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定何物 上——高阳
高阳  发于:2011年12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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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又是一阵嬉笑声,如银铃般越飘飘越远,曾一杭听得头痛,眼前石阶蜿蜒而上,不知有千万级,山顶更是渺不可见

,只怕一辈子也爬不完。

“你上不了山?”他问季霖。

“灵气太重,我走不动。”季霖眼皮不抬地说。

“上来罢。”曾一杭蹲下道。

“……”

“愣着做什么?你们把我骗到这里,不就要我做这个么?又不是我自己要来,如果你上不去,我们不是白来了?”曾一

杭话音刚落,身上就一沉,两腿竟差点直不起来!

“不是说神仙都轻飘飘的么?你怎么这么沉?”

“我现在神力不好用,这还算轻的了!若现了原型,立马压死你!”

曾一杭不敢想见一条巨龙压着自己该成什么样子,纵使两腿被压得打颤,也咬牙向前迈去。

第十九章

话说曾一杭背了一阵,差点力竭,才进了山门,心里就凉了半截,觉得背上季霖着实重过常人,过去床第之欢时,也不

察觉他竟有如此分量:“你下来会儿,我们想个别的法,这样我到不了山顶。”

季霖倒也不大为难他,长腿一伸,便站在了地上,遂放了手。

曾一杭腿一软,重重坐在石阶上,顿时觉得冰凉刺骨,恐怕久坐要受凉,很快站了起来,一边喘气一边叉腰四处看了看

,山中绿树遮天,阳光穿叶隙而过,时而有鸟鸣之声,倒是个幽僻之所。只是再往上走,可以看见曲径愈狭愈陡,没刚

才那么容易走。

“你若真的不行,我再背你上去。”他实在无法,才开口道。

“你要不行,你回去罢。”季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回去!说得好听,怎么来的我都不知道,怎么回去?”曾一杭知道不能和他硬顶,这下也气不起来,自顾歇了一阵,

又背了季霖往上走。

才没走几步,天空中炸开一个响雷,曾一杭都错觉山体一震,脚下一软,一条腿猛得跪在花岗石阶上,疼得他咬牙切齿

。说时迟,那时快,他眼睁睁见山道上,一道巨大黑影向自己冲下来。他来不及多想,向旁边一倒,季霖便被他推在一

边压在身下,那黑影正贴着两人头上掠过,劲道极猛,带起一阵疾风,刮得曾一杭头发扬起,旁边树叶哗哗作响。

黑影过后,周围又回复静寂。刚松口气,又一阵疾风刮过,那黑影再次从他们头上飞了过去,冲天而上,复俯冲直下,

生生刹住,终于停在半空中。曾一杭这才看清,竟是一条通体漆黑,目光如炬的大龙!那龙盯着二人,大尾一摆,粗大

的老树都被它甩得摇摇欲倒。

“曾一杭!”

这龙竟会说话!曾一杭不大相信,待他再看,那龙头上走上来一个人,盘腿一坐,指着自己哈哈大笑。原来是刚才两个

白衣童子之一!

“你怎么背着季霖?”

“你不是叫我帮他么!”曾一杭磕得膝盖生疼,心中恼怒,硬撑起要去季霖,季霖被他护住,根本没怎么摔着,甩开他

的手就站起来了。

“他大概是耍着你玩呢!”那童子大声笑道,“叫你背就背,做到这份上的,也就你了!”

这神仙真是多事!自己前世看来与他十分相熟!曾一杭懒得理他,拍拍裤子站起来,复又蹲下让季霖上来,继续背着季

霖走。

“你聋了么?放他下来让他自己走!不碍事的!驯龙不是这般驯的!怎么三世不见,还是这个倔样子!”那白童子似乎

觉得有趣,大声道。

“你别管!”曾一杭道,“你走罢!”

