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时间使用同一个宿主身体,因为用不了多久,总会发生异化——也许该叫进化——不论哪种生物做宿主都一样。”
我低头检查自己的宿主,似乎并没发生什么异常,依旧是那个修补多次的单薄的人类身体。
如果这也是我尚未领悟的本能之一,或许我能像刚才那样,在“同调”的帮助下领悟它,但不是现在。
“你先离开这里。”我对他说。
“为什么不一起?”
“我还有事要办。约个地点,完事后我会去找你。”
救出裴越的克隆体后,照计划我会进行一次分裂繁殖,而后更换宿主——当然绝对不会再找人类。
新的“我”应该会觉得他是个不错的伙伴,至少在学会所有的技能之前,“我”需要他的指导。
而且到那时,“我”就可以顺理成章地将一段乱七八糟的人类寄生史,以及一种更加乱七八糟的感情病毒连同对何远飞
的所有感觉彻底埋葬。
“我”会在记忆信息库中留存那段寄生生涯,包括何远飞这个名字,但不是以当事人的角度,而是旁观者。
类似一次数据备份后的硬盘格式化。
然后所有的麻烦、所有曾经困扰我的东西——全部迎刃而解。
好极了!
“在想什么?”巨型白狼形态的同类打断了我的思路,“你看起来有点……忧郁。”
忧郁?他居然用这种软弱的词汇来形容我,在我终于可以摆脱该死的人类感情、重新规划自由未来的时候!犬科动物的
视力都这么差吗?
大概感应到我的恼火,他有些不自在地解释:“也许是我用词不当,我已经很久没跟同类交流过了……其实我是想说,
你看起来有点难过,像要扔掉什么舍不得的东西。”
我现在最想扔掉的是这匹没眼神的狼!
“这里关不住我们,但待得越久暴露的风险就越大,如果我是你现在就动身。”我面无表情地下驱逐令。
他像积雪荒原上的野狼一样抖了抖身上松软的白毛,“当然,在我确定一件事之后。”
“什么事?”我不太有耐心地问。
从湿漉漉的黑鼻子里喷出一口气,他伸出前爪把准备起身的我又按回地板上去,“告诉我,你是雌性还是雄性?”
——什么?
面前的这个寄生者,我的同类,居然询问我的……性别?!
接收到的神经脉冲信息非常清晰,绝无出错的可能,我在震惊中瞪大了双眼,思维出现瞬间空白。
“……你说什么?!”我失声道,完全没意识到此刻抛弃了精神交流,而改用不可靠的声波传递——就像我所寄生的种
族那样。
“性别。”他对我的过激反应虽然不解,但仍沉静解释,“你知道我们一族的现状,已经濒临灭绝边缘。我希望你是雌
性,这样我们可以马上交配,延续后代。如果你也是雄性……”他对这个假设表现出了极大的遗憾,“没办法,只能结
伴而行,继续寻找其他同类。”
我想我已经弄明白问题出在哪儿了。
繁殖方式。
他是像人类那样雌雄交配的双性繁殖,而我则是无性别的分裂繁殖——我和他,并不是同类。
尽管神经脉冲惊人的酷似,但我们不是同族。
我不知道我们的祖先是否发源于同一颗星球、同一个物种,也不清楚我和他的族群谁才是谁的亚种,或者相似只是个巧
合,但毫无疑问,他关于交配延续后代的愿望在我身上注定破灭。
我的种族同样日趋衰微,但只要还有一个个体生存,就不会灭绝。
而他……我真心希望他能找到同族的异性完成交配。
“给我你的回答,现在,拜托!”他用毛茸茸的前额拱了拱我的脖颈,似乎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急切,“告诉我我们将
成为情侣还是兄弟?”
很遗憾,恐怕两样都不会。
我敢肯定要是这么直截了当地说出来,他一定会失望到情绪失控——顶着这么个野性十足的宿主身体失控可不是件好事
,虽然我并不担心自身安全,但要是破坏力太强而引起51区总部的全面戒严,势必会给我的行动计划增添不少麻烦。
我既不愿意伤害他,也不屑于欺骗他,只能尽量委婉一些。至于利用“同调”对我进行能量增幅,也许正是他那个种族
的专长,而非我的本能。如果他知道真相后不肯再涉及这个令我着迷的领域,尽管觉得惋惜,我也不会强求。
就在我斟酌用词的当口,远处的黑暗中传来拉门开启的微响,像是一部电梯悄无声息地落了地。
一束灿白光线刺破黑暗直射过来,定在我们身上,极短暂的停顿后,奔跑的脚步声与枪身保险被拉开的声音同时响起。
几乎就在同一秒钟,一连串子弹脱膛而出,我可以听见它们镝割过空气的尖锐声响。
子弹并没有射向我,而是在我身旁巨兽的雪白皮毛上绽开了几团血花。
白狼发出一声凌厉凶狠的嗥叫,我知道他并非心疼宿主受损,而是因为期待中的回答被迫中断恼怒不已。
他打算以一种最血腥痛苦的方式收拾开枪的不速之客——用野兽的爪牙撕碎那个人类的身体。
他绷紧四肢强健的肌肉,咆哮着从我身边一跃而起,仿佛一道雪白闪电掠过夜空,我知道那个人类就算把枪膛里的子弹
全都填进他的身体,也逃脱不了被四分五裂的命运。
“——趴下,卡维尔!”我朝那人喊道,同时向即将享受到血食的白狼发出一股神经脉冲:“别杀他,否则将与我为敌
!”
