佚千年 上——宿夜雨
宿夜雨  发于:2011年12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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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天地悠悠,岁月匆匆,春去秋又来。

春?秋?

真有分明的四季与节气吗?

放眼望去,这大地总是一片白茫茫哪……

几乎完全融入皑皑白雪中的人微微笑着。

在他的印象里,这儿似乎终年积雪,或飞舞或飘落,他的世界里只有无尽的素白。

哦,他忘了。有时候也会有些僧侣或道长结伴,三三两两登上这——在他脚下的万丈深渊边攀爬,亲吻着不着边际的银

色大地。

他巴望着,他期待着,他冀盼他们登上顶峰,他想和他们闲话家常,高谈滚滚红尘的俗事,可从没有人真上来过。

他只是傻傻的等候。等着另一个夏与冬过去,等着另一场纷飞大雪到来。

他始终都是一个人。形单影只的站在悬崖峭壁上,居高临下的俯瞰这山这谷,没有扶疏的草木,没有争妍的百花,更遑

论飞禽走兽。

陪伴他的仅有孤寂与飒飒风声。

总觉得有哪不大对劲却又说不上来,他老听见有什么声音在心底呐喊,甚至随着雪势渐大时,那样的声响也亦发加剧,

几乎要穿透他的耳膜、冲出他的胸口。

每当他激烈地和那样真切的幻梦缠斗过后,接踵而来的便是撕心裂肺的疼痛,狠狠揪绞着他的心,让他只能瞠大双眸,

张大口深深喘息,然后,像风中残烛般颓倒在恍若母亲怀抱的温暖融雪中——就算雪色从不曾真离开过这等崇山峻岭。

看来那些道长们也放弃,准备打道回府了。幽幽叹了口气,他登高望着在对面陡壁上腾踊的人,只觉一阵不见,他们的

功夫似乎更加精进?

直到最后一道灰白袍的身影没入风雪中,他才拉回自己涣散的注意力。

……还是没有过来哪。

拉紧外袍,远走的人没有回头,反倒是凛冽冻人的冷风像是听见他的呼唤,转了个向直朝他扑去。

不似春风拂面的舒爽,刺骨寒风夹杂着霜雪迎向他,他也没闪躲,任由那样沁入髓脊的冰凉划过白皙面颊,几繓垂落的

发丝在空中飞扬。

银光熠熠生辉,他笑着拨开脸上不伏贴的云鬓,原先黯淡的眼眸因对崖上再度出现人影而点点灿亮凝聚。

再度在高耸参天的巅崖边坐了下来,他遥望着另一群跃跃欲试的人,原先熄灭了的小小企盼又升起一小簇火光。

他依旧等着,望眼欲穿,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为了无法填补的空虚和不知名的蚀心之痛。

(一)

下了场诡诀的雨。

金色星火自天际流窜过,夺目刺眼的令人惊惧。

银钩般的月顿时失了颜色,与彷佛被硬生生撕裂开来的天幕一同隐入更深更沉的阒黑幽冥。

天火划破天际,璀璨的光亮在漆黑无垠的夜里燃起一阵炫目的橘红,鲜艳似会灼伤人,一道又一道的火红星子像是冲刷

而下的骤雨,毫不留情地蹂躏着脆弱的神州大陆。拖得老长的尾巴在坠落地面前发出尖锐刺耳的破空声响,伴随最后残

喘所发出的绚丽是阵阵惶恐的百姓哀嚎。

耀眼的黄金雨是滚烫的火苗,落在大地上,处处焦黑一片,焚毁了众多民房,也烧死了本该生机盎然的草木,顷刻间,

祝融肆虐,宛若人间地狱。

宫里的浑仪监也没闲着,忙不迭摊开所有史籍,试图在字里行间寻找到些许蛛丝马迹来解释这样的异象。

天有异象,红尘不安……

喃语和着风传入在不远飞檐上的人的耳里,他对带着焦虑的话语和漫天异样斑斓的星火飞逝呼啸声置若未闻,一贯冷然

的飞快结了个手印,不顾眼前邪美的人求饶般媚诱的眼神,动作俐落流畅的一手执起黄符、一手攒起褪色铜镜,低吟着

只有自己才懂的话语,飞快将那抹准备趁他分神之际随时逃脱的身影封在爬满朱砂纹的符上、囚锁在伏魔镜中。

凄厉的尖叫夹杂着咒骂还来不及全然发泄,那饱含怒气愤懑的好听嗓音就被彻底隔绝在镜中。

虽说对方是拥有情识的众生埋藏于心底、所有欲念的根源,可他始终也没能映出他心底的真实想望,只能睁大一双暴突

的眼直勾勾怒瞪将连串动作一气呵成的人,带着无比恨意与不甘的被他纳入镜中。

我不明白!为什么你没有任何欲望?

