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定何物 上——高阳
高阳  发于:2011年12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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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先跳上龙身,摁住龙角,若它作乱,就剥它龙鳞,抽它龙筋,剜他龙骨!”旁边那孩子声音生脆,怎么竟比自

己高的样子,往下看看,自己竟是小孩身子!

“蛮力!”先生“哼”了一声,指着自己道,“一杭,你说说,怎么才能擒到神龙?”

“我……我不知道……”曾一杭正在看学堂里飘进飘出的云彩,一下子被问得突然,结结巴巴。

“上课不好好听,书也不好好念,你是学什么来的!”先生厉声喝道,手中拂尘向自己脸上狠狠抽来!

“啊!痛!”曾一杭大叫一声,坐了起来,发现自己仍好好地睡在榆塘家中的床上。他摸摸脸,似乎还有痛意……眼无

意中一瞥,竟见季霖又舒舒服服睡在自己身边!看看窗外,天竟还没亮!

他撑身坐起,手上一阵剧痛,忙奔到桌前,点灯而视,上面赫然有一道红紫的勒痕!

“金鞭是有了,可我的捆龙索呢!”他自言自语道,随即倒抽一口冷气:我这却又是在说什么!

他想事很快,马上下定决心,大步走到床前,踹了一下床:“季霖,季霖,你起来,同我说清楚!”

第十八章(上)

季霖似乎没听见,侧身大睡,根本不理会曾一杭的呼喊。

曾一杭伸手去抚他颈边黑发,他也无甚反应,看来是真睡了。一阵困意袭来,躺在季霖身边不知怎么觉得闹心,就多拿

了一床被子,到旁边躺椅上,一个人摇摇晃晃,这才睡着。梦里刚刚还是轻沙走马,酒困路长,接着身子好似腾云而起

,耳边呼呼风声,睁眼只见千山暮雪,万里层云,分不清是何处,也不知是何故,好像高飞几万里,无凭无依,不知是

要到哪里去,找什么人,醒来却好好在躺椅上。

清晨早起,床上季霖仍旧没醒,曾一杭觉得有些寒意,出门一看,原来是昨夜下了一场春雨。听下人说起,昨夜风刮得

鬼叫一样,阴森森的,早上起来花都吹折了不少。

曾一杭在被风雨交加弄得狼藉的园中溜达了一圈,折回屋内,坐在季霖边上,季霖早就醒了,手环住他的腰便亲,曾一

杭顺势倒在他怀里,只觉适才外面春寒,也不及他冰肌玉骨,不禁眉头一皱,肃然道:“昨夜我听有声音喊我御龙使,

是什么东西?”

季霖长叹一声,好像被剥了兴致,一下子缩了手,枕在自己脑袋下面。

轻浮!曾一杭就恼他这个样子,十分不快,道:“你别同我打哈哈,现在说清楚,也少些麻烦!”

“御龙一族,本始于北海极寒之地,特能御龙,故得其名。不过那也是上古时候的事了。后来这族没落,族人散布各地

,所以今称御龙使,其实是天庭选拔的有御龙血统的后人,加以专门教导,为统御御龙族而设的仙官。当今天上,水司

大臣,多是御龙使出身。”

“仙官?多大的仙官?”曾一杭脱口问道。

季霖被问得嗤笑一声:“可大可小!可惜三世之前,你也没做成!”

曾一杭被他这口气弄得真生气了,道:“我不过是好奇,又不是贪图仙官做!”

季霖看了他一眼,哼了一下:“一物降一物,御龙术也没什么稀奇的,人人都可以学,不过是一些制服擒拿之术,取个

名字好听罢了。只不过……”他啧了一声,张了张嘴,极不情愿说下去的模样,弄得曾一杭越发急了:“只不过什么?

“传说御龙族真能御龙,是因为祖上与龙族有一种关联,这是祖上的约定,还是有其他什么缘由,不必深究。”季霖凑

近曾一杭,在他耳边轻轻说,“这是极要紧的事,让心怀不轨的人听去,咱们都不会有好下场,你是听还不听?”

这话说得曾一杭手脚冰凉,一下子觉得房梁上四壁中全藏着耳朵眼睛似的,慌忙道:“你吓我!”

“我吓你?如今你没有捆龙索,不会使金鞭,我又是现在这个模样,若真有个什么人,抓你去来制我,却是好么?你是

御龙使之后,自然有神光护我,一时之间,外人虽见我同你一道,鬼神看来,却似一体,没有什么不对,就不会来找我

的麻烦。我现在的身子,虽现在不大中用,但还是西域昆山拼性命抢来的宝物……”季霖说着,突然目露凶光:“你别

打主意!我要被抓了,倒霉的第一个就是你!”

曾一杭心想这话说得忒没道理,明明是你赖上我,人家要你身子又不是我的,与我何干?

“我还是不听了。那你……要多久才能复原?”曾一杭尽可能说得缓和,“我倒不费什么力气。但像昨晚那中情形,再

来几次,我可吃不住,一样要死。”

“你当年死也不同我一起,现在却是这个局面,一定沮丧得很!”季霖根本不理会曾一杭的问题,像突然被激起了极大

的怒气,紧紧逼近。

“我……”曾一杭看向季霖,眼里满是痛切,“我就算到三世之前,也不至会死也不同你在一起?”