金发特工的射击频率滞塞了一下,显然这个要求与他平时所受的训练并不符合,但极短的迟疑后,他毅然决然地选择了
听从,紧握强光手电筒与枪猛地向前扑倒。
锋利的钩爪紧贴着他的头顶擦过,白狼迅猛而敏捷地落在他身后,龇着森冷的獠牙,发出充满威胁性的低沉喉音,脊背
弯出优美的弧线,强有力的肌肉在柔软美丽的皮毛下流动,那是一种致命的凶暴与优雅。
“好了,你们两个都给我住手。卡维尔,放下你的枪;白狼,把牙收回去。”我对试图趴在地板上继续开枪的特工和试
图在我阻止前就咬断他双腿的猛兽说。
“他朝我们开枪!”白狼冷冷盯着卡维尔,从喉咙里发出不满的低吼声,似乎很想把牙齿镶进他的血管,“你认识他?
别对抱有敌意的人类手软,他们不值得。”他劝告我。
“他只是太紧张,并没有恶意,是吧,卡维尔。”我边走近边说。
金发特工也看出了我们正在交流,虽然无法理解交流方式,也许他会误以为我能听懂兽语,但这无所谓。
“紧张?不,半点也没有,即使这头巨型猛兽把你压在地板上一副准备享用宵夜的模样!”他气呼呼地说,“要是你能
提前点告诉我养了这么一只小宠物,就算你被啃得只剩骨头架子我也绝不会开枪!”
“好了,这只是个误会。”我朝剑拔弩张的双方摊了摊手,分别介绍道:“白狼,我的新朋友。卡维尔……目前跟我站
在一条船上。虽然不指望你俩握手言和,但至少别让谋杀案发生在我眼前。”
“不论你打算干什么,别太相信人类,他们一贯背信弃义。”白狼怀疑而冷峭地睨了年轻人类一眼,轻蔑地转头用舌头
去舔染血的皮毛。子弹被他的肌肉挤压出来,伤口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
卡维尔深吸口气,选择无视他,转头质问我:“你是怎么出来的?我告诉过你标本舱装有警报系统,要是试图从内部打
开就会触发,干嘛不乖乖待在里面等我过来,担心我会放你鸽子?”
“问题一,商业机密无可奉告。问题二,这与信任度无关,否则我也不会设局让你把我抓进来,所以别露出这种委屈受
伤的小狗眼神。”
听到“puppy eyes”这个形容词,金发特工看上去很想掏枪在我身上也开几个洞,但最后还是忍住了,咬牙道:“那时
答应参与你的计划肯定是我神经搭错线……现在跟我走小组专用电梯,‘冰井’每隔一小时就有警卫下来巡逻,我们必
须马上离开。然后得先找一套衣服——这样光着屁股跑来跑去你不觉得难堪吗?”
“如果你这么说是想激发我的羞耻感,完全没必要。”我抬了抬宿主的胳膊,“对我来说,这就是衣服。而且我会记得
,是谁把我剥了个精光。”
卡维尔恨恨然瞪了我一眼,转身就走。在电梯门口他拦住了白狼,“宠物禁止搭乘。”
白狼毫不客气地撞开他,傲慢地盘踞了大半个电梯,并朝他挑衅地龇牙,“看上去像他宠物的是你,一只被驯服的金毛
串串。”
不知道卡维尔是看懂了他的表情还是意外地接收到了神经脉冲,总之我不得不在持械斗殴事件发生之前再次阻止。
“我绝不会让一头狼跟着!你以为这里是野生动物园吗?光是伪造你的身份就够让我头疼了,难道要我把它也伪装成一
只迷你贵宾?”年轻特工火冒三丈地抗议,我怀疑再这么下去他会不顾一切地按警铃,然后把我们俩都送回标本舱里去
。
“他不会跟着,出了隔离区我们就分道扬镳。”我安抚他。
“我现在对你要办的事很好奇,而且我相信能帮上忙——你确定不要我跟着?”白狼用尾巴像拂尘一样在我腿上甩来甩
去,似乎这样就能让我改变决定。
我无奈地捏了捏眉心,“卡维尔,停止你的牢骚。白狼,把你的尾巴收回去。我再强调一遍,按原定计划行事,我不喜
欢路线跑偏,也不需要意外的惊喜。”
“……好吧,只要能把这头发育过度的野兽弄走,”卡维尔咕哝道,“否则我会重新把它丢回‘冰井’里去。”
白狼冷笑了一声,像在嘲讽他的不自量力——如果从犬科动物脸上也能看出嘲讽表情的话,我想应该就是眼前这个样子
。
我转身背对他们,眼不见为净。
站在视野通透的玻璃电梯里俯视,标本存放室被称为“冰井”的原因就在我脚下——垂直的圆形四壁上如同鳞片般满是
