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泡下的,只喝了几口就睡着了。
来天津,真是一趟苦差事啊。
他苦笑了笑,转身进了浴室,扯过条毛巾胡乱擦了几把头发,出去换衣裳。
将衣服穿的一丝不苟,他把冷咖啡倒掉,重新倒了一杯白水,大口喝下。
外头脚步声响起,旋即门被敲响,“司令,您起床了吧?”
邵瑞泽拉开门,瞧见随从惴惴站在门外,似乎是有点手足无措的模样。
他暗暗叹了口气,用的得心应手的几个副官,不是死了就是去了部队,眼下身边连个顺手的都没有,还得等回西安再挑
几个。
吃罢了早饭,他跟随从把行程簿要过来,翻看着,又用钢笔把余下的行程划掉。
随从有些愕然,“您这是?”
邵瑞泽端起咖啡喝了口,“你等一下去给西安电话,就说我下午出发。这余下的行程也无所谓了,待会儿去趟曹公馆,
然后逛逛就回来。”
“曹公馆……”随从试探问,“是……当年直系军阀的曹锟?”
“是,曹老帅一家还在天津,上海养老的吴老帅因为拒绝了日本人的拉拢诱惑,为了残年仅存的节气遭了的毒手。曹老
帅恐怕也好不到哪里去,当年就算交手打过仗,他老人家还总归是前辈,做子侄的哪能记仇。”
随从笑:“司令不怕去了被骂?这些北洋老将火气可是大得很。”
“老人家上了年纪,骂几句就由了他骂吧。”邵瑞泽苦笑摇头,“北洋政府垮了台,曹老帅也就算落魄,日子过得不是
很好,怕心里都憋了口恶气。但愿他不要同大帅当年一样,想了借日本人的兵力饮鸩止渴。”
随从当即会意,出门去准备车辆。
曹公馆在天津英租界里,是一幢三层小楼,正值初夏,庭院里清静怡人鸟语花香。
随从刚按下门铃,等了会儿就听传来一阵尖叫,“狗 日 的又来了!你不许出来!看我不打跑这群狗腿子!”
紧接着就冲出来一位中年妇人,提着扫帚胡乱挥舞,随从眼疾手快抓住扫帚,邵瑞泽与那打扮妖娆的妇人大眼瞪小眼半
天,妇人柳眉倒竖,尖着嗓子问:“你是谁!来做什么!是不是日本人的狗腿子!”
她杏眼圆瞪,上下打量着他,审贼一样的态度。
邵瑞泽好半天才回过神,认出是曹锟的刘夫人,陪着笑说:“刘夫人,是我,我来探望曹老帅。”
刘夫人眼睛滴溜溜转了几圈,才认出他来,一把拽回扫帚,对了里面喊,“老头子,张家的那个小子来看你!”
不一会儿颤颤巍巍地下来一位团花棕色马褂,灰青色长衫的老人,提了个鸟笼,不紧不慢的踱步走出来,邵瑞泽立即上
前一步,恭恭敬敬行礼:“曹老帅。”
自从当年二次直奉战争,直军被奉军提锐旅在山海关秦皇岛一线打得落荒而逃,曹锟就丢了大总统的职位,自此躲在天
津英租界当寓公。北洋前辈们当年同朝为官,也打来打去,虽然当年直系尽管同奉系三天打两天和,还是交往频繁,上
层间颇有感情。
曹锟踱着方步,气定神闲地过来,见了躬身陪了笑脸迎接的子侄辈,拿捏得如长辈一般,寒暄过后才笑道:“来来,里
面坐。”
刘夫人收起扫帚,一扭一扭走回去,曹锟略有些尴尬,“这几天来过不少小鬼子派来的汉奸,都被她抡着门栓给赶出去
了。”
邵瑞泽嗯了一声,赔笑坐下。
曹锟喝着茶,瞧见了许久不见的子侄,触景生情道:“当年的那群人,老张叫日本人炸死,老吴因为拔牙被害死,死的
死散的散,我这个风烛残年的老头他们都不放过。这不,前段时间那个在‘冀察政务委员会’做委员的齐燮元就来做说
客,还有那个高凌蔚,都叫我老婆打了出去。”
看着漆色已剥落的老旧木地板,耳边听着客厅里风扇嗡嗡转动的声响,邵瑞泽颇觉得沉重,也明白这些北洋老将的立场
,虽然是旧式军阀,却都是很有民族气节。尽管晚景很是凄凉,没有了当初的一呼百应,势如中天,却仍不肯吃嗟来之
食。
曹锟盯着他看了会儿,忽然厉声问道:“你小子当年在东北,也算是个说话算数的,老实交代,日本人有没有找上你?
