佚千年 上——宿夜雨
宿夜雨  发于:2011年12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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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那么一瞬,他以为自己看见苍穹黯然神伤的落寞,一种说不出、无人能懂的孤寂。

但那只是错觉。因为苍穹很快就弯下身替他揉了会儿脚踝,接着将昏迷着的白衣女子扛上肩,只手护住她的腰际,防止

她滑落;另一手则是搀起他,撑扶着,用迟缓、却不牵动他伤处的步伐,慢慢与他并肩走回城。

那一晚,在他的坚持下,温暖的床让给了伤势较重的她,苍穹只是扬了扬眉却没多言什么,捞了件外衫替趴在桌案小寐

的他披上后,就整夜未阖眼的守着他俩,就在他身旁,小心翼翼看顾着榻上的她与平趴在桌上打盹的他。

半睡半醒间,他依稀听见了苍穹平稳却略感无奈的话。

不是不救她,但你有没有想过,有哪户正经人家的女儿会在子夜的竹林法阵中被人追逐?而且,我看不出她是哪路人,

所以才不希望你蹚这事儿……颛孙,我就你一个师弟,除了师父和你,我别无所有,所以对你才会过分严苛……

他记不清详文,只是乍闻之下有那么点鼻酸,苍穹、他口中冷酷的师兄啊!竟是这样重视他,因为在乎,所以格外苛刻

,深怕不小心就会失去手中仅有的幸福……

他没想过,也不明白自己对他的意义是如此重大,因此天一亮就准备为了自己逾矩的大吼而向苍穹道歉,却不意苍穹更

早之前、简单交代了掌柜些话后即出了远门去替人除魔,这让他抱着愧疚,一惦记就是十馀天……

感觉到袖袍被扯动,颛孙乐天这才回过神,想起自己身旁还有个同样无依的人,又呆望起飞舞旋落的雪花好半晌,他再

次露出微笑。「没事的。不就是飘了些飞雪而已——冷吗?」

挨近了他身旁,那张白皙透明的清秀脸庞一脸惶惶地直瞅着屋外吹雪,直到听见他的关心话语才摇了摇头,慢慢松开手

「别担心,我想一阵就会过去的。从前我人听说过,当黎民黔首有所冤屈时,才会在六月降雪,那是仙界神只对凡尘的

哀怜——」像是发现自己说了莫名奇妙的话、引来旁人侧目后,颛孙乐天又尴尬的搔着头笑,「要是这话给师兄听见,

一定又会念我的,老是道听涂说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的确,」同样惊诧于六月雪的客栈掌柜很快便回过神,不知何时无声来到他俩身旁,扬起算盘,毫不留情就朝颛孙乐

天的头顶敲去,「别絮絮叨叨,快去做事,你们打烂我客房几扇窗牖的债还没清——还不去给那几桌的客上茶?」

为了躲避渐大风雪而转入客栈的人越来越多,很快的,客栈房檐下就挤满了人。见颛孙乐天只是尴尬的愧赧傻笑,掌柜

挑了挑眉,索性将堂倌的托盘塞入他手中,一把拎起他的衣袷推往店门口接应,在看到他忙得慌乱了手脚、宛若陀螺直

打转后,这才再度板起冷脸,百般无奈的撩起袖,一道下堂去招呼客人。

倚在窗边,仍旧一袭白纱罗裙的她回头看了被掌柜拉走的颛孙乐天一眼后,又将视线胶着回屋外的皑皑白雪上,秀净的

脸庞面无表情,紧扣着窗缘的十指却不自觉泄露出她的忧虑。

要是那个人发现他什么都没有了,会失望吗?

要是那个人发现他什么都不记得了,会难过吗?

这么多年,她终于可以再见到那个人了,为什么她却没有半点雀跃的感觉?

是因为人事已非,还是因为她已经等得太久,所谓的欣喜之情早就被韶光无情消磨?

