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黄浦江 9+番外——牧云岚卿
牧云岚卿  发于:2011年12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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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低了头,猛地一下,急促呜咽了一声,随即肩头开始剧烈的颤抖,再也不能停歇。

第一百八十一章

“……我国军英勇之雄狮,在罗店总指挥邵瑞泽司令指挥下,对日军第三师团及所辖第十八联队发起最后之进攻。国民革命军诸将士虽伤亡惨重,但仍前赴后继,奋勇作战。截至昨日,全歼十八联队,击毙敌师团所辖第六联队长川保雄人大佐以下倭寇,总计一万八千余人,是为罗店大捷……委员长及夫人均表示,此役我军拼死守卫各处阵地,大量击伤击毙倭寇,战果显赫,实乃重振党国声威,重振国军声威之壮举!”

电台播音员那娇美的女声,一遍又一遍的播放着罗店捷报的消息。

“第三战区副司令长官,罗店总指挥邵司令长官亲临前线督战,指挥我军苦守罗店数十日,防御阵地寸土未失。委员长表示,不畏生死,扞卫外侮,保卫国家,战功卓着,此等将领是为军人之楷模,民众之英雄。国防部及军委会,授邵司令长官青天白日勋章一枚,特此嘉奖,且……”

一只带着白手套的手伸过来,啪的关上了收音机。

坐在对面的方振皓没有阻止,他身上的白大褂仍旧一丝不苟,表情淡淡的,转头将目光投向窗外。

医院在法租界里,外面情况倒还好,至少不像是华界那样到处是流民和难民。似乎是被两个多月来痛苦折磨已经的足够,再加上租借当局的庇护,街上的秩序反倒不如以前刚开战时的混乱。

方振皓面无表情,看到一辆卡车在人流里驶过,后面载着的是用床单简简单单包裹的遗体。他知道,那是每天来往于医院和西郊葬尸场的卡车

街上的行人,脸上是掩盖不住的喜气,欢庆这场大捷的到来。

是的,大捷,一场原本不指望会到来的大捷,但那些高兴的市民们,有谁会知道为了这场胜利,为此付出了多少优秀军人的生命?

在那“伤亡惨重”四字的背后,又有谁能知道伤亡究竟惨重到了什么地步?

没有人会知道,也没有人会去打听,民众们只有知道己方胜利了,这对于他们而言就已经足够……

东北军总参谋长梁峰坐在他对面,表情也很沉郁,说:“司令还没醒来吗?”

方振皓转回了注意力,对了他摇头。

梁峰顿了一下,又问:“弟兄们天天问我,方医生,你给我实话,司令伤的重不重?醒得过来吗?”

方振皓眉目不动,语声却有点哑,“他背上有十八块弹片,嵌的非常深,最深的几乎就快扎进肺部了。但是,我们只能取出来十六块,剩下那两块很大,压迫到了肺部的血管主动脉。”他看到梁峰脸上的责难表情,于是又说:“梁参谋长,不是我们不给他取,那是因为它已经压迫到血管了,如果要强行取出来,很有可能造成主动脉损伤。他已经失血过多了,一旦大出血的话,百分之八十的可能性是救不回来的。”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组织语言,一会之后,梁峰听到他缓缓说:“弹片还导致肺部积血。胸腔里积血、积气,压迫肺脏,会呼吸不畅;同时胸膜腔内的大量出血,造成血液回流受阻,加重已经负伤身体的负担。”

方振皓猛的顿住了,最后低沉开口,“我唯有能庆幸,他的肋骨没有骨折,没有造成更糟糕的胸肺压迫;他的脊柱没有被击中,不会落下高位截瘫。”

梁峰攥紧了手,又问:“那现在情况呢?”

