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自的说着:
「真是糟糕……我又把衣袍弄脏了,师兄一定会骂我……可是我有点想睡了,掌柜大哥可以帮我转告师兄吗?等我睡醒
,一定、一定把长袍弄干净……」他好累了,只想好好睡一觉,希望梦中可以看见最想念的师父师兄,他想告诉他们,
他有多怀念从前与他们一起在山里生活、追赶跑跳的日子;怀念扳着张脸的师父带回新衣小东西、面无表情的师兄总守
在怕黑的他身边哄着他睡的那时,也想再跟朱嫘一道上街、再与寒玉斗嘴,再继续在客栈里帮忙……
半恍惚间,他依稀看见一座巨大陵墓耸立眼前,那个总孤独一人的师尊就这么背对着他坐在墓前。
那个背影是师父吧?不知怎么,他就是有这种想法,一种比直觉还要精准的确切感。
师父,不要难过也不要再等待了,您要的东西,其实一直都在您手中啊,只要稍微低下头,就可以看见一直握在手里的
东西,真的,请您稍微,看一下……
(四十七)
嗯?他怎么会知道师父要的是什么呀?还有,刚刚看见的那头鬈毛狮该是师父吧,不是去追朱嫘了,怎么又会在他身旁
?
感觉自己意识越来越紊乱,思考越来越跳脱正常思维模式,他不由皱起眉,硬撑起不断下滑的眼皮。
咦?掌柜的你说什么?嘴巴一开一合地在讲些什么呢?为什么不发出点声音?
眼见颛孙乐天眼神涣散,一脸呆茫,螭吻忙摇起他的身躯低吼。
「你给我醒醒,辟邪一直在等你,你不可以抛弃他!就连苍穹也把你放在心坎中,你不可以挑这时候遗弃他!」那两个
人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失去了,为什么到最后还要来这么一个打击?
颛孙乐天眉纠的死紧,显然魂还在太虚之外,看他准备怯懦的抛下一切合上眼,螭吻惊诧地才准备拉开嗓门唤醒他的三
魂七魄,就见他半闭的眼角溢出泪。
「天下无不散的筵席,人与人相处只是段情,父子情、兄弟情、君臣情、师生情,即便结发夫妻也只是段比较长的情…
…请替我转告师父师兄,我们只是情尽了……请不要替我悲伤也不要替我难过……因为有了他们,才有了现在的我,我
真的……很感激……」
他良善,可他明白世人终有善恶,只是他不愿相信。
他乐天,可他清楚人间有死生荣辱,只是他不愿计较。
是他如父的师尊、至亲的师兄造就了现在的他,温和、总能设身处地得替他人着想。
如果不是他们,他会是个弃儿。
如果不是他们,他不会有家人。
如果不是他们,他不会有归属。
如果不是他们,他不会明白如何去爱人。
如果不是他们——
也许根本不会有颛孙乐天。
「我才不要告诉他们这些话!你自己去——」螭吻才打算要拒绝,颛孙乐天却已绽放出最后一抹笑颜,偏过头,在他怀
中永远的闭上了眼。
微颤的伸出手抚摸他面颊,试探鼻息,发现他真残忍的撒手人寰后,璜悲从中来,无法遏抑地将头抵在丈夫的宽背上大
哭出声;螭吻只是静静抱着那具逐渐失温的身躯,默默承受妻子所流下,掺杂无数恼悔,沁湿了夏服的冷泪,含怨带愤
地狠狠瞪着震雷。
如果不是颛孙乐天冲上去代受,这一刀该是插在璜的心口吧?
他们已经退让到这种地步,为什么神界还要咄咄逼人?
他们已经委屈求全到近乎忍辱偷生,为什么神界还是不愿意放过他们?
是不是心灰意冷不够,非得让他们心死,从此陌路才高兴!
见他眼中的悲愤逝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恨意与累积多年的怨气后,巽风发现自己绝望了。
或许,一直以来他所自以为是的坚持与顺从是错的。
不带任何情绪的侧首望向瞬间被扯去双臂,正倒卧在血泊中挣扎喘息的震雷,巽风用一种极其平淡的陌生眼神掠视过他
。
「不要用那种眼神看我!是他自己冲出来的!我要毁掉的是那巫人、那巫人!」震雷发了疯的大吼,撇过头闪避巽风不
带一丝情感的目光,心底期待的却是他的责备及回应,「你知道我怨她恨她怪她,是她毁了神界骄傲的九龙子!」
巽风,不要用那种全然不在乎的态度面对我!像从前一样好好痛骂我一顿!认识了这么久,不要残忍的割舍这段情谊!
