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料吴炳章却摆摆手,勉强笑了笑说:“不必,这曲儿还能入耳,听着也罢。”
邵瑞泽知道他烦心什么,放下酒壶歉然笑:“吴老,令郎的事情,我也负有责任。那伤的确很重,若是……我早些能把
他救出来,也不至于……”
“不要提那逆子,我只当没这个儿子。”吴炳章在“只当没有”这个四个字上加了重音,一仰脖喝干杯中白酒。
“也是,只当没有,早知道就是养条狗,看家护院,也比这强。”黄国锦无意应了一声,似乎一瞬老去十岁。
他说着仿佛很是好笑的摇头,神色难辨,忽然话题一转,“这西北之地,怎么还会有吴音?”
邵瑞泽转头看了看屏风,下面露出女子水红色的裙摆,而后转头过来,笑说:“据说是榆林小曲,我也不大清楚,说起
来,倒也好听。”
“榆林小曲。”吴炳章捋着胡子,缓缓道:“秦代开始,陕北就是九边重镇,常年屯驻重兵。明代更是有南方人来这里
做官,这吴音,还是他们蓄养的歌伎从江南带来的。”
“到底是吴老,见多识广,黄拜下风。”黄署长眯眼听着那曲儿,似乎很是入迷。
吴炳章尝着菜式,看桌上菜肴琳琅,配着清亮的西凤白酒,赏心悦目。他不由叹道:“衍之啊,你到底会享受,瞧瞧,
都说西北素来是苦寒之地,也有好酒好菜,还有好曲子。”
“不是我说,我黄某人倒是羡慕你爹,这么个好儿子,知书达理,懂本分,明进退,文韬武略的。也就是走得太早,那
儿孙满堂啊……看不到。”
一直缄默的邵瑞泽微笑,“两位言重,我是个俗人,只知道吃好喝好,跟着委座走,其他的,也不敢多想啊。”
三人心照不宣的相视而笑,皆是举杯,将杯中西凤一饮而尽。
寒暄吃菜,很有默契的闭口不谈当下政局,席间话题从榆林小曲开始,从桌上的宫廷长寿宴说到陕西风土人情,又从风
土人情说到戏曲名伶,谈笑风生,最终还是说回这吃上。
黄国锦夹了一筷子百合芹丝,笑笑说:“若是叫委员长见了,肯定又要教训,他老人家呀,啧啧,用夫人的话说,一碗
稀粥一杯白水,猫食儿一样。”
“哦?这倒是新鲜,愿闻其详。”邵瑞泽端着酒杯,面上表情很是好奇,又说:“听说委座在吃上从不上心,蒋夫人喜
欢咖啡,委座从来是只喝白水,不喝茶。”
“咳……衍之啊,委座在新生活讲座上总是说,白水养颜,也保健康,每天喝七杯水赛过仙药。动员大家只喝白水,节
约资金,省下来的银子给航空署再多添几架飞机。”黄国锦说着把自己说笑了,“蒋夫人笑骂说,简直不像个大国领袖
的气度。”
“委座日理万机还记得为军备操劳,实在是令人敬佩。”邵瑞泽很认真的说,“赶明儿我叫这西安城上下招待人只用白
水,若是有人不服,衍之就把这话搬出来,委座都发话了,一起节约给航空署添飞机。”
吴炳章被这话逗笑,咳了几声,扇子在他头上敲了一记笑骂道:“油嘴滑舌,该打!”
