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黄浦江 2——牧云岚卿
牧云岚卿  发于:2011年12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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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方在自己衣兜里掏了掏,抽出一支,将烟盒抛给他。凑在一起将烟点着了,烟雾喷出鼻孔,两人才放松似的吐了口气,同时裹紧了大衣,继续狠狠地抽了几口。

似乎是烟已经抽得足够,其中一人才抬起头,看了看二楼还亮着灯光的窗户。厚重窗帘寂寂垂着,纹丝不动,严严实实的遮住了窗户,只能依稀看到有个人影在窗户前晃来晃去。他见状低了头,对闷闷抽烟的同伴呲牙一笑,“看到没有,上面那个家伙还没睡。”

同伴应了他一声,“他要担心他的脑袋,怎么敢睡。”

“据说这家伙还是个共匪在上海的什么组织秘书,位子挺高,不也一样就跑到我们这边了。”一人将烟灰弹在脚下,“共匪口口声声说信仰思想,依我看,一文不值。”

另一人嗤笑一声,“银元、女人、金条,这些实打实的东西,哪个不比劳什子的思想强?不过他躲了两个多月,天天怕共匪的杀手找上门,怕得要死。这不,提出要去英国避难。”

“这家伙供出不少隐藏在上海的共匪,用处座的话说也为党国尽了不少忠,送去英国避难也是应该的嘛。这不,日子都快近了。”

“要是时间再长一点,上海的共匪就能一网打尽了,处座自然步步高升,我们也能跟着沾点光。”

相视一眼,二人当即哈哈大笑。

蓦然的,匆匆脚步声从弄堂彼端传来,逐渐清晰,两人顿时一凛,连忙扔掉手中烟头,撩开大衣按上腰间。脚步声似乎走得越来越急,直直靠近小楼,一人紧贴了墙壁站在拐角,哒一声手枪上膛。

脚步声越来越近,似乎下一步就要转过拐角,那黑衣黑帽的男子瞅准时机猛地闪出拐角,乌黑枪管不偏不倚抵上来人的额头。

来人倒吸冷气,几乎是下意识的举起双手,皮包砰的一身落在地上,在暗夜里砸出沉闷声响。

男子定睛一看,来人很年轻,看样子不过二十四五岁,带了个黑框眼镜,一张脸清秀雅致,却因为突如其来的变故吓白了脸,眼睛睁大,双手举在耳边,肩头微颤。他将来人抵在墙上,一面示意同伴捡起皮包查看,一边恶声恶气开口,“干什么的?!”

年轻人面无人色,瑟缩着后退,“教会医院的……医生,晚上出……出诊。”

“哪家?”

“蒲……蒲石路渔阳里……坊第五弄十五号……”

“既然是十五号,跑这里来做什么?!”

“我我……已经出诊完了,可是第一次来这里,叫我来的那家也没送……不……不认路……就……就走不出去了……”

那人鼓着勇气又加了一句,“我转了很久,也……也找不到路……”

黑衣男子拧起眉头,借着风灯的光,看到来人额头上渗出细细汗珠,双颊透着水润,似乎真是因为奔走太急所致,再一看文质彬彬,倒也像个做医生的。想了想仍旧不放心,将他从上到下搜了一遍,除了口袋里的手帕,也没搜到其他什么东西。

他微微回头,看到同伴从皮包里也只找到本子钢笔、听诊器温度计等东西,还有一本《圣经》,便松手将他放开,扬手把皮包扔了过去,皱眉大声呵斥,“不想死就快点滚!”

那人笨手笨脚接了皮包,似乎还被吓得不轻,抖抖索索说:“劳驾问……问一下,怎么走……”

黑衣男子已是极不耐烦,随手一指就按住他肩膀一推,“老子没时间给你指路,快滚!”