在那双彷佛能洞悉人心的幽瞳底,他听见不属于那张瑰丽容颜所该有的嘶吼。

怒骂声随着镜面伏贴上黄符而止息,他仍旧面无表情,一贯的淡漠。

关于这个问题,其实他也想知道答案。

在人间打滚二十馀载,他从来没有萌生过任何本份之外的希冀,甚至连所谓的「期待」也不曾有过。他只是从着养他、

教他的师父命令,与同门师弟携手踏遍这山这水,降伏那鬼那魔,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如此而已。

人生对他来说没有太大的意义,唯一能在他波澜不起的心湖上泛起一丝水纹的也只有与他相处了近一万个日子的两人,

不过,也仅仅是轻风吹绉一池春水那样,风过水无痕。

从来没有人能在他心里住上,以前没有,现在没有,而他相信将来也不会有。

所谓的亲情友情爱情对他来说不过浮云,就算是对自小拉拔他长大、岁月不曾在脸上留下陈迹的师父也一样,他对他只

是多了分感恩。

更遑论那老是捅娄子、扯他后腿挨他骂却又仍旧他崇拜莫名的师弟,他格外关照他也只是……

不想让那术法不济又同情心泛滥成灾的同门造孽,更不想跟在他身后次次替他收拾那一笔笔的烂帐。

想着,他脸上如山壁被雷电劈砍而成的刚毅线条亦发生冷,连低沉醇厚的嗓都如同寒霜笼罩般凛冽。

「……出来。」将镜揣回怀中,他冷眼环顾四周,发现除了曳长尾不断下落的天火外,偌大房顶上仍空荡荡、只有他一

人的孤寂身影时,他的剑眉微微往眉心拢聚。

火羽纷飞,无边黑夜闪耀犹如白昼似光明,夺目且慑人心魄的花火就这样自天边燃起,点亮了本该静谧的夤夜,唤醒沉

睡与蛰伏在另一端的群生。

他一脚踏在翘首的飞檐上,冷眼旁观在夜色中飞舞的炫亮绽放成艳丽的火花沉落四方,瞬也不瞬。

这不是属于他的事,他没有责任也没有义务去管。

他只是区区一匹凡夫,他不能更无法介入不属于他的征战,所以他选择视若无睹。

头疼的事交给有担当与有能耐的人去操烦就好,他只需要扛起自己肩上这片天而已。他只需对自己负责。

心念一定,他的声更冷更沉。

「颛孙。出来。」风里透了丝寒意,隐隐的沁入心脾。

无月的夜,星火辉映着偌大黑幕,有那么一瞬,他以为整片苍穹会被那样噬人的灼灼焚毁殆尽。

一种刺骨的冰冷在他体内蔓延开,不属于春末该有的寒冻渐渐在他四肢百骸凝聚。

风带着焦味与热气迎面而来,他却觉得自己宛若身在冰窖,头也疼了起来。

九百三十四……只要再过阵子……

抚着不断抽痛的额际,他的耐心因痛楚而臻至顶点,森冷的低吼。

「颛孙乐天!」

自他开始降魔时就一直躲得老远、隐身在屋脊后的人这才被暴怒声吓得跳出来,不断摩娑着掌,忸怩不安的踩着琉璃瓦

来到他跟前。

「师兄……」唔,他师兄的脸色好难看啊!惨了惨了,能让向来只懂顶张没啥表情的死人脸行遍天下的他蹙眉冷瞪……

他这下肯定气得不轻。

「……」沉着张脸,苍穹没应他,只是迳自瞅视那无辜的脸,静静等着他又想出长篇大论来替失职的自己辩解。

「师兄,你看看,今天的月色好美……」呃,无月的夜而且骤降火雨——美在哪里?

