佚千年 上——宿夜雨
宿夜雨  发于:2011年12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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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

「……看清楚些,」凡天将脸靠近他,两人的距离只差几寸,几乎是,连鼻息都要喷上他的脸。「认不认得这张脸?」

他目光炯炯,认真等着兀自陷入空白思绪中的人的回答。

「很英挺。」像是想到什么似的,猛地将右拳击上自己的左手掌心,发如雪的人笑得像个孩子。「我应该认识像你这样

的人吗?」

凡天掀了个白眼,强忍住想踢那张顶着无邪笑容、说法却可恶至极的人下山的冲动,深吸了口气。

不要烦,不要燥,他只是个孩子……

将脸转向另一侧舒缓情绪的人在重复了无数次吐纳的动作后,又倏地将脸转回,与那双带着茫然的眼对望。

「再细想想,我是谁?」他好歹也跟他比邻而居好一阵子吧?这种彻底忽视的态度会不会太瞧不起人?

闻言,银灰色的瞳眸转黯,本挂着天真笑靥的人垂下眼,有一搭没一搭把玩起自己搁在腿上的十指,从一开始的扳弄到

后来的紧握至泛白,每一个小动作都被凡天纳入眼帘。

他那动作,该不会……

竖起耳朵等了很久,一直没等到那梗在喉间的答案,他无奈轻叹,站起身,拍了拍沾上霜雪的外袍。

看来,是他想太多了。果然,一切都是自己一厢情愿的想法。

他自嘲的笑着,正准备旋身离去时,一只应验了古语、白皙的不像样的素手,轻扯住欲离去的他的衣角。凡天顺着视线

往下看,就看到一张带着些许不甘与愧歉的素颜。

这下又是怎么?记起来了?

扬了扬眉却没吭气,他蹲下身,抬手轻拍上脸上挂着大大委屈的人的头,极富耐心的又问了一次。

「想起我是谁了?」带着磁性嗓音循循善诱的鼓励着,小小的火光在他眼中跳动,一种尘封许久的情绪再度活跃了起来

「……」紧抿着唇,仍以危险姿态悬坐在崖边的人摇摇头,在看见他脸上显而易见的失望及眼底熄灭的亮晃后,愧疚升

到最高点。

他真不记得呀,他记性很差的,老丢三忘四,搞不好有一天会连自己都给弄丢哪……

他怔了怔,一种异样感浮上心头,依稀中,这想法不是第一次浮现,在这之前,他似乎就有听过这样带着宠溺的话语…

是他自己说的吗?为什么毫无印象?可是,那样真实的感觉,想到就酸酸涩涩,就像吞食了无数青涩的果实一样,难忘

的滋味在口中浓郁的化不开,但他想深究的却始终想不起来,这令他对自己差到极点的记性有那么些气恼。

「……我是你的邻居。」是邻居没错啦,不过是差了一座山头的邻居。凡天瞅着他飘忽的眼神,试图在那样的迷惘中探

到些许蛛丝马迹。

——到底是他记性真这么差,还是压根儿不想记得?

多年孤寂,多年等待,是不是让他连对俗世的最后一点眷恋都消磨殆尽,只愿意活在自己所向往、没有悲伤的一方小空

间里?

——这样的结果会不会太过残忍?

「真的吗?」他脸上忽地神采飞扬,一把抓住凡天的手,没看见他眼底闪过的哀悯,喜孜孜的笑问着。「我的好邻居哪

,你叫什么名字?」

前言撤回。要不是心疼他,他一定赏他一顿粗饱。

感觉满脸黑线的人又倒抽了口气,按了按青筋狂跳的额际。

好……不要跟他计较……他单纯的像张白纸……

又深吸了口气,他一字一句,铿锵有力,「听好,最后一次,我叫凡天。」要是再忘了,他铁定会将他绑一绑扔下山崖

,让他反省个够!