叫你去东北给他们当狗腿子?!”
邵瑞泽恭恭敬敬回答:“不瞒曹老帅,自然是被找过,但衍之明白大是大非,效仿您的气节,绝不会同流合污。”
点了点头,曹锟直对了他厉声训斥道:“不是老叔要骂你,这个兵是怎么带的?一枪不放你和小六子就逃出奉天,老张
的棺材在地下还不竖起来!”
如一位长辈申斥晚辈一般,他干瘪的唇间嘟哝的一声,很是义正词严,慷慨地教训道:“当年直奉大战,老张夸你夸得
合不拢嘴,视你如己出,你就是这么回报他的?你若是不会打仗,就把兵权交出来,老叔替你去打,跟他小日本拼个你
死我活!等把东三省拿回来,再还给你小子,也算对得住老张在天之灵。”
随后是一声沉浊的咳嗽,语声里带了恨铁不成钢,“还有,小六子在西安竟敢做出来那样的事情,好在醒悟的早。我就
常给老张说,他这儿子实在顽劣,随心所欲,不好好管教绝对要出大事。看!被我说中了吧!”
随从站在身后听的直冒汗,好在邵瑞泽心情还好,嬉皮笑脸的如个孩子般的糊弄着他,不住的点头认错,哄得老人家情
绪很是高涨。
当寓公久了,没有人可以说话,老人家巴不得有人能听他说说以前的事,他一边说着,神情一下子变得激动,仿佛重回
北洋那段金戈铁马的岁月。邵瑞泽一声不响地听着,听他讲那些其实早已经不被许多人记得的事情,十年的时光,说长
不长,说短不短,北洋政府那些曾经风起云涌的将军元帅们,此时都已经垂垂老矣。
曹锟一下子站起来,在屋子里来回踱步,干瘦的手抖抖索索,漫无目的的挥了挥,想是要推开什么,异常激动的骂道:
“小鬼子想找我去给他们卖命,我呸!就是每天吃糠咽菜,也不能出去为日本人办事!”
他仰起布满皱纹的脸,深深凹陷在皱纹间的眼睛,映着鬓旁一丝不乱的银发,混沌里有光芒闪动。
目光投向邵瑞泽,凝止在他脸上。
“衍之,老叔训诫你一句,人生有大是大非,卖国不卖国就是大是大非;每个人有做人的底线,不当汉奸就是一个底线
!丢掉东三省可以原谅,总有重新夺回来的一天!但是卖国就是十恶不赦。堂堂中华,我就不信,我们还打不过那小日
本!”