甫出口,他就有想咬掉自己舌头的冲动。

「……」苍穹眯起眼,将那片烂漫的光景甩到身后,拂袖准备离去,却被他一把扯住衣角。

眼巴巴的张望着他,颛孙乐天眼底满是小小的希望火光。

「休想。」苍穹答的冷漠,在他出口前先制止了他的谬言,粉碎他不该有的愚妄。

他太了解这个同门师弟的性子了,人间有难,面前可怜兮兮的人必将那异于常人的正义感发挥得淋漓尽致,两肋插刀,

即使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说的好听,可每次下去淌浑水的却都是他!

哪一次的烂摊子不是他在收?哪一次的魑魅魍魉到最后不是他去降服?而那人只是负责引起事端后便逃之夭夭!

他受够了。颛孙乐天对这块土地有感情、有同情,可是他没有,所以他拒绝。

「师兄……」颛孙乐天孩子气的扁着嘴,毫不气馁地又拉了拉他的衣角。

「我保证,就这一次……」

天火乱窜,黎民百姓陷入水深火热之中,他们这些修道之人如何能置之不理?要不是他的术法不精、几乎是丢人现眼的

程度,他一定二话不说就冲出去拯救那些无辜的人!

百姓堪怜哪……

「……收起你泛滥的怜悯。有些事不是你我能力所能及的。」苍穹静默了许久,才吐出无情的字句,当头浇了颛孙乐天

一盆冷水。

为什么,他师兄能这样狠心冷望同样打滚于其中的人间,因外来骚扰而慢慢陷入万劫不复的处境呢?

以往,就算他再怎样不情愿也会陪着他走一遭的,为什么今次却……

「师兄,告诉我,你真的有心吗?」

带着泣音与落寞的话在飕飕风声中显得格外单薄,可将他抛下、在瓦顶上健步如飞而行得老远的人仍听见了。

空气凝滞。悠悠的,缓缓的,苍穹良久后才头也没回的给了他令人费解的答覆。

「……关于这个问题,我同样想知道答案。」

(二)

绚烂赤橘的雨,像是苍天的眼泪。

一点一点自天际滑落的星子在天帷间掀起一阵刺眼的殷红,如火如炽,在灰飞湮灭前使尽最后一丝气力,绽放成艳丽到

令人怵目惊心的火花。

天边的辉耀在远方殒落。在他总遥遥望着的远方。

素白的身影在山巅眺望着不远处的灿亮,银灰色的朣眸里漾着困惑。

那是雨吗?还是连天烽火?

总觉得似曾相识,可他就是想不起来那样的晃亮代表什么?

看着像被烈焰焚烧过后的颢穹发出灿烂光华,他心头不由一窒。

那样的凄艳,那样令人屏息的美隐隐让人不安。

红色是吉祥如意的,但带了煞气的红却让人唯恐必之不及。

说不出那样的局促感从何而来,他只知道自己很不喜欢那样的火亮。太耀眼,太慑人,彷佛是只随时会扑上前来的兽,

正打算伺机而动、狠狠将他撕成碎片。

几乎是同时,他依稀看见一双隐匿在风雪后的清亮眼眸,正瞬也不瞬瞅着他,带着打量与玩味的轻视。

那双看似了然的眼底有着熟悉的情感,一种悠远而思慕的怀念窜上他心头,在向来明镜般的心湖掀起波澜。他瞠目,下

意识揉了揉眼,再定睛一瞧,哪来其他的人影?更别提那如真似幻的撼人眼神,一切都是他的想像,放眼望去仍是从未

止息过的风雪和不断下坠的星子。

发梦了。因自己过于真实的的幻想笑出声,他摇着头。

太清闲了呢,才会在那边疑神疑鬼,这片被银白披覆的大地里罕无人烟,除了他之外,只有不曾止息的呼啸风声。

他对风有一种特殊偏好。或许是孤独久了,他竟觉得自己与风共处于这样寂寞的山岭,是那样天经地义,不分彼此。在

这片众生仰望的天幕下,他从来都只留得住风色,也只有不断的渢渢与刺骨沁凉才让他有存在感。

他是活生生存在于天地间。

他一直在等待着,日日夜夜翘首张望那些相偕朝山的僧人术士,一次又一次的候着,却又一次又一次的失望,渐渐的,

他已经习惯那种窒塞于胸口的失落,也渐渐的,他不在乎起那些所谓虔敬的人们,能否登上险峻山岭来一圆修道者视若

遥不可及的大梦?