虽然别过头,震雷却无法忽视自己真正的心声,他很懊悔,从来都只有巽风愿意指责与离火同样桀敖不驯、难以捉摸的
他,也只有巽风愿意亲近他、和他聊天搭档,现在怎么可以抛下他?
他刚刚是真的气昏头了,因为他无法相信巽风会因为个巫人而枉顾多年的同侪之情,发了狠朝自己的出拳,这么温和敦
厚的家伙啊!为什么偏偏同情那些自甘堕落而遭放逐的神人呢?为什么要对该是诱拐龙子的罪人如此礼貌呢?
「璜!放开我!我要他赔颛孙一条命!」拔出颛孙乐天胸口的短匕,施法整理好他最后的仪容,还他干净无伤痕的躯体
、安放在自己脱下铺平的外袍上后,螭吻杀气腾腾的怒瞪他,眼中跳跃两簇火光,大有将他大卸八块的气势。
赶在他朝显然无招架之力的人甩出匕首、冲出去杀神泄愤之前,哭成泪人儿的璜忙自他身后拥住他颈项,泪眼婆娑的摇
着头。
「够了!今夜我不想再看见有任何人伤亡了!我受够了……」颛孙乐天的死虽然令她又气又悲,但她没有权利去责怪震
雷,因为错的是她,是她不该与螭吻相恋,是她不该困住应在空中翱翔的游龙,是她的错……
「璜……」感觉抱住自己的手正不停颤抖,螭吻沉痛的闭上眼,回拥住因自责而低泣不已的人,然后弯下身打横抱起渐
渐冰冷的颛孙乐天起身往内室走。「滚,这一次是璜替你们说情,下一次,绝不是只要了你双臂而已。」他的耐心就这
么些,再来,他会让他们尸骨无存。
拾起地上的墨色长剑,璜低着头,手紧紧揪住丈夫衣摆,尾随于其后地回到躲过众人摧残的内室,缓缓关上门,将景象
截然不同的内外厅分隔成两个世界。
始终倒卧在地的震雷感觉到自己的心正狂跳着,在等待消了怒火的巽风来扶自己一把,用一贯的温和来包容自己。
可等了片刻,他却只听见重物掷地时所发出的刺耳声响,然后是越来越远的脚步声。
惊愕的抬起头,震雷这才发现巽风将随身铁扇扔在地上,人已步出大门外。
「巽风——」他万分错愕的开口,听见的却是碎在风中的噩耗以及自己差点停止的心音。
「我想这是我的极限了,」巽风依旧背对着他,顺手解开了自己所设下的结界,用淡漠的口吻敲碎他最后一分期待,「
道不同,不相为谋,我们就此分别吧。」
高高在上的神真的不会犯错吗?拥有七情六欲真的是种错误吗?如果说拥有同情怜悯之心是一种罪孽,那现在正不断替
死去的颛孙乐天落泪的他也该是触犯了神规吧?
明知道无论如何擦拭满面湿意,眼泪也不会干涸,巽风还是频频以袖抹面,或许他现在因为那条人命而难受痛苦,但心
境却出奇平静,没有了所谓的职责束缚、能诚实面对自己真正心情的感觉很好,不必在乎规戒,可以喜可以怒可以哀可
以乐。
也或许,他早就疲惫了。
(四十八)
千年躲藏,千年等待,她还有下一个千年可以去寻觅吗?