邵瑞泽赶紧给他满上酒,赔笑说:“玩笑话,玩笑话,请用菜。”
黄国锦低头喝了口汤,又说:“上月我去委座官邸拜访夫人,夫人留我吃顿便饭,委座吃饭可真是简朴,真真是便饭,
白米饭,佐菜竟然是臭豆腐,腌咸笋和芝麻酱,还有干菜炒肉,肉丝咸菜汤最后再来个千层饼。吃的我那个……呀……
真是……”
他摇摇头,听吴炳章说:“国锦,这可就是你的不对。慈禧太后一顿饭一百多道菜,还说不能下筷子,那都是民脂民膏
。领袖简朴那是好事,国民之幸。”
“是,是,国民之大幸呀。”
之后说起南京趣闻,一边天南海北的聊,一边喝酒。说的很是热闹,邵瑞泽一直微笑静听。
“别光我们说呀,衍之,眼下你是主人,我与吴老,是客随主便。” 黄国锦又说,“来来,放松,讲一个趣闻。”
吴炳章呵呵笑,“他个兵痞子,油嘴滑舌有一套。”
端着酒杯,邵瑞泽释然一笑,“我当兵,就没念多少书,这……怎么敢在两位面前卖弄呢?”
“这可不行。”黄国锦端着酒杯,似乎带上几分醉意,“老子在平时正襟危坐,闲时也爱听笑话,陪着他的大员们都要
准备上一两个来应付场面。”
“临危受命来西安调解冲突,委座把我叫去官邸训话,训完话,兴致却颇好,同我聊起趣闻来了。”黄国锦借着几分醉
意,眯起眼,打量着邵瑞泽。邵瑞泽笑着啜酒,“我那插科打诨,都是风月场的趣闻,委座他老人家肯定不喜欢。”
“那是,委座喜欢听风雅的。” 黄国锦一挥手,衣袖掠过碗中枸杞鸽汤,惊得旁边侍候的使女连忙上前挽衣袖。“他最
喜欢的呀,可就是孔老夫子被困陈蔡,断粮七日的那段了。”
吴炳章意味深长笑,只喝酒吃菜。
刺溜喝了口酒,黄国锦喝的眉飞色舞,又笑说:“那个故事,也算是家喻户晓了。”
“孔老夫子被困陈蔡,断粮七日,饿得奄奄一息,见附近有家饭店,便叫弟子颜回去讨点残羹剩饭。掌柜的说:‘我写
一个字,你若认得,我就免费招待。’颜回自以为是圣人门徒,别说一字,就是一百字都没问题。掌柜的写了一个‘真
’字,颜回说:‘这连三岁小孩都认得啦,一个真字罢了。”不想却被掌柜的乱棒赶出去了,颜回不服气,给孔子一说
,孔子就带了他再去了一次,对掌柜说:‘这个字念直八’,掌柜的便让他们酒足饭饱了一顿。”
邵瑞泽静静听,嘴角掠过丝笑意。
“委座说呀,事事都有学问,不谈治国带兵,就是一则趣闻,也是大有学问的。更是告诫我们要好好读书,做到忠孝两
全,修身齐家呀。”
黄国锦不紧不慢吃了一筷子菜,吴炳章笑骂几声,“从你口里面说出来,怎么就变了味,亵渎先贤。”
“这可是委座亲口讲的,我只不过是再说一次。不过我这俗人,自然比不上委座博览群书,说得也不到位。”黄国锦连
忙举杯,“我自罚,自罚三杯。”
碰杯喝酒,两人再一次赞道这西凤真是好酒。
邵瑞泽微微垂目,理着长衫袖口,嘴角漾出一丝隐约的笑意,旋即归于无形。
“受教,受教。”他抬起目光,脸色如常,又拿起筷子说:“这道宫门献鱼康熙皇帝也是拍手叫绝,两位可尝尝。”
黄国锦伸手拍拍他肩膀,挑了眉笑:“你小子也是个不错的,不过,可还是要好好学学呐,要听委座的话,跟委座走。
三十岁,还年轻的很,大有可为,对不对。”
邵瑞泽淡淡嗯了声,只是笑着抿酒,没有答话。
吴炳章觉察出他神色转淡,也是微微一笑。这几句话的意思很是明了,就算年纪轻轻,也不至于连这话里的味道也听不
出来。知道这顿敲打也够了,于是转开话题说:“是啊。三十而立,我在衍之这个年纪,儿女都绕膝了。”说着便不由
得教训,“你小子也收收心,整日就知道倚红偎翠,红袖添香……将来年纪大了,才知道少年夫妻老来伴,少年风流,
可是当不了饭吃!”