「凡天……凡天……」坐在崖边的他感觉新奇地重覆着,好半晌,忽然抬起头,一脸冀盼地瞅着被他热切的眼神看得浑

身不自在的人。

「做什么?」那是什么眼神,看得他头皮发麻!凡天搓搓双臂,赫然发现不怕冷的自己起了鸡皮疙瘩。

「那我,」伸出食指比了比自己,发上沾染霜色的人笑容可掬。「叫什么名字呀?」

(三)

他没有过去。

应该说,属于人的情绪他都没有,没有感情、没有想妄,更没有杂念。

他从不觉得空虚,降妖、伏魔,他抱持着一直以来,守护人间的信念作着他认为是正确的事情,只是在听闻他人谈起过

往、难忘的回忆时,他总有那么丝疑惑。

——逝者已矣,有这么值得回味吗?

尤其,当几乎与自己自幼相伴的师弟和身受自己尊崇的师父聊起过往的琐事时,他的困惑更是益发加剧。

他们有共同的回忆,那……他呢?是不是曾经有过,只是忘了?

他不爱探寻些什么,在他的世界里,一就是一,二就是二,每一个人、每一种生物都有存在的必要性,除了当它们幻化

成眩惑人心的妖魔、对这片净土伸出魔掌是他所反对的,其它,他绝不干涉,就像他对自己若有似无的云烟过往一样,

他觉得那些不是很重要,守着现下的圆满才是他生命的意义。

可他不在乎,却不代表他那好管闲事到令人头疼的师弟不放在心上,每每当他顶着那张天真笑靥询问他、对他而言压根

儿不存在的记忆时,他只觉得一阵烦躁。

过去都过去了,想什么?他不只一次对他冷言冷语,无奈他却像耳边风似的听完就忘,过了阵后,又跑来他面前与他遥

想起所谓的「曾经」。

曾经、曾经,听的他耳朵都快长茧了!最后一次那习术多年却仍保有赤子之心的小师弟跑来诉说儿时的童年回忆时,他

终于再隐忍不住,对他吼出满腹怨气,也让震愕万分的那人明白,他面前的自己过去其实是一片空白。

什么该记得,什么又该遗忘?他几度怀疑自己是喝了太多孟婆汤才会什么都不放在心上,也或许,像风般的无拘自由才

是他真正的向往,只是人在红尘中,辗转的无法抽身。

不过他也低估了自家师弟的能耐。

被向来冷漠不近人情的自己吼过一回后,原以为他会学乖,却没料到他只是红了眼眶,一脸怜悯的望着脸上依旧没有太

多情绪起伏的他,接着,笔直奔向两人师父的书房,跪在门外大哭。

那时,他也傻了,他没想到那个孩子气的师弟竟会没由来地哭得这么伤心,想也不想便追了出去,直到听见他抽抽噎噎

、泣不成声的哭音时,才停下了奔驰的脚步。

他伏在开了门走出,同样面无表情的人脚边,边揩着泪,边扯着他融入夜色的墨黑长袍袍角。

师父……帮帮师兄……没有回忆、没有过去,好可怜的。

施法被打断的辟邪黑了张脸恼瞪他俩,接着仰首转望向看不见尽头的冥暗穹苍。

那是他的命,我无能为力。

他没说话,只是定定望着开始朝辟邪猛磕起响头的师弟。

师父,求求您,神通广大如您一定有办法的,求求您……

颛孙乐天磕着一个又一个的响头,连磕破了额角、让乌亮的石阶沾染一抹深沉的晦暗也不自觉。

……颛孙,起来,你头都破了。

像是比谁较固执一般,辟邪对那样的皮肉伤视若无睹,反倒是冷情的他先看不下去,上前就要扶起早已乱了发,彷佛失

了魂的师弟。

不、不!师兄,我相信师父一定有办法的!师父说过,答案是自己找出来的,如果我没有方向、那我就求,我相信有一

天会感动天上神只,给我一个答案!

颛孙乐天猛摇着头推开他,眼中的坚定是他俩相处这些年来所从未见过的,异样璀璨。

神?你不知道世界上最无情的就是那些神只吗?空有能力却无心,白白糟蹋了那些能耐!