那人也吓得没敢再问,仓惶着走远了。

看到来人消失在夜幕中,黑衣男子才走回原位,和同伴在门前继续执勤。

弄堂外就是大街,已然时近午夜,大街上已有几分冷清萧条的味道,路人行色匆匆的归家。方振皓从黑漆漆的弄堂里走出来,又走了许久,抬头看到明亮的路灯,呼出一口气,忽然一下重重的靠上墙壁。

他脸色苍白如纸,额头尽是冷汗,闭了眼,急促的喘气。

心口咚咚地跳,他伸手按住了胸口,长长的呼吸,终于平静下来,摘下眼镜揉了揉眼睛,才又戴上。

即便有了心理准备,方才也真是吓得不轻。

那夜书店老板告诉他,三个月前上海地下党组织秘书被捕叛变,随后不少同志因他叛变而被逮捕,未来得及营救已被枪决。且此人一心想以上海地下组织其他高级成员作为交换,换取荣华富贵,为了可能的更大损失,组织经过研究决定立即侦察出下落,务必找到出卖同志的叛徒!

报上称被枪决者几经教育仍不思改悔,无奈忍痛处决,而其中一人主动投案自首,痛下决心改过自新,已带往南京,听其戴罪立功,以观后效。但经过数月秘密侦查,从内线得知,叛徒藏匿在上海党部情报处长家中,异常狡猾,深居简出,只等被接往南京。

虽然已确定大致藏匿地点,蒲石路渔阳里,但周边环境和确切条件却很难了解清楚,且渔阳里已被党部情报处长加强戒备,不但在内增加保镖,而且在弄堂里都加派人员,日夜站岗巡逻,很难有人可以随意靠近。

他的任务,就是前往此时早已戒备森严的蒲石路渔阳里,侦查周围地形,把进退路线摸清,并在短时间内绘制详细地形图,以便行动之用。之所以将此项任务给他,是因为此人是组织秘书,地下党成员都很清楚,因此需要一个此人未曾谋面的成员。

白日弄堂里出现一个书生模样的人倒也不会引人耳目,绘制地图也难不倒他,七八天之后他已然将详细地图完成,不仅标明进退路线,连隔壁警察局嵩山路分局的距离以及到场时间也计算在内,以防行动时惊动巡警来不及撤退被逮捕。有一点却仍旧不清楚,那就是平素状态之下情报处长住宅周围保镖的情况。

方才他鼓起勇气装作迷路靠近那里,虽然被拦住严厉盘问,甚至被枪口指着额头,那一瞬他还是看清了。

他站起来,将掏出本子钢笔,将皮包夹在腋下,一边走一边借着路灯的光记录,“门前两个,左侧巷内两个……”

途径霞飞路上的克来孟咖啡馆,霓虹彩灯迷离惑人,不经意间侧眸,却见玻璃转门被侍者推开,一对男女相伴亲昵挽着手臂而出,俊男美女,华服锦绣,端的相得益彰。一对璧人步履匆匆间已是光彩夺目,吸引路人纷纷侧首。

身边有人已忍不住悄声赞叹,“好漂亮的一对!”

又有人似是惊奇的出声,“女的是百乐门的头牌歌女,秋海棠。”

语声清脆,引得路人侧目,连那风采翩翩的公子也微侧了下头,似乎听到了语声。

方振皓已走远几步,推了推眼镜侧过身体,看清相貌赶紧低头咳了声,隔了眼镜看不清脸上神色。

俊男美女径直钻进路边一辆豪华轿车,绝尘而去。

周围忽的起了一阵吵吵嚷嚷的议论。

“百乐门的秋海棠不就是那谁的情妇么?”

“没错没错!成天上风月小报的头条!啐,和那张少帅一样的败家子儿。”

“东北家底都败在他手里,竟然一点血气也没有。好歹他老子死在日本人手里,他还畏敌如鼠,不敢宣战。”

“这些当官的呀!个个都烂透了,敛了不少财,花天酒地抽大烟养女人,从不管老百姓的死活!”