“是。”邵瑞泽笑,“长姐如母,这家姐不点头的,我可不敢娶回家。”
吴炳章摇头叹问:“又是那个交际花?”
闻言黄国锦凑过来,好事状说:“衍之,眼光可要放远些。我常在蒋夫人那里走动,二小姐见得多,她可是对你赞不绝
口啊。”
邵瑞泽愣了一瞬,赶忙敬畏摆手:“黄署长说笑了,孔二小姐是天潢贵胄,我一介小民可是高攀不起。不敢不敢。”
“你这话就不对了。”黄国锦拿起酒壶给他满上,喝得满脸通红,堆起笑,“快十万人的长官,放在古代也是个封疆大
吏吧?那公主还有下嫁的呢,再说,娶了二小姐也不亏,蒋夫人的乘龙快婿。”又语重心长的劝说道:“那孔二小姐又
是什么人?就听老哥一句劝,你这玉树临风的,美男子,孔二小姐也才愿意多看一眼,现在汉卿也不在了,你一个人撑
起这份家业,十万张嘴要吃要喝,难处我们外人也看得见,可不要认死理呀。”
又鼓励一般拍拍他肩膀,“这个美差,别人想要,那还轮不上呢!二小姐都未必正眼瞧他!”
邵瑞泽笑的很是不自在,拘谨的说:“我不敢,我是真不敢。不怕二位笑话,家姐平时在家里横惯了,姐夫不用说,我
个当弟弟的被打骂都是轻的,二小姐那脾气……啧啧,不敢想。”说着哭笑不得望向吴炳章,换上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
,“吴老您走的桥比我走的路还多,要不,您来教教我?这万一闹矛盾了,我拉着谁好啊?”
吴炳章与黄国锦对视一眼,顿了一顿,指着他,各自笑的前仰后合。
“罢了罢了。”吴炳章笑骂,“若不是知道孔家二小姐是如何模样,我倒真想做这个媒,让你收收心!”
黄国锦笑的直咳嗽,由着使女在背后给他拍背顺气,缓了缓才笑:“衍之呀,我们不提那容易,就怕二小姐哪天玩心一
起,直接包机飞来西安。看你小子怎么办!”
一顿饭吃的有说有笑,不觉夜深。
黄国锦将那唱曲子的豆蔻少女叫出来,给了赏钱,又揉着那白嫩兰花指,叹道:“指如削葱根,销魂,销魂。”
邵瑞泽含笑送两位大员出门,黄国锦搂了唱曲少女先行上车,他站在饭庄门口目送那两辆车驶入夜色。
想起那些插科打诨的,他嘴角就不住抽搐,“那个二百五?老子娶来家里还不得像姑奶奶供着。可真是引狼入室,引火
烧身了!”
正好周副官给他披上大衣,好奇之下插了一句嘴,“副司令,怎么,南京给您说媒来了,财神爷孔家的小姐啊?”
邵瑞泽回头就是一记暴栗,“闭嘴,不说话不把你当哑巴!”
周副官挨了一下,闷闷不敢再说话,看着他上车。
回官邸的路上,汽车开的飞快,邵瑞泽在后座闭目养神,脑子里却不时回想着饭桌上那些话。
真以为他没听出来么。
这么左一句右一句的,无非是打一巴掌揉三揉的老把戏。
看起来,委座对他低头服软,并且同意按计划缩编的态度倒也满意,只不过不是嫡系,南京终究是多留个心眼。
之前几件事,不论是南京的求情,还是上海的和解协议,或是西安内乱的处理,紧赶慢赶,抢先稳住大局,没出大漏子
,也没叫中央伸进来手搅一把是非。但这下……也不能说报复……委座想要个人难受,那还不是动动手指的事情……这
样的结果,就算真是难以接受,那也是最好,再也找不出更好了……
只可惜,一旦缩编,那五万人就要丢弃。
没办法,无奈,活在世上,哪里能事事遂愿。
路灯微光照进车内,他微微睁开眼,透过车窗看着车窗外飞驰的夜景。
回官邸草草应付过老刘,邵瑞泽只觉得西凤酒喝了太多,后劲蛮大,一头扎进浴室去洗澡。
出来穿了浴袍,脑袋上搭了毛巾坐着翻阅送来的文件,只听门一响,穿睡衣的方振皓进来了。
方振皓知道他是去应酬,没说什么,只是在旁边坐下,垂着脸,似乎是有心事。
邵瑞泽拿起笔一边写,一边随口问:“怎么了?”