“他还没过危险期。不过目前一切尚好。有我在这里,您不用担心的。”方振皓露出一个微笑,似乎是在安慰。

话说到如此,梁峰也能苦笑,看着他说:“这就好。”

“第三战区副司令长官在前线负伤,性命垂危。上头也很关心,蒋夫人都已经电话问过了好几次,且指示陈诚长官尽一切能力施救。方医生,既然有你陪着司令,这知根知底的,我们也就能放心。” 他说着,又叹息道:“司令在罗店干掉了一万多鬼子,还杀了两个联队长,军统得到消息,说日本人恨他恨得入骨,指不定想怎么暗杀他。”

方振皓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一二,“陈长官的参谋已经来过了,也对我和院长说了军统知道的消息。陈长官指示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派了一个排的兵力过来,把他的病房单独辟开一层,还对医生护士的身份又查了一遍。”

他说着笑了笑,眼里的苦涩都被隐藏在笑容之下,语气变得轻快了些,“你看那医院门口,成天人山人海,到处都是拿着鲜花,拎着各式各样补品要见抗日英雄的市民。从早到晚,我们都拦不住,要不是那一个排的士兵,现在这市民和学生真的就直接冲进病房了。”

两个人相对而笑,却只有短短的一瞬,随即就沉寂了。

梁峰一抬眼,似乎是欲言又止,最后却只摇了摇头,“算了,现在司令除了养伤快点康复,也再做不了什么。罗店他是肯定再去不成了,那里有罗卓英顶着,情况不会太坏,就算是国防部给他授的青天白日勋章和二级上将的授衔仪式,也只能等他好了再说。”

“授衔?”方振皓有些怔忪。

“嗯,授衔。委座亲自批示同意的,绶国民革命政府青天白日勋章,晋国民政府陆军二级上将,以嘉奖他在罗店的突出战绩。”梁峰的表情变了变,“三十岁的二级上将,真不知这是好是坏。树大招风啊。”

方振皓听出他话里的含义,也明白他担忧何事,心中颇不是滋味,也只笑了转开话锋,“说一千道一万,还是要等他醒来身体好一点。”

梁峰点头,又起身被方振皓陪着去病房,隔窗探望了一会,便告辞离去。

梁峰前脚刚走,还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就来个了军衔不低的军官,指名道姓要找方振皓。

看那军官面色严肃,不知道是什么事情,方振皓还是将他领进办公室。军官坐在沙发上,默默看他倒茶,忽然说:“自我介绍一下,我叫丁兆林,我今天来,是受蒋夫人之命。”

方振皓颇感意外,倒茶的动作停住了,抬眼看向军官。

丁兆林看着他神色,说道:“我受夫人之命前来,主要为两件事情。一,是来探望邵司令的病情。邵司令在罗店大破日军,战功卓着,鼓舞军心民心,皆有目共睹。这原本好好的事情,人却突然被日军飞机打伤了。夫人很关心他的病情,也指示陈诚长官尽全力施救,要让他早日醒来。”

将茶杯推到他面前,方振皓也坐下,双手交握于膝,微微笑了说:“多谢蒋夫人关心,他现在还没醒来,但暂时还算稳定,生命体征也很平稳。只要照顾得当,按时换药,不出意外的话,是不会有什么大的危险的。”

丁兆林点点头,拿起杯子啜了口茶,笑了看向对面的医生,“第二件事,就是为你。”

“为我?”方振皓不由皱起眉,疑惑出声。

“是啊。”丁兆林放下茶杯,笑了说:“夫人是中华民国红十字会的名誉会长,开战之后也非常关心战场救护的医疗工作。她组织上海市救护委员会进行敌后支援救助,同时也关注着前线的局势。罗店打得很辛苦,我军伤亡很重,医疗救护的责任也很重,她了解到你带了医疗队组织起野战医院,冒了敌机轰炸的危险,不分昼夜救护伤兵,还在第一时间把受了重伤的邵司令送回市区手术。”

他说着露出一个赞许微笑,“她要我向你转达,你的勇气和行为,应该得到赞扬,是中国医生的榜样。”

方振皓闻言笑了,眼梢略扬,语气很是礼貌,“夫人过奖了,这是我们这些当医生的人应该做的,也是我们必须去做的。我代表所有坚持在这里的医生向夫人的关心表示感谢,军人在前线浴血奋战,我们也会坚持自己的职责,不会有任何的胆怯。”