童子轻笑了声,也不多说,攀着龙角,掉转龙头,就要离开。

“等一下!”曾一杭突然唤住他,“你叫什么名字。”

“我是仲书啊,你仍是没想起来么?”那童子回首道。

“仲书,我饥了!”曾一杭紧接着说,背季霖在这深山老林里走了半天,要撑下去十分不易。

仲书一愣,遂又抚掌大笑,跳下龙头,蹬蹬向他走来,那小巧玲珑的身影,真真有印象,看得杭一愣,似乎想起旧日时

光,摇摇头,又好像什么也没有。回过神来,仲书已站在他身前,还不到齐胸高。

“喏,伸手。”

曾一杭放了季霖,接来一看,是两粒圆圆的朱红药丸,吞下一颗,本来饥肠漉漉的感觉消失得无影无踪。递与季霖一颗

,被他推了。

“他不吃那个。”童子老气横秋地与曾一杭说,一付故交的口吻,“不过你真不能这么由着他,要吃苦头的。”

“他说不能走就是不能走,不会乱说的。”曾一杭边小心把另一颗药丸放好一边说。

仲书颇为意外,看看顿一下道:“我下山还有事,到时再与你在观里相见。”

说罢,转身跳上龙首,说了声“走!”,那龙便又飞走了,只留满山树木摇曳了好一阵子。

再背上季霖时,不知是不是药丸的作用,曾一杭觉得有力气多了,山路寒气依然,身子也不像刚才冷得慌。只是季霖仍

不说话,让他十分寂寞,走着走着,没话找话说:“刚才那个童子,你认识么?”

“岳仲书?”季霖的声音从耳边传来,他一放缓语气,就弄得曾一杭心里微微发痒,“我和五哥到华清山拜师时,不就

你俩在观门口扫地么?”

“啊……”曾一杭说着,走进一片湿雾中,雾气散去,背上一轻,不见了季霖,自己手上却拿着一把扫帚。奇怪的是,

这扫帚立起来竟比自己还高。

刚才还是不见天日,现在阳光却有些刺眼,他眯着眼睛看看,觉得周围又暖和又静寂。眼前是一片五色土,五色土前是

群岭绿涛,身后是座雄伟的道观。他一时适应不了光线,只低头看自己影子,短短一截,是正午时分。

“一杭!一杭!”这不是仲书的声音?比先前听来更童稚些。他站在原地,看仲书小小的身子从观门前的石阶上一点一

点露出来。跑到自己跟前,竟和自己一般高。只是不再着白衣,而是蓝色的黑襟道袍。

“仲书,怎么了?”曾一杭听见自己说。

“有两条小龙在下面,来找师傅。”