“你的那个小老乡,估计是活不了多久了。”方振皓迟疑了一刻,还是说了出来,目光里带上一丝沉痛。
笔下一滞,邵瑞泽皱起眉抬头,“怎么搞的,不是马上就送医院了吗?”
方振皓情绪不太好,淡淡嗯了一声,对他说起学生的情况。
“大概情况就是这样,除了那个被截肢的学运主席,那几个被奸污了的女学生……其他人都是皮肉伤,连小余和小卢都
是轻伤,养上一段时间就没事了。只是夏正……因为那个‘攻击领袖’的罪名,他被打得最狠。也不知是怎么被折磨的
,只是住院还不到一天,就快不行了。后来才知道他们在监狱里给他灌辣椒水什么的,估计是胃穿孔,没及时医治导致
了腹膜炎,还有殴打下的内伤,身体机能损坏得很厉害……反正我说了你也不懂,总之这里缺少必须的药,医生医术也
一般,现在病情越加严重,看来怕是活不了几天了。”
邵瑞泽静了一刻,忽然将钢笔狠狠扔到桌上,“他妈的!教训一下也就算了,跟个毛孩子认真……”
他的语声一下顿住,扶住额头,“我原来以为,拖上几天也不碍事,没想到……”
方振皓拍了拍他肩膀,勉强笑,“别自责,已经能救出来很多人了。”
他放下手,低声说:“一开始,我还真以为你撒手不管了,没想到你是绕了一个大圈子去救人……”
邵瑞泽叹了一口气,顿时也没了看文件的心情,想了一想说:“这样吧,陈参谋还在上海,你有认识上海的名医,打个
电话说一说,缺什么药品也让他们带上,就这几天,同陈参谋一起飞回来。救人要紧。”
方振皓应了一声,知道这也是无奈之举,于是赶忙去打电话。
邵瑞泽还叫住他叮嘱了一声,“就说是吴老和黄署长的儿子快不行了,记住!”
先是愣了一瞬,而后才想起电话说不定也是被监听的,方振皓想了一想,打好了腹稿才要通了电话。
邵瑞泽收起文件一直坐着,直到方振皓打完电话再度坐在他身边。
“其实我真没想到。”方振皓露出一点笑容,“你会拿那两个小子,去跟特务们要人情。”
“吴委员和黄署长的儿子,比多少学生都有用。”邵瑞泽含了一支烟,摇头无奈笑:“南光,我是不是有些讨厌,做什
么事情都算计来算计去?”
“我记得。你还问我,救了学生能给你什么好处,问的理直气壮。”
邵瑞泽擦亮火柴,点燃了烟。
方振皓皱眉,飞快从他嘴里抽了烟,掐灭在烟灰缸里。
“我也不知道,我要怎么去向吴定威解释。”方振皓苦笑了笑,有些烦恼,“我答应过不强迫他去见他父亲的,没想到
,还是绑了他去。”
邵瑞泽有些惋惜的看着烟,伸臂揽了他肩膀,“实话实说呗。”
觉察到方振皓不是很高兴,他清了清嗓子,讲起今天应酬里的插科打诨来,不料一顺说的溜嘴了,等他赶忙闭嘴,瞧见
方振皓已经挑眉看过来,目光含义不明。
“你娶不娶?”方振皓脸上保持微笑,打开他的手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