她,不明白。

陷入沉思,半垂着眼,她沉浸在多年前,那人泪洒天地间的那瞬,一种苦涩与揪心的疼痛在她胸口泛开。

可她只记得要护住隐隐发疼的心口,却忽略了登徒子的禄山之爪,悄悄的,在她身后探出。

「碰!」引她注意的是重物倒地声。

一旋身,她就看见英气风发,气势不输男子的少妇只脚踩在显然被她一拳打倒在地的人身上,一脸鄙夷。

「没有人告诉你男女授受不亲吗?」美少妇冷冷瞪着面红耳赤的登徒子,无视周遭客人的窃窃私语,拉开了嗓就是冷言

,一双狭长的眼似要喷出火,双手则是将还厘不清头绪的她紧护在身后。

「臭婆娘,你在那胡说些什么!谁会看上这种女人」被她踩在脚下的男子低咒,伸手就要拉倒她,却被她轻松闪过,改

换了只脚踩在他胸口,痛的他哇哇大叫。

「瞧这张嘴利的,就不晓得想贪图些什么?」她笑,蹲下身轻拍了拍他的面颊,「我不晓得你是谁,但别当女人家就是

好欺负的,有时候也是可以很凶悍的。」

他眼底闪过瞬间复杂的神色,但旋即轻啐了口,别过头去。

「让个路。」闻声而至的掌柜推开围观人群后先是呆了呆,接着冷峻的面容当下又冷上三分,布满寒霜,双眼更是化作

两柄淬了剧毒的箭,直朝男子射去。「有问题?」

被踩在地上的男子沉默着,美少妇则在微扬起象征胜利的唇角后收回自己玉足,抚平丝裙的褶痕。

「没有的话,请别扫了兴。」招招手,掌柜叫来颛孙乐天,重新将桌椅摆置好后,又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般的走回柜

台。

「你呀,别光想那些,也要注意一下自身呀,险些就被人轻薄了。」见男子狼狈地边骂边推开人群跑到大街上,美少妇

也不再理他,笑吟吟,学起一脸困惑的她,倚在窗边看着漫天雪舞。

这才明白他意思的人怔忡,敛敛衽,微躬身就要行礼致谢,却被她出手制止。

「我讨厌那些。希望你不嫌弃,我是个直性子又不拘小节的人。」美少妇笑意灿灿,见一身白衣、气质斐然的她也含笑

,这才缓缓开口:「老实说,我是这家客栈的内掌柜,前些日子苍公子说要出趟远门,将你们托付给我们夫妇俩,如你

所知,他们还欠了些许债款——」

女子听了,点点头,表示她明白窗扇毁损一事,又比了个手势示意她继续往下说。

「好,我喜欢你,识大体。」美妇赞许的颔首,脸上是与方才倨傲截然不同的温和。「那时我们和苍公子说好了,扣除

修理费用外,我们免费提供吃住与薄俸给你们,直到他回来为止。」见始终不语的她又一脸茫然,她轻笑。「当然,这

不是白白供给的,你们要在客栈里头帮忙;我很喜欢你,而且,我有了身孕、现在诸多事情不便,所以想找个人在身边

帮我,不晓得你有这个意愿吗?」

一阵清风吹起,扬起了一身雪白的她的发丝,望了不远处、在各桌间穿梭来回的颛孙乐天好一会儿,她这才轻点头。

她欠颛孙乐天一份人情,单是他不顾苍穹反对硬是要搭救她这点,她就该做些什么来报答他——这是她所懂得的温柔。

这是那人教她的,也是那人令人心折的地方。有颗体贴善良的心。

「好,那就这样说……」美妇才要拍掌,却冷不防被她扯住水袖。「怎么?后悔了?」

摇摇头,白衣的她将手搭上自己喉际,再度摇了摇螓首。

「哦?你不会说话吗?」看到她神情黯然的点头,美妇眨眨眼,微绞柳眉,「我只是希望你能多陪着我而已,没关系的

。不过——你总有个名字吧?」

她张口欲用唇形表达,颛孙乐天的声音却在这时响了起来。

「朱嫘姑娘,我要上街去替掌柜的买些东西,要一块儿去吗?刚好可以带你参观一下这。」

美妇微笑,朝她点点头,却在一脸兴冲冲的她快步到门边时又将她唤了回。

「朱嫘吗?挺好的名字,来,这些银两给你,上街买些喜欢的小饰品,我可不要人家说我这个客栈内掌柜的小家子气,

净会欺负人。」自怀中取出些碎银,飞快塞进她手中,美少妇笑望着他俩离去,孩子气在雪天里奔跑的模样。

「你很宠她。」一直将一切看在眼中的掌柜悄声来到她身后,不顾大庭广众下有多少双眼瞪大张望、多少双耳准备倾听

情人间的私语,自她身后就将她包抄入怀,耳鬓厮磨。

「他们,都是很好的孩子。」顿了须臾,美少妇这才想起还有许多客人在,不着痕迹掐上在自己微隆腹上游移的手,「

别动手动脚。」也不瞧瞧有多少人在看着哪!

