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梁对唐非还有很多误解。如果朱旻在唐非洗照片的时候进来捣乱,唐非确实会露出虎牙,但绝不是笑,而是龇牙。
“想死是不是?”他一般是这么跟朱旻说的,“曝光啦!滚蛋!”
袁梁在唐非的工作室里盘横了半个多小时。这摸摸那看看,惊恐却也从容。关好门时,他觉得自己全身心都是唐非的味道,好极了。
他重新上了楼。
一休已经不再叫,更不再缠他。吃完了香肠,就站在楼梯口一节台阶上舔着嘴,怔怔的看袁梁。一条腿还抬着,要放不放,又像怀着惊恐,想要随时逃走。
“来吧。抱抱你?”袁梁招呼它,它反而往后退了一步。
“汪!”它叫。拿了好处,却不买账。
袁梁笑笑,没有逼它。
唐非的床是白色的。袁梁很自然的忽视了它属于朱旻的一半,躺在他经常看到的,唐非躺的位置。好舒服。目光所及,头顶上淡黄色的吊灯,青色的厚窗帘缝隙里,远远可见D7的斜顶,他又往枕头上挪了挪,抖开被子把自己整个埋进去,正好可以看见D7他书房的窗台,白窗帘还是才换过的,真正白的刺眼。
唐非的枕头有种腻人的触感,袁梁把脸贴在上面反复摩挲,柔软的像是唐非的发线。
他简直要睡着了。精神奇异的同时呈现出兴奋和虚软两种状态,唐非的味道包围了他,逼他闭上眼睛沉睡;皮肤却敏感至极,渴望更多虚无的缠绵。他完全忘记唐非根本并不认得他,更不能会爱他。
当然袁梁也不在乎就是了。他从不介意唐非怎么想他。只是开始有种冲动,想让唐非知道,袁梁怎么看唐非。
唐非不需要回馈。唐非只要接受就行了。
他站在窗旁往D7看过去,周小鑫正在按门铃。
“袁梁?”天气很冷。周小鑫一边敲门一边缩着脖子跺脚,今年也不是怎么了,谁说全球变暖了,分明是变冷!敲几下再停下来仔细听:“袁梁你不在?”
袁梁叠好被子,关好所有门,撵着一直跟他保持两米距离的一休下了楼,收拾好香肠的包装,还不忘记洗干净一休用过的碗。手机响了。他看了一眼,没有接。
“奇怪。”周小鑫对着电话自言自语,开始不信邪的趴窗户,“哪儿去了?能上哪儿去啊?”
“周小鑫?”袁梁叫他,倒把他吓了一跳。
“哇!”周小鑫回过身,脸色吓得煞白,“吓死我你!你上哪儿去了?不接电话。”
越说越觉得奇怪:“唉你从哪边过来,我怎么没看见?”
“你能看见什么。”袁梁提着空了一大半的袋子,绕过他掏出钥匙开门,“你这样太像小偷了。我们这边刚遭过窃,保安看得很紧,别把你当贼抓了。”
“保安都认识我了。”周小鑫无所谓的说,跟着他进屋,一屁股坐进沙发里,“唉?”
眼看袁梁理都没理他,直接上了楼,赶紧跳起来跟上:“唉你别走啊。你休息得怎么样了?”
“不是不让你来找我么。”袁梁不耐烦的说,“有什么事?”
“来看看你休息得怎么样。”周小鑫笑,进了书房围着袁梁绕圈,“我看挺不错。气色好多了。”
“说实话。到底什么事?”
“我老板内分泌失调……我不来不行。都是拿人薪水的。没办法!”周小鑫说,一摊手,“你也别这么看我。哥。还有四本呢。合同就是这么签的,我也是替人办事。你当是拉兄弟我一把。之前你说要休息,我二话没说吧?现在轮到你救我了。”
他双手合十,摆出参拜的姿势:“休息归休息。什么时候能开始写?”