辟邪指着头上那片阒黑无垠的夜空冷哼,用一双比子夜还要漆黑的瞳眸瞅着他俩。

别拿我去跟那些家伙比。要想让苍穹想起所有,一千只妖。

一千只妖。与他有着同样冷硬脾气的师父伸出指头对他比了个数,表示只要猎到这个数目的妖魔,他就会记起一切。

颛孙乐天闻言,高兴的忘情大叫,却忽略了自己面前有一摊血渍,一站起身就因踩到滑溜的黑曜石而脚底打滑,姿势好

笑的向后躺去。

冷眼一扫,正巧看见某人以倒栽葱的滑稽姿态要摔个正着,他无奈的一个箭步上前接住老是惹麻烦的师弟,脸上却没有

所谓的不悦。

人心险恶,不知怎的,他一直有这样根深蒂固的想法,但面前始终寒了张脸的旁观辟邪和纯真率直的颛孙乐天却让他放

下心防,打从心底去接受。

或许这就是缘分。看对了眼,怎么样都顺眼,更愿意无条件付出自己的一切去保护那样脆弱的情感,像个傻子。

别高兴的太早,最后一只妖很难搞定的。

辟邪的话无疑是冬日中的一盆冰水,硬生生浇熄了上一刻还因自己师兄出手相扶而傻呼呼笑着、下一瞬却被推入地狱的

颛孙乐天眼底的希望火光,吸着鼻子,眼看泪水又要泛滥成灾。

停!你给我有点节制!

额际隐隐作疼,辟邪努了努嘴,伸出两指飞快朝他额际一点,颛孙乐天当场定在那无法动弹。

臭小子,怎么跟个姑娘家一样,老哭哭啼啼……

他咒着,目光炯炯地瞅着显然因为不用再忍受那样扰人哭喊而松了口气的另一个徒弟。

最后一只妖……被封在上古神陵。

辟邪双手环胸,一脸兴味的看着他,却发现他脸上依旧波澜不兴,只是微颔首示意。

上古神陵……千年前神魔大战的遗址,只要是修道之人都希望在有生之年能登上顶峰膜拜祭悼那样壮阔的事迹,见证浴

血战场曾经存在的痕迹。

他暗记下那不知何故,一听见胸口便隐隐作疼的地名,旋身就要回房打包行囊。

或许这是颛孙的心愿而非他的,但他忽然觉得,替自己唯一,也是独一无二的师弟完成愿望并没有什么不好。

只要他不又泪眼婆娑。

那个……

清了清嗓子,辟邪低沉的嗓音在无风无虫鸣的夜里显得格外沙哑浑厚,就像沉寂了千年才开口的钟鼎般稳重。

把他一起带走。

一回首,就看见他指着仍僵硬在原地、自己的不济师弟,一脸严肃。

没让他改掉爱哭的习惯之前,不准带回来。

(四)

不知何故,风很凉,让他一阵寒颤。

或许真是颛孙乐天感动了上苍,也或许是他终于开了窍、愿意去忆起所谓的「过往」,苍穹只觉得突来的梦境竟是那样

叫人惊诧,让他在寂静沁凉的夜晚却再无法入眠。

听着耳边不断传来的规律呼吸声,他下意识翻身坐起,却在看见身旁那张熟悉的睡颜后稍微放松了紧绷的神经,双眼直

盯着并未因自己大动作起身而惊醒、依旧睡得香甜的人半晌后,他不觉掀了掀眉头。

有时候,他真的很怀疑颛孙乐天是怎么长到这么大的?降魔只差没被魔吃掉、收妖反而被妖追着跑、抓鬼又被恶鬼吓的

哇哇大叫——他们真的师出同门吗?

而现下,就连他剧烈撼动软榻也吵不醒睡得正熟的人,这让他无语问苍天,只觉缺乏危机感的自家师弟是万中无一的奇

葩;不过,也或许是因为颛孙乐天一直天真单纯的像个孩子,所以他才会心甘情愿负起照顾他、保护他甚至怀抱有希望

他能快乐些的想法,努力去记得两人相处的点点滴滴,让它汇聚成所谓的「回忆」。

一切,都只因为是颛孙乐天的希望。

他不晓得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慢慢改变的,虽然他仍是颛孙乐天口中无心的师兄,但他却清楚明白自己的想法与先前有