镶嵌其中的金属标本舱,无数曲折的台阶围绕着各层,每隔百米距离就有一部电梯供人上下,照明设备除例行检查外鲜
少开启。这个禁锢空间就像一口庞大漆黑的深井,不断散发出阴冷与绝望的气息。
一个死寂空间,充满了始作俑者听不见的痛苦哀号。
那些死去与正在死去的寄生体的哀号。
人类永远听不见。
迟钝而敏感,软弱而残酷,所以我讨厌这个矛盾的种族。
第14章:隔离区
“这里是内华达州沙漠腹地,地面上卫星能拍摄到的空军基地只是个幌子,实际上,往下300英尺才到达51区总部外围。
它就像一个深埋地底的庞大蜂窝,内部四通八达,‘冰井’就在最下层的隔离区内。”
卡维尔把平面地图铺在桌上讲解时,我正从更衣室的储物柜里拖出一袋私人衣物。
它的主人看起来体型跟我差不多,品味却糟糕透顶——黑色低腰皮裤、紧身短袖T恤和皮夹克,还有一双黑色直筒军靴—
—这家伙不是动作电影狂热发烧友就是哈雷机车爱好者。
我找不到比它更合身的衣服,只好穿上,外面披一件研究人员的白大褂,又从其他柜子里翻出一副黑框眼镜戴上,希望
能蒙混过关。
“我们现在从下往上走,绕过‘绿屋’出隔离区,然后这头狼就给我马上滚蛋。”金发特工语气不善地扫了一眼后肢蹲
坐在地板上的猛兽,“它最好夹紧尾巴,如果路上弄出什么动静再被逮回去,这辈子就别指望离开标本舱了!”
白狼朝他嘲弄地甩了一下长而蓬松的尾巴,扭头对我说:“我对这个人类的可信度报以巨大怀疑,他看起来就像跟所有
寄生者仇深似海,恨不得把我们一个个都钉成标本装进玻璃瓶里。”
“只是‘看起来’。放心吧,我能搞定。”我走到桌边,看了看那张手绘地图,大部分区域只是模糊地勾勒了一下,只
有通往出口的几条路线被箭头标明出来,备注上需要身份验证的关卡。
注意到其中一块灰色阴影覆盖的区域,我的大脑忽然把它和之前的某件事微妙地联系起来,“这个‘绿屋’,就是传说
中只提供给你们每一任当选总统参观外星人和飞船残骸的地方?”
“不止是传说,是事实。全世界都满怀神秘感地谈论51区:‘真相就在那里’,但没几个人有资格亲眼一见。”年轻的
特工神色中隐隐透着一丝国家与职业自豪感。
“事实是,我走过一条繁华大街时至少会看见两到三个寄生者,大概只有你们的总统先生才认为自己是最接近真相的那
一个。”我实话实说,全不在意他难看起来的脸色,“我只是想证实一件事,两周前,一艘小型飞船坠毁在内华达州沙
漠边缘的荒野中,不到八个小时,飞船就被洗劫得只剩个空壳——那些内部装置和驾驶员是不是都在你们手上?”
“没错。”他痛快地承认,“我们在第一时间搬走了所有可拆卸的内部装置,包括那些外星生命体的尸骸。而后政府再
派出一些不明真相的士兵和研究员去做样子,以防止第一手资料被其他国家的间谍卫星获取。”
“那些装置也被放进了‘绿屋’里?”
卡维尔警惕地盯着我:“你想干什么?”
我想得到空间跳跃动力装置,如果它还没损坏到无法修复的程度。反正依照人类目前的科技水平也研究不出个所以然,
不如转手给我,物尽其用。
“你准备离开这个星球?好极了,我保证会是个让你不觉得旅途无聊的好同伴。”白狼如同我的镜中影像一般反应敏锐
。
“只是好奇,多问一句。”我朝卡维尔无辜地耸耸肩,“我对这方面的消息一直比较感兴趣,你应该可以理解。”
“当然,你们是难兄难弟。”卡维尔的表情缓和了一些,但仍警告道:“别打什么歪主意,别忘了你的目标只是医生的
研究成果。”他刻意把“只”字咬得很重,“我已经查明,那个克隆体在上层的一间生化实验室里,我们去取走他,然
后我希望你能从我眼前永远消失。”
“不想调查一下关于异星能源的事?”
“那跟你没关系。”卡维尔硬梆梆地回答,但我能从他的眼神中看出,这件事不会就这么了结。
他不想借助我这个“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寄生者的力量,打算以一己之力调查到底,揭露隐藏其中的黑幕与阴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