不管有没有,她都已经疲惫了,她不愿再在红尘中辗转千年,孤独千年。
紧追在贪魔后疾行好一阵,朱嫘发现自己已经离开城镇老远,再度来到似曾相识的竹林。
对于不断在风中呼啸的沙沙树叶声,她只觉得熟悉。
「上次被他俩破坏了我的好事,这次我倒要看看还有谁来救你?」
背上虽扛着仍昏迷不醒的寒玉,却不减贪魔的俐落动作,转眼间,他已攀上林颠,用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睥睨着珠雷,
笑得邪肆。
朱嫘愣了愣才想起这是初遇颛孙乐天与苍穹的地方,那一夜,同样弯月如钩,同样风声飒飒,但她却不是孤单一人。
可是这次……
像是下了什么决心,她闭上眼,蹲下身子,掌心朝下的平贴于地面,正当贪魔因她莫名奇妙的动作而偏头好奇探看时,
由她掌心所覆盖的地面却开始冰冻,速度之迅捷,顷刻已将方圆十里内的密林完全冰封,让原先生意盎然的茂林陷入霜
白的死寂,落入银色世界。
「臭丫头!你又想做什么?」她是他的夜消啊!难不成想一口气释放出所有自雪妖那所继承的能力,自我毁灭?开什么
玩笑!他不要浪费了千年却只换回一颗再普通不过的泪珠,他要的就是那股妖力啊!
赫然发现再这样玩下去很可能会徒劳无功后,贪魔忙自树颠跃下,再顾不得身上那只不知晕到哪一方去的妖,急匆匆将
他放倒在地,反身去抓已在地上结出无数冰柱的朱嫘。
「臭丫头,给我过来!」他气急败坏,才欲探手抓她,眼前竟弥漫起蒙蒙白雾,他恼的拂袖一挥,烟雾散去,原先在眼
前的人却早已易位,跪在寒玉身旁。
「你你你——不准还给他!要是你坚持,我就叫你永远没有可以偿还的对象!」
发现她意图的贪魔怪叫,赶在朱嫘倾身张口前自空中一抓,拉出一柄弓,朝弓弦弹了一下后,对准仰天倒在地上的寒玉
射出以自身魔力所铸成的箭矢。
箭翎声飕飕破空而来,想也没想,朱嫘下意识俯身以自己身躯护住寒玉,正当她久待不至撕心裂肺的痛楚而抬头观看时
,一对巨大的黑色羽翼已挡在她面前,遮蔽住所有视线。
尾随他俩来的辟邪衔住了箭矢,以一种强悍的姿态伫立在她面前,就这么横隔在她与贪魔之间。
「哪有这种事!」贪魔惊愕的瞪大眼,才要再搭上弦赏它一箭,它却已用风驰电掣之姿扑向他,亮出一口森寒白牙。
显然被头突来猛兽吓了一跳的贪魔在补了一箭后,骇然拔地跃上冰冻的林梢,伸手自腰际一扯,抽出一条黑的发亮的长
鞭。
「你是来找我算哪笔帐?」拍了拍胸脯、唤回差点被兽牙吓飞的元灵,收拾好情绪的贪魔坐在树梢,好整以暇地只手撑
颚地俯望着他。
「你设计拆散我们那笔。」随着语调渐缓,黑色兽身逐渐变形,身躯抽高,五爪修长,漆黑的鬃在摇晃了两下后幻化为
略长的墨黑发丝,原先狰狞的兽面也渐渐起了变化,逐渐变为一张紧抿薄唇,眼底深沉如夜,面色冷淡的英挺男人脸庞
。
从头到尾将一头兽幻变成人的过程看个仔细的朱嫘好半晌说不出话,只能呆愣着。
「你拖的够久了,欠寒玉的也该是时候还给他。」
他的音调冷冷淡淡,听在她耳中却如擂鼓在心上,轰隆隆响着。
是呀,她拖的够久了,现在的她已经没有太多眷恋,要是说真有什么遗憾,那便是不能再用这双手牢牢握住颛孙乐天。
低头反覆看着自己白皙的双手与仰躺在地,那张和自己一个轮廓出来的玉颜,她幽幽笑了。
她会很感激的,感激寒玉给了她生命,感激妖后给了她一个体验人间的机会,感激颛孙乐天给了她喜欢上一个人的心情
。
这些她会永远记得,狠狠地,刻在记忆扉页上。
「欸,我可没拆散你们哦!是那人想不开才立誓的,与我无关——呜啊!」闪过辟邪猛然袭来的硬拳,发现事情走向与
自己估算有所差异的贪魔惊愣大喊:「那是一片山林啊!」怎么说扫飞就扫飞!
就见以拳风将附近冰林夷为平地的元凶,脸不红气不喘的眯起眼,「你可以现在开始怀念它。」
亲见他不费吹灰之力又一拳将冰冻地表打出一个不见底大洞,贪魔瞪凸了眼珠子,「骗子!说什么只是部分元灵而已!
