱了一首乡村音乐《San Antonio Rose》。
平心而论,唱的还算可以,至少不难听。一曲终了,台下的观众很有礼貌的鼓掌,没有叫他再来一个。
“这是什么曲子?”陈云峰假装没看到方振皓愤怒的眼神,很有兴趣的问。
“美国乡村音乐。”方振皓边说,边愤怒的瞪他。
“这样啊。”陈云峰夸张的点头,搂着他的肩膀微笑,“小方,你很会挑嘛,乡村音乐,正好很适合。”
“哼。你等着!”
看到幕布升起演下一个节目,方振皓这才感到心头一块大石落地,他和陈云峰两个人挤在一堆老农民的身边,细细观看
接下来的节目,很多节目主要是两个中心主题:抗日和革命,但是人们仍然看的津津有味,不时爆出哄堂大笑,气氛热
烈极了。
最后一个节目是大合唱,舞台上拉起了绳索上挂着的万国旗,手风琴响起了欢快的曲调,合唱队大声的唱起了《国际歌
》。
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
起来 全世界受苦的人
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 要为真理而斗争
……
这是最后的斗争 团结起来到明天
英特纳雄耐尔就一定要实现
这是最后的斗争 团结起来到明天
英特纳雄耐尔就一定要实现
歌唱者们神容坚毅,昂首挺立着,最后在歌声结束时高举着紧握的拳头。
台下群众们也受了感染,掌声雷动。
几个女红军战士活泼如春日的燕子,拥到他与陈云峰面前,领头的那个女战士笑吟吟地说:“你是方振皓医生吗?”
方振皓微微一笑,点头表示肯定。
女战士一头乌黑的短发明显经过了精心的修饰,明眸善睐的眼珠扑棱棱地看着他,盈盈笑弯了眼,“你是从美国留学回
中国来的吗?”
“是。”
“那你,可以教我们文工团的姐妹们唱美国的歌儿吗?”
“呃?”
方振皓闻言呆愣,一时还没转过弯,他唱的五音不全,竟然还有人要跟他学唱歌?身边的陈云峰已经笑起来,又严肃对
了那女战士说:“对,跟他学学美国的歌,美国人会唱的,我们也要会唱。”
“你闭嘴。”方振皓用手肘戳了一把唯恐天下不乱的陈云峰,又觉得真是骑虎难下。女战士没有等他拒绝,微微扬起下
巴,俏皮眨眼,“那就这样定了,明天,我们几个来医院找您。”
女战士们一起咯咯地笑了起来,对了方振皓挥起手,大声跟他道别,像一群翩翩起舞的蝴蝶一般飞远了。
“小方,你很受欢迎嘛。”陈云峰挤挤眼。
“……她们就没给我拒绝的机会……”方振皓苦恼地揉了揉额角。
等演出结束的时候,陈云峰才想起了自己今晚的任务,他把医疗队里留下来的那几个美国人叫到一间窑洞里,说是要做
一些必要的说明,同时为了说服保险的性把方振皓也拉上了。因为当时几个美国人进入延安的第一句话竟然是:“叛军
的政府?”
后半句话被当时交接的陈云峰立即顶了回去,“什么叛军,叛的又不是你们美国政府!”
几个美国佬悻悻的耸肩表示道歉,方振皓十分头疼的把陈云峰拉到一边,前前后后解释了好一通。本来嘛,红军是什么
军队,他们根本就连听都没听过,其实也只是自然而然的条件反射罢了。在他们的眼里面,非现政权的军队一律被归为
叛军之列,要是他们遇见阎锡山的晋军或者李宗仁的桂军,想必也是一样的反应。
后来陈云峰还被社会部的领导严厉批评了,对于中国西北不毛之地的“叛军”,美国人们没有任何概念,谈不上有什么
印象好坏,但没有受过反共寻传,这样更方便做思想工作。于是陈云峰就在照顾医疗队之余,还担任了做思想工作的任
务,再一个就是方振皓了,因为他会讲英文,又与美国人相处得很好。
对于社会部领导的决定,方振皓没有任何意见,他初来乍到,还没有任何功劳,表现总是要的吧。再说了,他有跟外国
人打交道的先例,有一点方振皓是清楚的,那就是美国人绝对比德国人好相处,但话又反过来了,美国人经常会问一些
让人哭笑不得的话,十分的头疼。
三个美国人很谨慎的坐在炕上,打量着对面两人,中间炕桌上燃着一只小小的蜡烛。
“陈,你找我们来有什么事情吗,请尽管说,我们不会给你为难的。”史密斯有些眼馋的看着他身上的灰色军装,还有
帽子上的红五星,上帝作证,这样的打扮真是太英俊了。
“谢谢,史密斯!”陈云峰点点头,“我们现在已经是一家人了,不需要这么客气。”
“OK!你这么说太好了。我们最怕你们中国人整天严肃的样子,那会闷死我们的。”伦巴搓搓手,又转头看方振皓,“
不过,方,你是我们的头儿!今晚要做什么?”