些许不同,他不再什么事都不挂记在心,不再什么都视若浮云清风……

忽地,空气中传来近乎不可闻的声响,一种微乎其微却深入他脑中的哀鸣嘶吟了起来,那样拔尖悲苦的凄厉风声彷佛紧

紧掐住他的五脏六腑,让他疼痛难耐的滚下床,极为狼狈的只手捂着胸口,另一手则一把抓起桌上的外袍披上,随着风

音破窗而出。

脚踏翘檐,乘风而行,他健步如飞一般风驰电掣,直朝不断散发凄切尖声的来源奔去。

一弯残月高挂,除了飒飒风声与他的脚步声外,偌大城里静谧的吓人,隐隐的,他感觉到不大对劲,却又说不上来胸中

那股窒闷从何而来,索性置之不理,待他觉察时,他已经离开了城中,一路追寻到郊外竹林里。

沙沙竹叶的摩擦声在寂静夜里显得格外清晰,顺着清风流向及声音来源,苍穹很快便穿越了被人施法、错综复杂的竹林

迷阵,一路来到法阵中央。

远远的,他就看见两道身影,一黑一白的在阵中央飞窜,两人道行显然差了一大截,被追逐的白色身影很快便落败了下

来,如失了翅的蝶,飞坠在地。

因为与两人有些距离,苍穹看不清白衣人脸上的表情,只觉那人给他的感觉似曾相识,就像许多年前曾用与众不同的方

式偶遇过一般,在他心上深深烙下印;令他惊诧的是,在这趟降妖征途展开前,从来没有成功保留过任何回忆的他,几

乎可以勾勒出曾经,与那人相遇的情景。

满山遍谷的雪白当中,散落了点点殷红,一种莫名的悲恸。

突如其来的怪异感让他心头一震,头痛欲裂。

疼痛难耐,额际不断冒着冷汗,不想干涉两人的苍穹选择藏匿起自己的气息,以天然竹林为屏障,静静伫立在疏影横斜

间,运功调气了起来。

「啧,没什么长进嘛,这么好骗!我不过是使了点术法就把你给引来了?」黑衣人摩娑着双掌,在仍伏卧于地喘息着的

人身旁蹲下,两肘抵在膝上托着下颚,啧啧称奇道:「难怪千年来大伙儿遍寻不着,原来是因为你变成这副模样呀……

害他浪费这么多时间!搞了半天,她已经不是他们原先所想的样子了!怪不得这么多年没人能找到!不过今天既然被他

给遇上了……嘿,就只能怪她命不好喽!

「……」原先面朝地伏趴的人闻言,蓦地转过身,抓起一抔土就朝他脸上甩去,接着用尽最后气力撑起身,就要朝竹林

深处窜去。

她不能被他抓住,她不能被有着贪欲的人囚困,在她一偿宿愿之前,她不能落入众生手中。

——下场只有灰飞烟灭。

手无缚鸡之力的她静待多年,终于盼到天火降临、等到各界通路大开之日,好不容易才来到了人间——她怎么可以被擒

她的心愿、与那人所立下的誓约都还没有实现哪……他们的愿望……

心念一转,她欲挣逃的想法更加坚定,不顾胸口的疼痛,尽全力蹬了下足,霎时间雪白的纱衣如翼自她身后展开,随风

飘扬,顺着突来的风势,她攀上翠竹,急欲逃离法阵与火气不断上升的人。

「臭丫头,敬酒不吃吃罚酒!用这什么招数!」啐了口,黑衣人似有些恼火,大力挥开面前的尘土后,一把抽下腰际同

样黑得发亮的玉带,狠狠朝她鞭去,当场将来不及闪避的她打落,摔跌回地面。

原先束起的发散落成帘,披垂在地,她口中不断涌出鲜血,在素白的衣上点缀成图样,如飞鸟如烟花的斑斓,替洁净的

衣衫增添一抹华美与诡异的艳丽。

紧捂着胸口,她大口大口喘息,无视自口中与背上鞭伤处流出,汩汩的鲜血。

就着黯然月光,她望着满地腥稠,怔着。

原来,她有痛觉。

原来,她会流血。

原来,她的血与常人无异,是同等赤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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