「你才是。」栖近她耳畔,他朝她耳根吹气,「都怀着我们的孩子了还这么粗鲁,将来可不要像你。」

「像我怎么?」抡起拳,她恫吓意味甚浓。

「像你这般温柔婉约、宜室宜家、嫋嫋娉娉、知书达礼、落落大方。」执起她的柔荑轻落下一吻,他风头转得飞快。

「这还差不多。」

(八)

扬起镜,放下。

转眼间又一只鬼被封在镜中。他轻拢眉心后旋即又恢复成原先的面无表情。

感觉到掌中的镜不断震抖,隐隐骚动,他目光一凛,飞快自怀中取来道黄符,用只有自己懂的咒法吟咏,单手结了个印

,将带着术法的符浮贴在镜面上,顿时只听见鬼哭神号的凄厉叫声自镜内传出,拔尖刺耳,令在场所有人全都寒毛倒竖

有鬼怪,真的有鬼怪。

围绕在旁的奴仆们开始窃窃私语,重金请他来降妖的老员外也冷汗涔涔。

因为他们都清楚听见一个字,冤。

近乎咆啸的尖锐叫声控诉着,冷意袭上众人心头,那是发自内心的寒凉,一种被人当头浇了盆冷水的冰冻之感,细微到

连鸡皮疙瘩都一一立起。

一身道袍的苍穹只是静静伫立着,任由益发喧嚣的镜中传来责骂与叫嚣声——他感觉得出来那些被他封在镜中的各路妖

魔鬼怪都在指责他。

但,与他何干?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这里是人间,既是人间,就不容其它众生造次,收服它们是天经地义的。

抬起镜欲交给老员外探看,孰料他却只是猛挥着手,别过头去不敢细看被黄符镇压的鬼怪,慌慌张张命同样因听闻风中

回荡着、凄凄惨惨的泣音而吓呆了的管家取出银两交予苍穹后,便抱着头匆匆奔回华屋内。

硬着头皮,同样有些年岁的管家颤抖着手,将一张银票交给了苍穹。

他惧的,不止是那些来自阴风不曾停过,哀号不止,忘川滔滔不绝,黯淡无光的幽冥界的哭声,更是他面前赤手空拳就

将盘据在府中多年、吓走诸多道士僧侣的恶鬼收服的俊朗青年。

他活了这么把岁数,从没见过一个人如此冷情,就像是,丝毫没有恻隐之心。就在方才,他们都看见鬼影在大厅内乱窜

,连连砸碎价值千金的花瓶、撞倒无数酸枝椅后,便坐在正厅房梁上痛哭了起来,那哭声凄凉悲切,声声都似要流出血

泪般的苦恨,句句都是夹杂着怨忿的谴责。

我待你不薄,为什么要害我?

我对你恩重如山,为什么你能如此心狠手辣?

含恨带怨的嗓音悠悠缈缈,他们,都听见了,也看见自家主子听闻后的大变脸色,一寸一寸的发青,一分一分的转白。

不敢问。有志一同的噤口,他们只是人家的仆役、奴隶,主子是无法选择的,纵有再多的困惑,他们也只能藏在心底。

他可怜那个鬼,单是那令人心碎的音调就让他几乎老泪纵横,如泣如诉的悲伤难过与愤怒情感更是漫天席卷而来,每一

字一句都拨动他的心弦,让他不由自主地与它情感错综,品尝属于它的爱恨情仇。

唯独面前,一头不羁黑发在风中飞拂,身披道袍,面色冷凝的人不为所动。

他记得那场称不上战斗的战斗,只见年轻的修道者对那般孤凄的哽咽声充耳未闻,身手矫健的飞跃上梁,动作纯熟的打

了一记印,轻轻松松就把那只不知困扰了他们多少年月的鬼收在镜中,相较之下,他不由得怀疑起先前那些个道士是不

是都只是草包而已?