中午时分,邵瑞泽留在曹公馆吃了饭,给昔日前辈放下一笔生活费就离开了。
没有在天津多待,径直去机场,车停在机场的时候,引擎声震耳欲聋。
飞机在天上划出个美丽的弧度,盘旋两圈消失在天际。
到咸阳机场下了飞机就是腾腾热浪,平坦的古官道黄土铺路,绿柳夹道,直通西安内城。一路暴土扬尘的回了官邸。进
了院子,看到庭院里绿树茂密,花枝摇曳,四周却很安静,听不到任何声响。
邵瑞泽有些失落,现在官邸里连个喜欢叽叽喳喳的人都没有了,安静的沉闷,就连兔子也嫌天热不肯出来玩闹。
他略略休息了会儿,去书房将所离开后积压的文件和公务摊在桌上,开始批阅文件。
老刘端了盘果碟过来,关切的说:“小爷,最近军里面的事务这么忙吗?如果忙不过来,这些文件找个别人来打理吧。
别累坏你。”
邵瑞泽抓了把石榴籽儿扔进嘴里,笑笑说:“不妨事,今天没忙完。”
老刘静了静又问:“周小子……”
邵瑞泽笔下一滞,随即平静说:“小周……我把他留在天津了,时间太紧带不回来,善后什么的……要是他家里还有人
,就麻烦老刘叔去他家里一趟。”
老刘变了脸色,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得点头。
随后他心疼又憾然的说:“小爷,你刚回来,少忙会儿,身体要紧。”
看到他低头批阅着文件,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去,只得叹气轻轻合上门。
听见关门的声音,邵瑞泽停下手里的笔,睫毛一颤,心中滋味却连自己也无法分辨得出。
余下的时间里,邵瑞泽心情一直不怎么好,靠在摇椅上,半闭了眼睛闭目养神,直到晚饭时分刘海亭上门,说是因为上
次的事情,邀请邵代司令赴宴以酬谢。
平日里他自然是会推辞的,但此刻官邸里实在是闷得慌,邵瑞泽也就顺水推舟。
刘海亭的邀约倒是真心实意,上次孔二小姐大闹西安府,这篓子差点捅到杜大当家耳朵里,没把他吓个半死,幸亏有人
帮着解围才不至于人仰马翻。锦屏隔断,华灯高照,包厢圆桌上几样简单清素的小菜,格外精致,刘海亭为他斟满酒,
看得出他心绪不高,一边为自己斟酒,一边笑问:“邵司令看起来心情不怎么好,莫不是那孔二小姐又来西安?”
邵瑞泽仰面一笑,摇摇头,“不敢不敢,孔二小姐再来一趟,我可就要脱层皮了。”
“那兄台这是所为何事?”
邵瑞泽摆摆手,笑而不答,将酒一饮而尽,才说:“军务而已,忙忙碌碌,也就是如此了。”
“那就吃菜。”刘海亭笑着岔开话题,“这里以素斋闻名,这道‘绿汤白玉’,不过是豆腐雕出薄片,盛在清汤里,但
也要讲究十二道工序。来,尝一尝。”
邵瑞泽依言而行,赞不绝口,随后开玩笑似地说:“海亭,你们倒是逍遥,羡煞旁人。”
“言过言过。我们只是平头百姓,哪能及得上邵司令。” 刘海亭摇头,“这年头,当官带兵才是正途,功名利禄在手,
才叫羡煞旁人。”
二人对视间了然一笑。
酒不醉人人自醉,邵瑞泽原本心情就不是很好,你来我往间不免就喝得多了,这茅台到底是百年老酒,后劲十分的大,
两个人都喝得上了头。
刘海亭拍着他的肩膀,直诉苦:“老兄,莫看我在这西安风光,杜大当家的动动手指头,我可就一命呜呼了。”
邵瑞泽已有八九分的醺醺然,苦笑着摆手,“行了,我还不是一样,认命吧。”
“上次的事情,多亏了老兄。”刘海亭对他抱拳,一叠声的道谢,又把身边的小皮箱打开,露出黄澄澄的金条,“要不
是老兄出手相助,我这会儿都不知道在哪个乱葬岗了,兄弟这番心意,一定要收下。”
“不用如此客气,举手之劳。”
邵瑞泽还想拒绝,一番推辞,惹得刘海亭脸涨得通红,直瞪了眼睛连连挥手,“你要不收,就是看不起我!咱俩兄弟,
没得做!”
这才勉勉强强收下,刘海亭打了个酒嗝,又对了他神秘笑,晃晃手指说:“今晚,我还给老兄另准备了分大礼,请老兄
一定要笑纳。”
邵瑞泽喝得脸色泛了红晕,看他神神秘秘的样子,紧接着刘海亭对着包厢外一挥手,“进来!”
包厢门立即开了,进来几个年轻人,穿着丝绸衫子身段袅袅。为首的那个眉眼儿白净,粉扑扑的脸泛着微红,唇若涂丹
,双目如漆,一笑起来露出两个酒窝还真俊秀。
刘海亭笑笑:“邵司令觉得怎样?”