“不知道。”袁梁不想跟他废话,再说他脑子里全是唐非,压根就没想过小说合同的问题。现在周小鑫忽然提到写书,他第一反应想起的是电脑里那几十万无法形容的东西,这些天他沉迷于借用吸毒者倾吐心声,点一根烟,或者喝唐非喜欢的咖啡,胃越是痛的厉害,就越是跟打了鸡血似的,脑子里大堆大堆的冲动,像掀翻的坛子,不停往出倾倒,一写就是整整一夜。
他羡慕那个小偷,他也就学了。他也第一次杀了人,完全没有手软。
锁匠的表情很模糊。似梦非梦,袁梁也记不清晰。倒是那种血色令他印象深刻,黏着感和手心饱胀的皮肤,到处都是麻木的钝痛,视线被切割成为不规则的方块,像一个个小电视各自放着喜欢的节目,隐约和他某种未尽的幻想重叠在一起,分明就是一场超现实电影。
像他喜欢的Alain Resnais。他写了这么多年,终于有一次写出了自己真正想要的气氛。
浮华之背的虚空。就快达到极限。
“我倒杯水。”他说,攥紧了拳头又再松开,丢下周小鑫逃出书房。
从唐非家带回来的袋子还放在客厅桌上。他喝了杯凉水,腹下顿时开始隐隐作痛。如果不是周小鑫。如果不是周小鑫。他还在唐非的床上闻唐非的汗味。
他掀开袋子看了看。脸上渐渐染了淡红。
“你随便翻我东西?!”回到书房,一进门他就火了。周小鑫正坐在他的电脑前不知道翻看什么。
袁梁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说好听是对谁都温文有礼,细品就是有点阴沉了。永远一张脸孔,情绪难于揣测。就算熟悉袁梁如周小鑫,认识七年,也从没见过他这样生气。一霎时眼睛里充满的戾气,濒临崩溃的暴躁,周小鑫没仔细看,却也敏感的察觉到了危险,连忙站起身说:“我就随便看一下啦。你这不是有写么!我靠!太棒了!OK!OK!我走开我走开。你别激动。”
袁梁一把掀开了周小鑫,连椅子都差点翻倒。显示器上果然是他那篇半自传一样的小说。周小鑫正看到主人公把女朋友的宠物猫做成存钱罐。一遍一遍浸泡,一遍一遍涂抹,他怀着温柔的心情,温柔的对待那只小猫,连毛发都要弄得栩栩如生。有一瞬间福尔马林的味道几乎就要穿过屏幕,直冲进鼻孔,周小鑫被那不加掩饰的血腥震住了,确实会有上瘾的感觉。
为什么。
“我……对不起啦。”周小鑫非常尴尬,无辜又抱歉的举着两手退开,“我随便看看而已。没乱翻你东西。真的。但是这个……这个真的太棒了你知道么!那帮读者来信,一直都说你写东西藏着阴暗,哇这次真是完全爆发出来了!这个肯定会红的!转型之作!还有话题唉!她不可能再说不满意了!她要说,我让她自己写!我这次绝对站在你这边!”
袁梁抓紧了手里的袋子。里面装着锋利的螺丝刀和好用的扳手。
那种兴奋又来了。
section 5
新年三号这天发生了很多事,袁梁在网上订的几台显示器也在下午到货了,可惜旧的砸坏掉,屏幕完全碎了,不然他就有五台显示器,可以看见五个唐非。
他忙了整整一天,到傍晚时分唐非和朱旻驱车回来,他还没停下手里的活。但他想了想,没有必要顾此失彼,什么也没有唐非重要。于是洗干净了手,拿着晚饭到二楼书房实验高科技。
晚饭是最简单的西红柿蛋汤。但就便如此,袁梁也能做出非一般的效果——他不加水。纯用番茄汁熬出来的黏着的清香,可惜连放了两个鸡蛋,味道就陡然腥甜起来。淡黄色的蛋黄液,在如沸如煮的汤锅里翻滚,一时还不肯熟,化成一缕缕极细的蛋丝,或是白里泛黄的沫子,油油的脏脏的,看上去有点恶心。袁梁还记得小时候看妈妈做,她总是说这不干净不能吃,用大勺子把各种颜色的沫子撇掉,但袁梁莫名觉得还好,总归是鸡蛋的一部分,就像人的脑壳,人人都知里面搁的有好有坏,但掏出来一看,粘糊糊的烂咸鱼一般的臭,并没有什么分别。
画面上唐非的模样,骤然清楚到让袁梁寒毛倒竖。一种难以言语的感觉从尾椎升起,像蛇渐渐爬上脊背,袁梁不知不觉缩紧了肩膀,在没人会看到的自己的家里,挪着鼠标把窗口关小了一点。
他喝了一口汤。又酸又咸。他总也做不出想要的味道,从小到大,许多事他很努力的坚持,结果却总是莫名其妙的偏离了本心。他只能学着接受。
“吃什么啊?”朱旻说,在客厅就开始往下扒衣服,烧香搞出一身的烟熏火燎,头发里一抖落都是香灰。但他又怕弄进地毯里不好洗,没敢抖,脱下来的衣服都反卷着,“一块都洗了得了。这味!”