」根本就是本尊重现吧?
「你能耍嘴皮子的时间就剩下现在而已。」猛一把握住他急速挥来的长鞭,辟邪连多馀的动作也没有,不耐地加重力道
,硬生生在他面前扯断他吃饭的家伙。
千年怨气的宣泄怎么可能因一条破烂鞭子而被阻挡?他跟眼前这只老爱玩弄人心脆弱的魔有好大一笔烂帐得计较清楚!
当辟邪越打越顺手、速度越来越快,准备赏已头大的打算使出魔力来对付自己的贪魔满头乱转的星斗时,忽然感到胸口
一阵刺痛,狠狠紧紧的纠着,彷佛瞬间抽空腔内空气,让他难受的皱起眉。
为什么会这么难过?就像一颗心被人挖出胸膛,紧捏在手中一般,席卷而来的是无止尽的空虚感和慌乱惊惧。
「有空隙!」趁他一时分神,自开打以来便屈居下风的贪魔再度拉出弓,动作飞快的搭上箭矢朝他拉满弓弦,笔直射出
一箭,以与原订目标些许的误差命中他右臂,登时一阵黑烟弥漫,以魔力所铸造出的箭矢就这样没入他体内。
感觉到由箭矢刺穿的地方传来火烧与冰寒交错的痛楚,辟邪皱紧浓眉,费了好一些功夫才牢牢握住因麻木而无力的五指
,跃至高处,又重重朝他挥击出拳头。
「准度差了些。」重新扭转局势的贪魔咧开嘴笑,轻轻松松闪过他瘫软的右拳,「你不能光顾着找我算帐,你也欠那只
妖些什么——别忘了是谁毁掉那只妖。」
在冻林包围下,将寒玉拖至膝上枕躺的朱嫘才自口中吐出一丸晶亮剔透的圆珠,就因这句话而骇然瞠大美眸,但见辟邪
脸上闪过一抹歉意后,更是惊讶,须臾间,竟怔忡的不知该将各方众生所追寻之物吞回去或是物归原主。
「丫头,那是我的!别擅作决定!」呱啦啦怪叫了声,几乎是与辟邪同一时间朝朱嫘扑去的贪魔连她的衣角都没碰到,
就先撞上一堵黑墙,还没反应过来就被赏了结实的一腿,当场飞的老远,满头昏眩顿坐在地,眼前直冒星星。
「看门狗,你败的真难看。」
(四十九)
「看门狗,你败的真难看。」
因天生相克的魔力入侵体内而面色青寒的辟邪,为那不速的声响呆愣,只记得用一双与夜色同样阒黑的眼怔望着拥有迷
离嗓音的人。
浑身包覆在融入夜幕般漆黑斗篷中的人,伸出苍白的手,拂了拂踢出贪魔那条腿上所沾惹的尘埃,用一种鄙夷的态度冷
哼,「区区一只魔,真脏了我的腿。」
被踢飞的贪魔咬着牙,只听见风中破碎的话语,却听不清细节,索性拍了拍自己脑袋,试图让它回复运转;朱嫘则呆着
,被不知何时出现、又是如何出现的人所散发的凛冽气息震慑,只觉浑身鸡皮寒毛直竖,手不由自主颤抖着。
「……怎么会亲自上来?」趁隙调息的辟邪深呼了口气,语调依旧淡漠,眼中却多了几分温度。
冷冷扫了远处明显忌惮自己而不敢妄动的贪魔一眼,甩甩手,一身黑的人莫可奈何的应道:「我怕你的戾气吓坏我们家
鬼差。」他不想再听到那些烦死人的抱怨了,但也不想让辟邪又为了拘魂一事找他们麻烦,干脆自己走这么一趟。
他说的够清楚了,他想还有些脑子的兽能明白话中涵义。
「你说什么!」闻言目眦尽裂,辟邪不断散发出欲将他砍成几十段的煞气,恶狠狠以左手揪着他斗篷,「为什么!」就
是因为有螭吻与以护卫人间为己任的神将在,他才会放心出来追贪魔,为什么还是这种结果!
又一次,他连他最后一面也没见到,为什么还是以这种方式结束……
「为了巫人。他救了巫人一命。」拉开他的手,身披墨色斗篷,与黑夜相融的的人拍了拍他的肩,「别让我为难。只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