当时他进观不久,还没近处见过真龙,曾一杭立马扔了扫帚,跟着仲书跑下去看,真是两个孩子站在阶下,一个青衣,

看上去大些,年纪和自己相若,另一个小些,穿着白衣。两人眉清目秀,生得十分可爱。

“好漂亮的青龙,看着也谦恭有礼的模样,要是是我的便好了,一定十分乖巧。”仲书小声对他说。

“那条小银龙也漂亮得紧啊。”曾一杭和他咬耳朵。

“戾气太重,现在就这样,将来一定很麻烦。”仲书道,又转头朗声道,“我去禀告一下师傅,一杭你在这陪他们等等

。”说罢,便腾云飞走了。

曾一杭可没觉得那孩子如何戾气重了,只觉得和两孩子大眼瞪小眼,有些尴尬。青衣的孩子懂事些,主动与他搭话,说

他们是西湖龙王家的五龙子季常与六龙子季霖,来找华清道人学仙术的。当时华清道人弟子众多,有来拜师的也不奇怪

,华清道人也不是随便就收,若仙家子弟自己过来,大概也是事先打好了招呼。想到将来便是师兄师弟,季常这样也让

曾一杭从容多了,觉得果然是江南望族,很有教养,故季霖一直没说话,他也不太在意。

不一会儿,仲书回来了。说师傅让他俩分别领一个龙子去见他,才说着,便带着季常走了。

那时,仲书比曾一杭大,法力也高,很快便领着一步三回头的季常,走得不见踪影。

而季霖个子小,纵他现身能飞,但按人形,上高高的台阶似乎有些麻烦,第一次进师门,也不能用飞的。曾一杭只好伸

手去牵,小手很柔软,却是冰凉,幸好知道是龙族,不然还真是怪异。好容易带他上了石阶,又碰上比石阶更高的门槛

,季霖皱了皱眉,手脚并用爬了过去。

曾一杭想去帮,又觉得这孩子面色冷淡,如果贸然伸手被打回去可就不好看了,只得不作声继续带他往上走。观门有五

道,每上一段石阶,便是一片五色土。正值白日当头,空山蝉鸣,一大一小走在五色土上,默默无言。而华清道人,是

出名地难为弟子。季霖越是倔,下一道门槛就越高。有时一杭才迈过去,那门槛在季霖身前立马高了一截。

季霖也是仙家出身,高点的门槛本是不成问题,但无奈那石阶和门槛带着法力,四道大门下来,龙子已有些脸红气喘,

汗水顺着乌黑的鬓角流下来,让曾一杭看着有些不忍心,却也不好说什么。到第五道大门时,曾一杭忍不住,一把抱起

季霖,跨了过去。跨到一半,他便知道自己犯了错,连连叫苦,后悔不迭。

果然,跨过观门,便看见师傅、仲书、季常三人站在大殿前,居高临下看着他俩。

第二十章(上)