丁兆林搁下杯子,点头看他,又说:“原本夫人想要对你和其他几位医生嘉奖,但是现在前线局势很紧张,她还要协助委员长,也脱不开身,就暂且派我来对你口头致谢嘉奖。”方振皓微笑着点头,听他继续道:“等暂时好一些,她会召见你们,夫人特别叮嘱,要你把邵司令照顾好,还有勋章和军衔仪式等着他。”

方振皓表情很平静,“请转告夫人,我一定不会辜负她的嘱托。”

丁兆林站起来,对了他行了一个军礼,“好的,那就拜托了。邵司令为军人之楷模,全国都在关注,务必不能出任何问题。”

送走了丁兆林,方振皓觉得自己应该去病房守着他了。一位姓谢的护士却忽然推开门走进来,冲着他举起手中的红药水瓶,“方医生,你脸上的伤。”

方振皓下意识摸了摸自己右脸颊靠近耳朵的地方,那天碎小的弹片四处飞溅,有一块划过了他的脸。但是比起丧生的士兵,他很幸运,没有造成很大的伤口,只有那么很明显的一道暗红伤疤。

“小谢,我自己来吧。”方振皓一笑,伸手去拿她手里的红药水。

护士却后退一步,调皮的转身躲开,活泼如春日的燕子,甜甜的笑,“方医生,看看你的黑眼圈,你一直都不眠不休的照顾病人,这种事情,我来就好啦。”

女孩子的好意,总不忍心拒绝,方振皓不同她争辩,笑了被她按着坐下。谢护士俯下身,小心翼翼将沾了药水的棉团按上他脸上伤口。

方振皓侧过脸,眼睛微阖,嘴角带着一丝笑。

眼前温文尔雅的医生,却是在罗店跟军队一起坚守了三十八天,冒着日本人的飞机和炮火,给伤兵做手术,实施战地救护,在硝烟里同军人同进退共存亡,最后还冒着生命危险送了伤者赶回市区。据说,那时候,日本人的飞机,可就在头上来回扫射。

他竟然也不怕,回来还做了七个小时的手术,却也不见疲倦。

不知为何,她的心跳得急乱起来,试探地挨近他,娇软身子几乎倚上他肩膀,柔柔问:“方医生,还疼吗?”

方振皓正在想那人的病情,猛然回神,冷不丁看到那娇美的女孩子同他靠的极近。他怔了怔,随即平和笑说:“小谢,早不疼了,谢谢关心。”

他站起来,拍了拍白大褂,温言对她笑,“多谢你这几天按时帮我擦药水。”

谢护士咬了唇,用轻如蚊蚋的嗓音说,“我应该的。”

医院三层的走廊静极,冷清清,空落落。

一间病房外侍立着全副武装的卫兵,佩枪在身,面无表情。

匆匆脚步声从走廊彼端传来,谢护士快步抢先走近尽头那间病房,伸手想要拉开门。

门口卫兵却拦住她,眼神像刀子落在她脸上,令她不敢踏进一步。

方振皓看见这一幕,对了卫兵一笑,转身拿过她手上的托盘。卫兵替他将门拉开,随后又合上。

特护病房,条件很好,一间只住一位病人,有着独立的卫生间。

床上那人睡得安沉,呼吸声似有些匀细。微微光亮映照在他侧脸,高直的额头与板削鼻尖像像是有层微汗。方振皓随手将托盘搁下,走到打开窗户透气。他将窗户稍微推开了些,放入一些清凉的风,驱散屋里的潮热窒闷。却又担心他着凉,便走到床前,将他被子细心掖了掖,然后坐在一边。

方振皓一直很奇怪,自己为什么这么平静,但是他也说不清楚。他只知道,现在衍之出了事情,生死不明,而他,就一定要全部负担起来,一点也不能松懈。

或者说,他没有松懈软弱的权利。

初做完手术的那一刻,他跪在床前,浑身开始发着抖。那一瞬间,深深地恐惧与软弱如潮水般袭来,如飓风狂澜,险将人击倒。

以前,有衍之护着他,永远都是一个妥贴的保护的姿态。但是现在,换他来保护衍之,以克制、坚定,还有绝不犹豫,将衍之稳稳抓住。

“英雄负伤,生命垂危!”