原来这就是看破。没有任何企盼也没有多馀的想望,只是守着积久养成的习性,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望向远方。

如果有人见着,大概会问他——你在期待什么?

浪费了宝贵光阴,只是像个二愣子在那巴望着不着边际的远方,何苦来哉?

这个问题虽没有人开口问过他,但他却思索了很久。

为什么,他要对这片白皑皑的天地如此执着?

为什么,他要傻呼呼守在这块局限他四肢伸展的地方?

为什么,他从不考虑离开这死气沉沉又冰天雪地的鬼地方?

无解。或许只是不想再让自己的胸口疼痛难耐吧。

不是没想过要跨过这道看不见的界限去体验不一样的人间,可每当来到仍霜雪满布却逐渐有嫩绿生意的半山腰时,他便

会感到一阵喉头被紧扼的阻滞不适;越往山下走,他的痛苦就益发加剧,细嫩肌肤难忍、彷佛千万根过火银针猛刺的灼

烫感伏熨他的脸,热辣辣的螫痛他面颊,心则像是被人用利刃狠狠刨出后又愤怒的撕成碎片,连哭痛的时间都没有,只

能瞪大盈满惊惧的双眼,倒在雪地上残喘,然后闭上眼,彻底打消离去的念头后再苦撑起身,颠簸着不稳的步伐,踉踉

跄跄地拖起一身狼狈,回到那一方专属于他却无比孤寂的所在。

他不是没多方试验过,尝不止一次,下场最凄惨时,他甚至痛苦难耐得满地打滚挣扎。

纵使满心疑惑,他却不敢再造次,索性乖乖待在早已习惯的凛冽风雪中,遥遥望着就算近在咫尺也无法触碰的滚滚红尘

看着远方落下的星火不但没有减少反而有渐增的迹象后,他再度侧首沉思了起来。

——那样的刺眼到底是什么呀?

想着,他不顾自己举止有多危险,迳自在紧邻着万丈深渊的山崖边坐了下来,一双腿在空中晃啊晃的,一点也没有将足

下便是幽不见底的谷壑的事放在心上,只是低头陷入沉思。

顺着山势上攀的风声在他耳畔吹拂,宛若古老悠扬的乐音,带了几分紧绷着弦的清脆与压抑。他无视自己没有困束而披

垂下的长发,不羁在风中飘散,仅是凝视着落入远方地平线的灿亮,与破了洞的夜幕交错成一幅织锦绘。

「有这么好看吗?」一道不速的声音自他身后响起,还没反应过来,一具温热的躯体已挨着他在崖旁坐下,同样将目光

落在不远处的熠熠火光。

他斗然睁大眼,望着不知打哪冒出来的人,惊讶得连嘴也忘记合上。

有人……有人耶……在他望了这么久之后,终于有人登上峰顶、愿意来与他作伴了吗?

感觉好新奇。从来都只是虚无的妄想,忽然成了真反而令他不知所措,只能睁大银灰色的瞳眸瞅着那抹既陌生又熟稔的

身影。

「……别跟我说你又忘了我是谁。」凡天皱着眉,对记性毫无长进的他叹了口气,话语中尽是无奈。

老天!真服了他!自己都已经三天两头就往他这跑、上他家串门子这么久,他居然还是对他毫无印象!

真是失败的彻底。

抬手抹了抹自己的脸,在确定没有淌下不争气的男儿泪后,他仰首,极其哀怨地瞅着满脸疑窦的人。

「我……」往好的方面想,或许他只是一时想不起。

「你是谁?」白发随风飞扬的人学起他微侧首,用一双银灰色的瞳眸,眨巴眨巴的望着他。

本来已经收拾好复杂心绪、打算对他进行第七百二十六次自我介绍却又听到第七百二十六次相同问题的人,因他一句再

平淡不过的提问垮下肩头,转而望向脚下不可见底的深渊,认真思考起一脚将邻人踹下去,能唤醒他记忆的可能性有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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