方振皓听在耳中,也只叹了口气。回家已过了午夜,灯光亮起,从睡梦里惊起的李太慌忙披衣迎出来。像是母亲一样絮絮叨叨,唠叨他刚住下的时候每天下班就回家,现在玩的忘了时间午夜才回来睡觉,又带了一脸神秘问他是不是交了朋友,最后带了丝无奈说就连邵先生这几天都是半夜不归家。

“也不知你们这些年轻人到底捣鼓着什么。”等他走上楼梯的时候,李太还在大声嚷嚷。

台灯斜照,一团昏黄光晕投下,照亮一册摊开的日记本,他坐在桌旁,正伏案书写。

自他换了新的日记本,遇到林林总总事情,太多出乎意料的变化,日记一直是空白的,直到现在才提笔写下第一行字。

“想必这便是成长。”

提笔写下这一行作了开头,方振皓蓦地顿住,脑中有千言万语,笔下陡然涩了,一时不知该再写什么。

突然想起上个日记本的内容,他吐了口气苦笑,想不到时隔未久,却已物是人非,那种心境已回不去了。

他顿了顿,提笔在纸上一笔一划写着,“今晚做了什么并不能宣之于口,甚至连家人都不能告诉,但我并不后悔,并很庆幸自己在短暂的颓然之后找到了方向。我进入另一个世界,这个世界对我而言还很陌生,有一些恐惧,有一些好奇,更多的却是坚定。”

停下笔,方振皓眼前浮现出那盏孤零零的风灯,两个黑衣男子以及那把乌黑的手枪。

合上日记本,他起身查看房门已经反锁好,展开已经快完成的地图,再一次细细做起了标注。

他只负责这个,那么就要将它做好,争取完美无缺。

几日之后大功告成,他找了个机会送去,便再也未登书店的门。

天色已明,偶有一两声鸟鸣啾啾。

晨光漫透的庭院里,清晨阳光穿过藤蔓,将金色光斑洒在方振皓一尘不染的白衬衣上,他咽下嘴中食物,随手翻起一张《字林西报》打开,印刷不甚清晰的照片刊登在报纸头条,一打开便撞入眼里。

头版是一篇以“政治谋杀”为题的报道,细细详述了三天前发生在蒲石路渔阳里的血案,报纸宣称警车于30日深夜在渔阳里某户人家门前发生了三具尸体,皆身中数枪,当即毙命,后又在旁边小巷子里发现五具尸体,皆是保镖打扮,浑身鲜血,也已死亡。

报纸配以绘声绘色的小标题,“枪声连连刺客逃”,“送客外出”,“相继死亡”,“伤毙路人”等等,好像记者当时真是身临现场一般。还意犹未尽的刊登了伤者名字,除了那姓范的党部情报处长重伤之外,其他的人全部死亡,连一个活口都没有留下。

他已在一周前将绘制好的地图悄然送去书店,而后买了几本书返回,没想到四天前就动手了。想必那个目标也已经被击毙了吧,方振皓静静看了,没有言语,放下报纸拿起牛奶杯,眼光不经意扫向对面。

邵瑞泽侧过头,薄唇抿起,身子从藤椅中微倾向前拿起红茶杯,目光依旧凝在报纸上,连一丝一毫动容也没有。

过了半晌,听他忽的出声,声音淡漠,“又死人了。”

邵瑞泽喝了口茶,翻到其他版面,“这共党怎么不把姓范的混蛋也打死,省的看到他就闹心。”

方振皓装作不经意开口,“报纸上不是说此刻有可能是政敌陷害,怎么,你说是共党?”

“政敌背后使绊子才正常,跑到党部情报处长家门口去杀人?”邵瑞泽一瞥,“报纸当人是傻子耍着玩,也就只能骗骗老百姓。”

“会不是你说的党部情报处长……他惹了什么人。”

“他最近捡了个金疙瘩,宝贝似地藏在家里,结果出了这事。”邵瑞泽拿着红茶眯眼笑,“做人呐,还是不能太贪。”

方振皓微微蹙眉,脸上又多了好奇,“金疙瘩?什么金疙瘩?”

“一个人,用我们的话来说,叫做投案自首;用共党的话来说,叫做叛徒。”邵瑞泽说着抿茶,神色依旧平静。方振皓听了,恍然大悟似的点头,心里又突然升起一股疑惑,邵瑞泽说起这件事的时候也不见得有多焦急,语声平淡的仿佛事不关己。

缄默了一会,他试探性的开口,“那个人对你们很有用吗?”