「谢谢。」漠然的颔首,苍穹接过银票,见所填金额正确无误后便揣入怀中,弯下腰拾起早些时候被他置放一旁的布包

,潇洒甩上肩头,旋身,一如来时的沉静木然,迈开步子,越过重院往大门去。

他已经习惯了。见到他的人所给的表情,最多也只是这样。

畏惧中带着矜怜。

他不在乎那些。世俗的眼光和舆论对他来说不过清风一阵,不痛不痒,他从来都只做自己想做的事,没有人可以左右他

,亦没有人可以拘束他。

除了那个麻烦的师弟。

想起颛孙乐天,苍穹只觉得自己的头又开始疼了起来,他着实不明白,为什么颛孙乐天的心胸能这样无私?为了一个人

间,可以付出这么多心力?尤其,还特爱插手管莫名奇妙的闲事外带捡些有的没有的路人。

忆及十多天前、竹林中所发生的事,他一张俊容又冷的吓人。

为了减少不必要的麻烦,早日收伏千只妖魔、完成辟邪的交代,不得已之下,他将那两人托付给自家师父的旧友看顾,

但他的心底还是极不踏实,老悬念着下一刻不知道又会给别人造成什么困扰的师弟,还有不知打什么主意的白衣女子。

说也奇怪,自有印象开始,被辟邪带回、入其门下后便与颛孙乐天形影不离的他,在此之前从没见过那名女子,却总对

她有哪么一丝熟悉感,就好像一道深深烙印在心版某处的轮廓,因她的出现而慢慢清晰了起来。

不过,虽说似曾相识,却又有说不出的不对劲,一种,出于直觉的否决。

她不是他所想的那个人。没来由的,他如此深信着,也坚信她不会伤害颛孙乐天,所以才会放心将两人托给客栈掌柜。

喂!听见没!你这混帐!他有冤屈,你居然还帮那老家伙收他?他是冤死的啊!

你空有一身法——只是欺负弱小的吗?虽说他不是人,但也曾经是啊!你是不是太过偏袒于那些个活人了?

你有没有弄清楚呀?谁欠了谁、谁才该被囚禁——你到底明不明白!

敛起眉,苍穹这才想起自收了那只鬼后,镜中有些道行与情义的妖魔就开始气愤难耐地吼了起来,每一句都是针对他的

冷酷无情和徇私护短,可他自觉没做错:鬼,不属于人间,就该乖乖的去冥土报到,而不是怀抱着怨念留在凡尘吓唬寻

常人家。

冥顽不灵的!你把我们收进来反省无妨,何必去为难一只死于非命的鬼?更遑论替谋害他的人消灭他?你有没有心啊!

有没有心?

不知是哪个看不下去的妖魔鬼怪吼了这么一句,苍穹沉稳的步伐因镜内的咆叫而颠踬了下,索性停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

「我的事,不需要你来管。」他压低了声量,铿锵有力的表明立场,「不管你过去在魔界有如何辉煌的彪炳战功,请你

记得,你现在只是我,一介凡夫俗子的手下败将——身为阶下囚的你没有权利干涉我的决定。」

……

一句话,让原先鼓噪的伏魔镜内顿时安静了下来,顷刻间,没有任何一只「阶下囚」敢多言半句。

苍穹这才满意的将一直持在手中的镜收回怀中,再度于熙熙攘攘的街市前行,准备去完成另一户人家的收妖请求。

九百八十二,距辟邪所开出的一千只妖还有一小段距离,不过最后一只妖被囚锁在上古神陵……

浓眉微扬,当想起「上古神陵」时,他发现自己的心瑟缩了下,就像被人狠狠捏着,差点无法喘息。

千年前神魔大战的起点与终点,埋葬了无数神魔性命,长年纷飞宛若哀悼挽歌般存在风雪的山巅,辟邪指定要收伏的最

后一只妖就在那。

据典籍所描述,那似乎一年到头都在下雪……他还是自己去好了。原先打算将来要回头带上颛孙乐天一道的苍穹考虑改

变心意,暂时把那磨人的师弟继续寄在客栈里头,交给两位掌柜去伤脑筋;因为颛孙乐天不禁冷,每到冬日就会跑来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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