曾一杭本来就心虚,一见师傅,还没看分清对方脸色,立马跪下。季霖不知所以然,不知者则无罪,曾一杭事后打倒是

没挨,被罚挑水扫地三个月。

华清道人虽称道人,却已是神仙身分,道人只是他成仙前的名号罢了。他为人谦逊,对外“小仙”“小仙”地自称,其

实造诣深厚,不是仙官,但坐拥华清,自成一派,是十分受敬重的。当然,华清观也是个大观,隐于山林,山风一起,

落叶极多,曾一杭要扫地,从清晨太阳没有出来,到日落西山,一天到晚都是不得歇的。

辛苦倒罢了,在山中挑水扫地,还十分的寂寞——

观中有的是仙家子弟,但是若不一起在堂学道的时候,互相都是看不见的。即使走动,仙术低的也看不着仙术高的。像

曾一杭这样道行浅的,一走进道观,常常是不见人影,不闻人声。

现在被罚,就是仲书会抽空来看曾一杭一会儿,也是来去匆匆。

仲书一走,曾一杭便又觉得偌大道观,只剩自己一人了。

观后不远处有一个天然大湖,唤做华清池。这华清池池水深幽清澈,池面波平如镜,常常水汽氤氲,一旦天晴水汽散去

,便是天光云影共徘徊,秀丽得很。

曾一杭在这住久了,对山中风景习以为常。被罚之后,日日拿桶去华清池那里挑水,也不觉得什么。一日,他刚挑起水

,就觉得扁担一头重了些,心里奇怪,到了石道上,确信不是错觉,便放了担子,蹲下来往桶里一看,竟发现那桶里盘

着一条小白蛇!再细一看,这哪是蛇,分明是条小银龙。

他又惊又喜,撸起袖子,伸手探进冰凉的水中,戳了戳那条小龙。小龙抬了抬头,吐出一串气泡,又伏了下去。曾一杭

见那小龙通体银光,十分美丽,不禁又多摸了几下。这下小龙不耐烦了,尾巴一摆,泼了曾一杭一脸水。曾一杭玩心大

起,不怒反笑,伸手就要抓它,可小龙在桶里团团转,就不叫曾一杭抓住。曾一杭玩得浑身湿透,桶里水去了大半,也

没碰上那银龙。

这时,小龙一跃而起,化作一道银光,撞倒水桶,向华清池飞去。曾一杭哪里肯放,追着就跑到池边去了,只见小龙已

跃入水中,身子变大,若碗口粗,长十几尺,在水中玩闹一阵,又下潜上浮一阵,最后化作人形,只留半个身子在水面

,靠到岸边来——那便是季霖了。那孩子的长发浸过池水,显得更加乌黑发亮,衬着他白皙的脸蛋,一又乌目直勾勾看

着来人,叫人看了怜爱不已。

可曾一杭见到小龙喜欢,见到没什么表情的季霖,心里莫名的高兴,嘴上却不知说什么好了。只拿着空桶装了水,又复

挑了回观里去了。季霖在水里一直看着他,也不说一句话。

第二日,曾一杭再去,小龙正盘在旁边大石上眯着眼睛晒太阳,曾一杭挑了水便走了。

第三日,第四日,第五日,第六日……曾一杭天天到池边,都能看到季霖在那里,或是人形,或是龙形,或在岸上,或

于水中。直到第十日,曾一杭再去,小龙便化作穿着道袍的孩子模样,跟着曾一杭到了石道上。

曾一杭初时知道他跟来,可是觉出这孩子走路没有声息,不大放心,又回头看看,季霖还跟在那里,步子虽小,却也不

落下。再走了一段,他又回头看,那孩子仍在几步外跟着呢!

直走到观里火房院子的篱笆外,曾一杭敲了敲篱笆竹门,竹门便应声而开。院里有个一人高的大水缸,曾一杭要踮起脚

尖,把大桶举过头顶,才能把水倒进水缸里。倒过了水,他照例连敲火房的门三下,大门“吱呀”一声开了,也不见人

,只有一个大瓢子悠悠飞了出来,从缸里勺了一大瓢水,又稳稳地飞了回去,接着,大门再砰地一声关上。一会儿后,

火房上头飘出了炊烟,饭菜的香味随之传来。

曾一杭孤零零地看着,直到炊烟开始袅袅而上,才转过头来,看见季霖还在竹篱外看着自己。走过去才要找句话问,那

孩子竟二话不说,向他两手就是一伸,曾一杭来不及想,忙弯下腰把孩子抱了起来。

一被抱起来,季霖便听话地环住曾一杭的脖子,小脑袋伏在曾一杭的颈窝里,暗香萦绕,可人得很。那时曾一杭也是个

孩子,只晓得自己心里又是疼爱,又是无措,只得问:“你想去哪里?我抱你去。”

第二十章(下)

季霖搂着曾一杭的脖子,却没有说话。

曾一杭道他对观中不熟悉,又道:“你初来乍到,我带你到处转转如何?”

说罢,见季霖并不反对 ,便把他举起来,换了个方向,让他跨坐在肩头,季霖坐到高处,咯咯一笑,似乎十分愉快。

曾一杭自幼被带入山中,山中神怪笑声,不知听过多少,却没这一声悦耳动听,让人心生疼爱,又觉得灿然一亮。

从灶房走到道观弟子住的厢房,只有一小会路。曾一杭走到自己厢房门口,一拉,季霖立刻好奇地伸头去看。小道士房

里的摆设简单得很,只有一张床,一套桌椅。

虽然这般简陋,但和大家也没什么不同,所以曾一杭也不懂引以为窘。到了床边,就把季霖放下。季霖很快从床上跳到

地上,曾一杭站在旁边不管,看他想做什么。

原来这小季霖爬到椅子上,翻起书桌上的书来。

那书是学道的书,上面乍看无字,要曾一杭入定才能看出究竟来。哪知季霖竟一页一页翻得仔细,曾一杭看得摸不着头

脑,不知对着白纸有甚么好看。

这时,桌上票来一阵香味。是灶房的仙人把午饭送过来了。极清淡的素菜,连劳也没有。倒是照顾房中有两个人,分量

是刚刚好,食具也有两份。

平时曾一杭都坐在椅子上吃,今日多了一个人,季霖自己爬到桌上吃,若说他的碗筷使得熟练,与曾一杭是同类。可吃

饭时专注非常,不作一声,倒像是小兽一般。

两人吃完,食具又消失不见。季霖伸了个懒腰,睡眼惺忪起来。趴在桌上便睡。曾一杭就把他抱到床上去,自己也躺下

了。

一觉醒来,吓了一跳 ,早不见了季霖,曾一杭只见自己身边围了一条碗口粗的小银龙,睡得正酣。他不忍吵醒,又觉得

再不去扫地,就会被师傅责骂,于是蹑手蹑脚爬过银龙,穿上鞋子,小心翼翼开了房门,拿着扫帚溜了出去,临关门时

,从外面朝门缝里看了一眼,银龙毫无察觉,或者说毫不在意,在自己床上舒服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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