“荣耀的一战,奇迹的反击,盼望已久的事情终于发生,罗店大捷!”

“邵司令被抢救出来的时候,满身伤痕,血肉模糊,却仍旧鼓励部下死战不退,观者无不伤心落泪。”

“精神不死,民族不死!不投降,不撤退!万众一心,恢复家园!”

一份份报纸,迅速将他的消息传开。

市民和学生接连不断的拥到医院,拿着鲜花,拎着各式各样补品,异常热情的,一定要见一见罗店的抗日英雄。

第三战区司令部加派了一个排的兵力守在医院,来保证他能够得到安静的治疗环境

不过那些市民并不愿意离去。尤其是那些青年学生,干脆就守在了医院门口,寻找着有没有偷偷溜进去的机会。

他已经和好几个医生,阻拦过不少学生,请他们不要冲动,让病人安静的修养。

可是,大嫂却没有出现,从来没有。

报纸上大篇幅的也写到了他,大哥一定看到了,可也没有出现。

他们,是真的被家里扫地出门了。

他现在,只有衍之了;一样的,衍之,也只有他。

现今他们两个,唯有彼此可以依赖。

方振皓倚在椅背上,目不转睛看着他,伸手抚过他轻软的头发,一下一下的抚摸。

然后他拿起棉签和水杯,俯下身,靠的很近很近,用沾湿的棉签润一润他干裂的嘴唇。

“衍之。”

“政府最高领袖,第三战区司令长官通电全国,嘉奖你的显赫战绩。共产党那边,也通电全国,赞扬你‘上海保卫华东,先生保卫上海’,还有周副主席称赞你,‘忠义之志,壮烈之气,淞沪抗战军人之魂’。政府要给你颁发勋章呢,是青天白日勋章,虽然我不太懂,但我还是知道,这是很大的荣誉。你说过,你在中东路的时候就得过一枚了,不知道你又得到一枚,会不会很高兴。可我想你应该是很高兴吧,毕竟是把日本人打得落花流水得到了勋章。衍之,我觉得,你在九一八的耻辱,已经洗刷了,不是吗?”

方振皓有一点苦涩地笑一下,眼中有清明亦有惆怅,小心的湿润他的嘴唇,又说:“还要恭喜你一下,二级上将军衔,你老跟我抱怨说你是中将加上将衔,也当的太久了,连中央军嫡系的一个师长都是中将。现在好了,上将,衍之,你一定会觉得很满意。”

身旁没有声响,方振皓也屏住了气息,停下手里的动作,静静望住他。

床上的人沉睡着,神情很安稳,睫毛随了呼吸微颤,似个温顺的大孩子。

他温热呼吸扑在自己的面上,是熟悉的气息和感觉,方振皓心中渐觉宁定,从未有过的安稳又迷茫。方振皓说不出这滋味,只觉有种无形力量,将心头纷乱都压了下去。

“还有啊。政府也要奖励我,蒋夫人说我的勇气和行为,应该得到赞扬,是中国医生的榜样。”他浅浅的笑了笑,眼睛一眨,“其实衍之你都知道的,我做的都是自己应该做的,没什么好炫耀,更不是图有人奖励嘉奖我,说起来……其实我就是想来看你,跟你并肩在一起,你浴血卫国,我也不能只在后方清闲,你们杀日本人,我们来救中国人,对不对?”

他顿住语声,静默良久,然后抓住他不打点滴的左手,小心的贴在自己的脸颊边。

那只手很凉,一瞬间方振皓有点不能适应。衍之的手一向厚实而温暖,非常的稳定,给人以巨大的安定感。现在,掌心那里,却隐隐的透着凉气。方振皓把那手慢慢地用双手包住,合拢在掌心里,暖着他。

在手腕那里,方振皓感觉到很细微的脉搏。

“衍之。”他又叫了一声。

没有人回答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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