“还做什么啊。叫个外卖得了。”唐非说,胳膊底下夹着好容易等到他俩回来似乎想说什么又说不出结果有些兴奋过头的唐一休,“我看你手。一休别舔!”
光是味还不算什么,朱旻还让香灰把手给烫了呢。两个不大不小的泡,可能也没有很疼,但唐非看来,相当碍眼。不管朱旻怎么说没事,硬是抓着手掰直了晾在灯下。
“真烦人。”唐非哼哼,俩水泡还是之前看到的大小,只是比中午颜色深了许多,一前一后贴着左手手背食指连着的那根筋上,一下显得朱旻的手特别白。
这天说来也怪。刚进庙的时候他们四个拿着三大一小分门别类的四柱香,多少都有点抓瞎,朱旻还和王迟一块商量去年先烧的是哪柱来着,忘了,陈吾维在一边直说随便吧,烧哪个不是烧,无所谓,唐非已经挑了一个他看着颜色顺眼的,凑到人堆里就要引燃。朱旻看着他笑,也走过来拿了个跟唐非一样颜色的。一旁忽然窜出个破衣烂衫的男人,看着四五十岁的样子,操着上海味的普通话,一把捏住唐非的胳膊:“先点蓝的。”
“先拜财神,然后进去再拜合家欢,”男人说,把三根大香转过来指着字一根一根的摆给他们看,“最后是观音香求姻缘。”
“唉。”陈吾维突然来了兴致,“你们俩得好好拜拜观音。”
“干什么啊。”朱旻笑,和唐非挤在一起,明明只是肩膀挨着肩膀,并没有多么贴近,奇怪看着就是觉得腻歪,“我们俩还求什么姻缘。你们求子吧。”
“早呢。”陈吾维一翻白眼,“你们呢?”
这娘们真毒。
“四面拜拜……唉对。”男人估计也听不懂这两句来回暗藏的歹意,只顾着指导四个二愣子把香头上缠的红纸撕下来,“然后插在香炉里。那个样子就对了嘛。唉那边不要拜哦。”
他又去拦朱旻,凑在他旁边小小声说,一手食指指着地下:“葛个是管下面的,侬就不要拜啦。”
香炉太烫香插不进去,王迟试了几次最后都怕烫缩了回来,男人看不下去了,又凑过来帮忙,一副极不耐烦的样子说:“哎呀哎呀啧侬都站到我身边来,到无身边来,我来给你们插。这个你的,快拜拜。”
“唉……”王迟两口子和唐非都觉得挺乐,反正就是个意思,也就听任摆布,朱旻却觉得不妥,心说这不是来骗人的吧这,谁知道才刚这么想手就一哆嗦,香灰掉下来烫了手背,“啊!”
“怎么了?”唐非回过身来,“烫啦?快点给我!”
一把抢下朱旻的香扔在香炉里,那边赶紧把香灰弹下去,晚了,眼看那俩小泡鼓起来。
“该。”王迟小声说,“坏事干的太多,菩萨这是治你呢。”
“……”朱旻表面不以为然想,心里多少还是犯嘀咕,这种神乎其神的地方不敢再多造次,嘴形说了个滚,把王迟逗得不行。
“属什么?”插完了香,男人忽然问,“你们几个?”