“说得好听!你现在手无寸铁,才对神仙存敬畏之心,才如此服帖!不同我便罢了,为何还把捆龙索给赵疏,让他缚我

回天庭,打得我元神出窍,差点魂飞魄散!”

曾一杭蓦地站起,就要夺门而去,突然折回来,手仍在发抖,拼命说道:“我知道了,你对我有怨,现在才要这么折磨

我。可是我……可是我……”他声音哽咽,说不下去,终究还是走出房门,在门外咬牙忍了半天,把眼泪吞回去,才走

进去,季霖一声不响,侧卧在床上盯着他,一动不动。

“走罢,既然性命相关,我便保你到身体复原。到时你要上哪,要做什么,悉听尊便就是。”

季霖闻言,轻轻巧巧便跃下床,转一圈,便换了身衣衫,响亮道:“好!这样最好!”

第十八章(下)

来到店里,陈叔的脸色比昨日更阴沉了几分,曾一杭硬着头皮一问,才知道是那玉无故碎成了几块。想也明白和昨晚那

几鞭大有关联,他固然心痛,但毕竟是邪物,而且昨天保命在即,也是没办法的事。

今天又有一批北方的剔花瓷器会到,曾一杭想亲自去接,这是他在西域的习惯。待拉了匹马,和店里交代几句后,回头

看到季霖一人站在身后,反应过来只有自己看得见他,就说:“我到渡口去,你上来么?”

季霖站在一边,并不理他。当曾一杭跨上马,就感到身后有人靠了过来。有龙在背,那马受了惊,朝天嘶鸣起来,季霖

一手抱住曾一杭的腰,一手执鞭,在马屁股上狠抽了一记,那马便如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把曾一杭吓得魂飞魄散,不

敢睁眼。一路上,那马横冲直撞,却并似乎没撞上什么人。曾一杭好容易才壮胆去看,却见四周白茫茫什么也没有,二

人一马好似行在十里白雾之中。

“我现在要借你的力,飞出榆塘。”

你要出榆塘?也不问我肯不肯!

“我要和我父母说一声才行……”

不等曾一杭把话说完,季霖紧接着道:“现在我们走的不是凡间道,是鬼神道。你昨夜真身回现,大概是有人认得你的

。我要赌上一赌。等会儿到了城门,若有人问你,照我说的做。”

曾一杭只好答应,他放目细看,那白雾之间,处处是江南春景,亭台楼阁隐约之间似乎无一不妙,却了无人声。

又行一会儿,突然雨急云飞,大雾散去,一座高大城门蓦然立在眼前,仰首也见不到头。

“下面是何人?”天空一声惊雷般的呼喝,震得曾一杭生生打了个寒战。

“你说,华清山御龙使曾一杭,奉师傅之命回东海。”

曾一杭照答了,他觉得明明是在旷野,怎么自己的声音好似久久回响似的。

“原来是御龙使。听说西湖那可有一家子哩,也不是个个有御龙使的……”上面沉默了一阵,似有翻页之声,再开口时

,语气已好了很多,“曾一杭……已轮回三世了啊……在凡世可好?”

这有什么好不好的?曾一杭应了声:“还好。”

上面的人又静了一会儿,扔下一个轻飘飘的东西。

那东西飘得近了,曾一杭才认出是一块白帛,不知人家玩什么花样,就接来看了,只见上面描了季霖的画像,翻来背面

,是一条银龙。

他未开天目,此龙彼龙,除了颜色大小,也看不出什么不同来。可凭脑筋动动,也知道是季霖。

“见过这条龙么?”

曾一杭不擅扯谎,又身处莫名之地,不免紧张起来:“没有!”

“怎么会没有?难道跑出去不成?他不是你的龙么?”

“我的龙?”曾一杭本来来江南前,学了先中原的官话,还听得有模有样,免让人觉得粗鄙,这一惊慌,西域的调调又

跑出来了,照着季霖在耳边教的也说不大利索,吞吞吐吐省了一半,简单说:“我元神还未全回来,他也没来找我。”

“喔!”上面似乎有点惊喜的样子,“曾公子这一世在哪里投胎?”

“西域。”

“怪不得了。我也是刚调回来,先前也是在西域戍边哩……”

曾一杭不知他为何要这么扯开去,听得不耐烦,看着面前的白帛飘在半空,伸手往怀里一摸,把荷包里财物尽数倒出来

,包于那白帛里,正想会不会太多,那白帛募地就要窜上去,被季霖拿曾一杭的手一把抓住。

“哎,曾公子,这个……”

“你说叫他把门开大些,你要连马也带过去。”季霖嘱咐,“那门是活物,非比上面那些没脑子的,若是一前一后,我

会被生生关在里面。若和马一起,那畜牲气味还可以盖我一盖。”