“他只不过能提供一些共党在上海的人员名单,就以此来给自己争取高官厚禄,讨价还价,很是讨厌。”他说着微笑,眉心却有一丝不易觉察的厌恶,“也不想想,现在已经不是民国十八年的上海了,中共的高层几乎全都离开,他的情报能有什么用处。”

方振皓哦了一声,像是听了什么好笑的笑话,微扬了脸,嘴角笑容带上嘲讽,“背弃自己朋友,你们这里对他又是如此态度,那他岂不是很得不偿失?”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邵瑞泽略略一扫,目光如深流,“不论在哪里,不管哪个阵营,叛徒总是会遭到唾弃,等着他们的,也只有孤绝境地。”

这话叫方振皓心里突的一跳,触及他目光,只觉心里阵阵起伏。

而后他不动声色地笑,“我不是大人物,不懂你们的游戏。只知道一个人若是被背叛,心里肯定气恼的很。”

邵瑞泽笑,凝眸看他,“不错,政治历来是大人物的游戏,旁人不能玩也玩不起。”

他说着低头,看了看杯中红茶,“就像这个被打死的家伙,明明不是什么大人物,也不掂量自己几斤几两,非要掺合起来玩上一把,现在倒落得个横尸街头。”

“看你的样子,倒也不焦急。就算你说的中共高层的人走已经离开,他的情报当真一点用处也没有?”

方振皓说了,脸上的表情还是微微有些好奇,目光带了探究意味,带几分俏皮的笑意,仿佛只是街头巷尾的传闻一般。邵瑞泽见状似是不经意抬眼,触上对面那人的目光,眼中有什么一掠而过。

“这件事其实不在我的管辖范围之内,只知道情报处范处长把他当宝贝一样供着,说是能把上海的地下党一网打尽,去向委员长邀功。”

他闲闲说着,指尖敲了敲杯子,杯中残余的半杯红茶荡开轻轻的涟漪。

方振皓心中猛地一跳,脊背上陡然生凉,怪不得,怪不得书店老板要他不可以出任何疏漏,要他迅速尽早。原来那人破坏性极强,威胁到了整个上海的组织。

“那岂不是那位范处长就能步步高升了?”

“那家伙恐怕现在带着伤,正在警备司令部里暴跳如雷,威胁着要熊司令速速破案,捉拿凶手。余下的责任,也就要他承担,贪心太过,小心翻船。”邵瑞泽哼笑一声,只余不屑。

方振皓咽下牛奶,感觉一股甜软的味道在口腔里弥漫,异常舒心。而后靠了椅背,闲散笑出声,“有道是人心不足蛇吞象,俗话倒是没错。”

邵瑞泽嘴角弯起,“所以说,不是大人物,就不要淌这趟浑水,赚了名利那是运气,摔得粉身碎骨,也怕只能去给阎王哭诉。”

他说着,抬眉却迎上方振皓的眉眼,笑意里透丝丝出别样意味。

倒没回避他的目光,方振皓也只挑了挑眉,“说的你好像是个小人物。”

邵瑞泽抬眸,微微一笑,看向庭院远处来回走动的下人,“南光,你觉得他们是小人物么?”

几个下人正在庭院的花坛边劳作,搬石挖土,将树种和花苗种进去,还有几个人在清扫庭院,一大早起来便忙忙碌碌,劳作辛苦,忙到半夜也未必能睡下休息。

他随他的目光看过去,点点头。邵瑞泽收回目光,目不转晴看着方振皓,唇角浮着一点笑容,“在我们眼里,他们是小人物;同样,在有些人眼里,我们也是小人物。”

方振皓错愕抬眼,蓦地顿住,而后沉吟不语。

邵瑞泽眼角上挑,笑意悠悠,“自然,在上头看来,我也不是什么大人物,不过是个听差跑腿的,所以,在上海这个地方,做好自己的事情已经足够,千万不要搅进什么是非里面。”

将杯子搁在桌上,方振皓目光沉静,眉头舒缓释然一笑,“小人物,也有小人物能做的事情。若是没了他们,你又怎么能专注于公务,不操心家长里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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