陈吾维一愣:“狗啊。”
“狗不要。”男人没再多看她一眼,只追着三个男的问,“属什么?有猴的没有?有猴的没有?”
本来他仨都没想出声,但听到这句王迟和唐非都下意识侧过头去看朱旻。朱旻一看这架势,登时眼皮抽跳——开始了。
“呃……”他话都没来得及说完。半仙已经回身从一个破麻袋里掏出了金莲花:“他们都不要的。你要的。要挡一挡。挡一挡。”
“我挡……”朱旻想说我挡什么啊我,却毕竟顾虑着场合,还是没有说。得得得,破财免灾,破财免灾:“多少钱?”
男人瞪着浑浊的眼,仿佛极怜悯朱旻这副商人尖酸的德行:“你看着给。”
朱旻给了他二十块钱,拿了两个金莲花,他一个唐非一个,又开始四面拜拜。出来的时候按照那位“半仙”的说法,放在炉子里化了。
“这就解灾了?”那时候朱旻站在越烧越旺的铁桶旁,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手背上一跳一跳,疼的厉害。
“都这样了还做饭?”回家的俩人还在楼梯口周旋,唐非拍拍朱旻的脸,说,“大厨。叫个外卖吧。”
“没事。”朱旻还有一手被唐非抓着,仍然不肯老实,五个指头一直挠人家手腕,眼看着沙发近前就是不能躺,他干脆拉着唐非不放,趁着都是一个味,拦腰抱住,就手在脖子里啃了一口,又揉揉一休的脑袋,立刻遭到一顿热情的狂舔,“外卖有什么吃的,都一个味。要外卖还不如刚才跟他们俩一块去辛香汇了。”
“唉!不信话,肯定排队。平时都那样,今天更不用想了。”唐非挣了一下没挣开,一撒手让一休跳到地上,“再说人家两口子……你老往前凑合什么啊?不嫌碍眼啊。”
“我还嫌他俩碍眼呢。”朱旻说,“陈吾维一句好话没有。一个女人嘴怎么这么衰!一休啊,饿不饿?让你爸给你拿狗粮啊。”
“你去倒狗粮,我好累。王迟喜欢,你反对有用么?”唐非踹他,“关你屁事。”
“就是。”朱旻耍赖似的贴着唐非扭动,“我就喜欢你,关她屁事。”
太恶心了,唐非大喝:“滚!”
“嘿吃什么……又披萨?你就折磨我吧,还总叫芝心的,腻死了。”
“不爱吃拉到。”朱旻这个胖子劲搭着呢,唐非毫无意义的挣动了半天,气得不行,“撒手!我也脱衣服。我要洗澡!啊!起开!等会儿我还挑照片呢!”
“咱俩一起洗。”朱旻恬不知耻的说,“反正都要洗。一休,拦住你爸!”
一休还真就跟着嗷嗷了两声。
“……操……”唐非也没脸红,特无语的看了他们半天,最后都气笑了,俩手捏着朱旻的脸使劲掐,“唉呵呵……哎呀有时候我真想捏死你。”
又弯下腰逮他儿子,一休似乎预感到不是好事,连蹦带跳的跑到楼梯上去观望,姿势类似于白天它看袁梁。
袁梁还是听不见。但是从这里看去,唐非笑出来的虎牙特别刺眼。他叼着勺子,不知不觉咬得死紧,直到牙齿发酸,开始有口水顺着缝隙溢出来。
因为唐非连踢带踹的威胁,最后朱旻也没能干成啥。浴室里互相撸了两把,像两个青春期打闹的小屁孩。袁梁早把晚饭忘到了一边,洗到一半唐非忽然绕到窥镜这边来,背上大块斑驳的伤疤,不知道是烫伤还是割伤,棱利的蝴蝶骨下,两弯并不深邃的肉窝,肌肉紧实的腰线和消瘦的髋骨,四台显示器里能见不能见的一切都几乎被放大到纤毫毕现,害得袁梁的心狂跳不止。勺子掉在腿上他没拣,倒是向屏幕伸出手去,瑟缩着,却义无反顾。无论哪儿都好,想要摸摸看,最后却只触到冰凉的屏幕,指甲磕出哒的一响,讪讪然收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