“没那么夸张,”方振皓很轻松的笑,“陈同志今天把大伙儿召集来,是想跟大家说说红军的事情。”
“太好了!”一听方振皓说要讲红军的事情,美国人们都高兴了起来,这是他们现在最想听到的。陈云峰对方振皓一点
头,“小方,你来吧,怎么样。”
“红军是一支……嗯,红色的军队……”方振皓很谨慎的选择着字眼,其实也不知道应该怎么讲起这支自己也刚刚加入
的军队。
“我们大伙也是无产阶级,要不然也不会千里迢迢到中国来打工了!”伦巴忍不住又插了一句,还特意把自己地两个口
袋拉了出来,表示自己一无所有。
“没礼貌的家伙!”亚尔林刚刚挥起他的手掌,伦巴早就躲了开去。
“伦巴!你再说,我们就你的嘴巴堵上!”史密斯从另一边敲了他一记。
方振皓笑了笑,接着说道:“1912年,孙中山先生推翻了满清帝制,建立了共和国。那时候,中国人梦想着要见一个像
美国一样的民主国家,对我们中国人来说,这是史无前例的革命。大革命时期,为了统一军阀割据的中国,国民党和共
产党曾经为此合作过。可惜,以蒋介石为首的国民政府背叛了国父和全中国人民的意志。背叛了革命理想。他们所要地
是一个保护资产阶级和封建势力的政府,而不是我们工农大众的利益。”
“方,你说的是不是好多年前,你们中国发生的大屠杀,对吗?”史密斯问道。
“史密斯!你不是说不让插嘴的吗!”伦巴不满意的嚷嚷。
“小子,你……”
“史密斯说得对。那时候,有无数地共 产党人倒在了蒋介石的屠刀之下。”虽然还不是正式的共产 党员,但这并不能
阻碍方振皓的同情以及他自己所目睹过的屠杀。“与此同时,还有很多很多无辜的民众也死去了,那时候。中国的很多
河流都被鲜血染红……”
也许是受了方振皓的感染,生性好动的美国人都不说话了。
方振皓一边回想着,一边慢条斯理的从乌云蔽日地四一二大屠杀说道轰轰烈烈的南昌起义,从英勇奋战的井冈山根据地
又说道江西苏区曾经建立的红色政权,再说史无前例的红军二万五千长征。别说是这些美国人们,就是方振皓也被自己
所说的故事深深地感动着,尽管他没有亲身经历那些烽火的岁月。
“我的上帝,方,你说红军真的从那个井冈山一直行军到二万五千里之外的陕西北部地区吗,这太令人吃惊了!这样的
事情报纸上怎么没有报道,那些记者都是干什么吃地!”伦巴瞪大了眼睛,吃惊地问道。
“闭嘴!”亚尔林恶狠狠地对伦巴训斥,“呃……方。你说红军士兵真的爬雪山过草地,还吃草根树皮吗?”
“……是的”看着瞪大了眼睛的美国大兵们,方振皓忽然对自己刚刚参加的这支军队有了一种无法言喻的自豪感。“参
加过这次壮举的红军教员,曾经亲口对我讲过这件事情,红军没有飞机,没有坦克战车。甚至连最基本地粮食都没有。
他们说,在长征的路上,有时候连能吃的草根树皮都是很珍贵的。红军就是这样一支被笑为乞丐军队的队伍,但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