“劳驾把门开大些,华清山路途遥远,我神力没复元,得带匹马过去。”曾一杭看那白帛跳得极欢,好似里面的金银都

变成了活物一样。

“这门识得鬼神,一次只放一个人过去……”上面似有争执之声。

“这样么……”曾一杭伸手要把里面的金银倒出来。

“使得使得……”那守卫一是贪钱,二是欺他还是凡人之身,御不得什么龙,当下放行。只听轰隆一声,大门果然开了

一个口,容得一人一马过去,外面仍是雾色苍茫。

曾一杭有些发抖,一手持缰,走在马旁边,季霖则坐在马身上。过城门时,大门不时发出呜呜之声,几度弄得曾一杭以

为被认出来,怕被夹成肉酱,两腿发软。

才刚出门,大门便轰地一声关上,比开时不知迅疾多少,差点夹着马尾巴,这凡马都吓得就要往前一跃,被季霖给拽住

了。

曾一杭觉得浑身发冷,大雾过去,面前是大水迷天,沧波万顷,同样看不到尽头。回头看去,那城墙早已无影无踪。

“季霖,你要去哪里?”他极少唤季霖名字,这一句,却又似曾相识,如同三世之前,也这么问过。

“我要上华清山。”季霖回身在马身后击了一掌,那马转了个头,便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到了这一步,曾一杭也只是随他去,只看着季霖不言语。

季霖也理他,只走到水边,负手而立。

“曾一杭!曾一杭!师傅叫我们来接你!”空中有童子唤自己名字,声音清亮有如乐声。

曾一杭眼睁睁看着自己眼前现出两个童子,一袭白衣,双髻乌黑,唇白齿红,双双立在一朵云彩之上。

“怎么,不认得我们?你昨晚现了真身,师傅说是时候来找你呢!”一个童子吃吃笑道。

“先别和他说了,叫他上来罢!”另一个招呼曾一杭,又抬手对季霖道:“季霖,你也来!”

言语中对季霖没丝毫忌惮。

曾一杭乖乖上了飞云,又看季霖默默走上来,心里作奇,嘴上不言。

两名童子腾云而起,曾一杭这才觉得昨夜梦境成真:高飞九霄,漫漫云海无边,呼呼风声不停,云海之上,日光和煦,

心绪也平静了些。

“曾一杭,我和你一起养过龙,你可记得?”

曾一杭只是摇头。

“那我呢,和你同吃同睡,你也不记得?”

曾一杭仍是摇头。

“哎!季霖!”那童子兴趣转到龙子身上,“师傅说你不能飞了,这几天法术也不好用了?换了个新身子,有多不济?

我看看!”那个童子说着,便熟练地抓起季霖的手看起来,另一个也凑过去,两人看着季霖的手臂,不时叽叽喳喳说着

什么。

曾一杭觉得诧异,发现季霖只盯着自己,眼里有什么含意,他也不清楚,只下意识道:“你们别闹了。不要玩他!”

“哎,你不是死不承认他是你的龙?这下又舍不得了?”

“凡人果然心肠软一些!”另一个童子哧笑一声,低头又去撸季霖的袖口,要看他的筋脉。

“怎么不是我的龙!”曾一杭白日被季霖责难,现在想大概和自己过去言辞不当有关,巴不得回去扇自己两耳光,现在

别人提起,更觉得着恼,加上季霖袖口撩起,肤如白玉,更让他看了炫目,当下恼道:“我说不许碰就不许碰!”

两童子一怔,便不再碰季霖。曾一杭火下去了,便觉得心虚,偷看季霖脸色,却没看出什么来,想他刚才的神情,又心

里发痒,痒得难受,只好强行把眼光移开去。才想起问问师傅找自己做什么,师傅什么样,可刚和人发过火,又不好意

思开口,心里尴尬。

“神女峰到了!”两个童子倒是毫不尴尬,一个当下指着云海上一个小石尖道。

“嗯嗯,还能听到神女唱歌哩!曾一杭,你听听!”

曾一杭听他们又唤自己,忙侧耳去听:“恨君不似江楼月,南北东西,南北东西,只有相随无别离。恨君却似江楼月,

暂满还亏,暂满还亏,待得团圆是几时?”

这和坊间歌女唱的词有什么分别?这神女一定动凡心!

早看不见神女峰了,曾一杭还是能听到神女的歌声,久久不绝:“扁舟去作江南客,旅雁孤云。万里烟尘,回首中原泪

满巾。碧山相映汀洲冷,枫叶芦根,日落波平。愁损辞乡去国人……”

“神女心中有什么不平事,何以歌声如此悲伤?”

“说是神女,不如说是妖女。她们这么唱,只是哀歌向来比喜乐更容易摄凡人之心罢了,只是唱得什么,她们自己也不

大懂的。”

曾一杭“哦”了一声,心中被引起的那些没由来的悲戚才去了一半。

季霖脸别到一边,并不理他们。

“要下去了,别睁眼!”

待真睁了眼,竟只剩和季霖两个人站在山下!

“曾一杭,师傅说,你要自己登上山去见他,不能靠我们!”空中响起两位童子的声音。

“还有,季霖现在身子不好用,你好好帮帮他!我们华清山顶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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