达官贵人找几个戏子陪酒吃宵夜,在如今也算是种时髦。明白过来刘海亭的意图,邵瑞泽有些不悦,但是又不好当即走
人拂了他的面子,于是只是喝着酒。
刘海亭看过去,对了他们笑说:“小林老板,还不快给司令行礼,再有什么拿手的,都使出来。伺候的邵司令舒服了,
在这陕西可就没人敢找你们的麻烦。”
那男孩子分头梳理得很齐整,穿了件嫩黄的长衫,显衬得秀丽白净的面庞,唇红齿白的颇为可爱,尤其是那对细长的俊
目,顾盼神飞的很是迷人。毕竟是见过世面的,年纪轻轻也就十八九的样子,生得娇柔动人的白净模样,标志的行了礼
。
刘海亭目光一刻不离那个影子,还不时问问邵瑞泽觉得怎么样,介绍说:“这是小林老板,林青生。”
林青生眼睛眨眨,露出一口碎米白牙笑吟吟的说:“青生见过两位。”说完了借了机走到桌边,一边搭讪着,一边举起
酒壶斟酒。
一人开始唱起了拿手的唱段,林青生看了刘海亭眼色,坐在了邵瑞泽身侧,很是精乖的笑道:“久闻邵司令大名,一直
无缘得见,今日见了,方才知道何为少年英雄。青生也听说过邵司令为救学生直言仗义,这里,就先敬司令一杯酒。”
说着他翘了兰花指端着一杯,递到邵瑞泽手边,脸色飞上红晕。邵瑞泽伸手去接,抬眼看见姣好面目上那副故作羞涩的
模样,眉眼间的神态倒是颇有几分肖似南光,那抹红晕,特别像是南光不好意思时的感觉……他愣了一瞬,一见之下却
挪不开眼,心里暗道是不是真的喝多看人都不太灵光……
久久盯了一阵。那神态落进林青生眼里,久居梨园,还有什么不明白。
邵瑞泽顿了顿,收回目光,还是接过去,道过谢一饮而尽。
林青生站起身,走到桌前而后又是行礼,笑说:“青生献丑了。”
他清了清嗓子柔柔一笑,轻捻兰花指,唱了段儿《牡丹亭》中的名段《游园惊梦》。
“原来是姹紫嫣红开遍,
似这般都赋予断井颓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
便赏心乐事谁家院?
朝飞暮卷,云霞翠轩;
雨丝风片,烟波画船,
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遍青山啼红了杜鹃,那荼蘼外烟丝醉软,
那牡丹虽好,他春归怎占的先?
闲凝眄兀生生燕语明如剪,听呖呖莺声溜的圆……”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赏心乐事谁家院?”
一杯接着一杯……邵瑞泽真觉得自己喝多了,头晕晕忽忽的,眼前像是蒙着一层雾气,雾气里唯有那个优伶的身段优雅
,如同流水般的流畅,那一笑一颦带着浅浅的羞涩,眼光怕羞似地移向别处,但很快又转回来对着他打转。
那一点点欲语还休的羞涩,令邵瑞泽手中酒杯停在唇边。
真是……喝多了罢,怎么看起来,真的越看越像是南光眉眼间……初见时那一点令他喜欢的害羞……
算起来,南光走了就要满一个月……
也不知道他在哪里过得好不好,吃饭吃的怎样,会不会犯胃病,还有……真的……会晚上抱个枕头睡觉么……
眼前的景物模糊掉了,满眼都是那个熟悉的影子,对了他笑,对了他瞪眼,跟他赌气闹别扭……他嘴角一勾,忽然微微
笑起来。
原来一直紧绷的神经,似乎慢慢放松了,慢慢的,松懈下去……
“怎样,可合你口味。”刘海亭敏锐看出来邵瑞泽心情不错,脸上挂着得意的笑容问。
他得意的附耳在邵瑞泽旁边,又递给他一杯酒,悄悄道:“知道老兄你久经风月,让老弟我不是名角都拿不出手。眼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