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安一路走一路还骂骂咧咧,八伊组特之类,不绝于耳。
袁梁一直看着他们。黑暗里,电脑前。他想要怎么才能得到一把能打开唐非家门的钥匙。
朱旻和唐非第二天中午才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换锁。这回朱旻不能再阻止唐非进去收拾东西了,结果很快就听见里头抓狂的大叫:“朱旻!我操我牛角和刀呢?!啊——我那堆苗银全没了!”
朱旻在楼下直捂脑门。这可怎么办吧你说。
这边是小区保安,说话没有好气儿,还虎视眈眈的盯着他不放,那边是满室狼藉和捂着脑袋抠沙发的户主。修锁的哪见过这架势,心琢磨这是怎么了这,不敢乱看,缩着脖子猛干活。
警察一早就来袁梁家问过话。袁梁缩在门缝后面,只露出半剪侧影和苍白的脸,神色冷漠,眼神不安。警察倒好像很能体谅他的瑟缩,随口问了几句,又嘱咐他最近小心防盗。
附近好几家有老人的,最好多管闲事,站在街上议论纷纷,多半在骂物业和保安。唐非暴跳如雷,朱旻不得不耐着性子劝他。倒是一休,缓了一个晚上,开始缩着脖子在熟悉或不熟悉的废墟里闻来闻去。偶尔叫上两声。
王迟代表一干朋友来表示慰问,顺道给他俩带了KFC。三个人坐在沙发里咔嚓咔嚓的啃着,好半天都没人说话。
“唉!”朱旻叹气,看见地上吃饱了的一休正摇着尾巴挠他的脚,一拍腿说,“来吧一休,上来吧。”
一休噌的一下窜上来,站在朱旻腿上,抻着脖子闻唐非手里的汉堡。
“唉让你爸把饭吃完行不行?”朱旻商量它,“你爸很不开心啊,咱别惹他,一会儿又打你了啊……你看你那小瘸腿……”
唐非咬牙切齿的啃着面包,表情仿佛在吃人而非吃饭。
“趁过年前去趟普陀山吧。太背了!”王迟说,“公司也得拜拜。今年有好几个单子莫名其妙谈崩了,册那。”
“破财免灾。”朱旻说,“唉!去一趟也行啊。我是堕落啦。以前我哪信这些啊我。”
“你们去普陀山上供……”唐非口齿不清的说,“还不如供我。”
“胡说八道!”朱旻其实相信着呢,这是什么话,乍一听吓得半死,“这能乱说嘛!”
他倒不怕得罪佛爷,只是觉得供唐非这种话太不吉利了,他听着都觉得受不了。
“我不忘钥匙就没这事了。”唐非表情呆滞,“我以后都不可能再进墨脱了吧。”
眼下还在心疼他那门巴刀。那就不是钱能换回来的东西。是记忆。
“你们这隔的相当近啊。”王迟走到窗户前,对面D7袁梁正要出门,“随便一眼,干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
他俩都挺怕唐非这样。所以赶紧走开转移话题。
“啊。”朱旻也过来看,看见袁梁觉得有点眼熟,但又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就这格局,你以为内环能有多大地方给你……高尔夫球场那你得上张江找去。”
“我是说你们家遭贼这么大事,一休还叫……不可能不往外看看!”王迟说,“你信不信……”
王迟指袁梁单薄的背影:“肯定不敢说。”
“这也没什么吧……”朱旻皱着眉,“这年头都这样。你也不能去掐着人家脖子说你看着什么了看着什么了,就为点钱……神经病啊那是。”
“那你这东西找不回来……”王迟指后面啃鸡翅的唐非,压低声音说,“他还不得一直这样啊……”
“没办法。”朱旻又叹气,“这贼也真是手欠。拿什么不好。我跟你讲……肯定是这个小区里的人。”
“啊?”
“唐非要把钥匙落在门上,能进来拿到钥匙的肯定也住这个区。”朱旻说,“要我说他们找什么监控录像都没用!人就住这,你能看见谁啊来回进出?”
王迟都愣了:“我操那你们还住这?”
“他谁啊因为他我们就搬家!”朱旻瞪个眼睛,“换钥匙得了。我这挺老贵的房子……去趟普陀山倒是比较实际。我们家三个电脑,一个没给我留!”
他们从没注意过这个邻居。除了礼貌、消瘦、话不多,连保安都对他知之甚少。而他们的邻居就在他们眼前开着本田出了小区,谁也不知道他去干什么。
“唉不好意思。”他停在小区门口,跟保安打听,“我那个锁头好像有点问题,想要换一个。刚才看你们带人给C7换锁,能不能给我个电话?”
他去追那个修锁的。
section 4
袁梁在清晨惊醒,头上有汗,眼神却很镇静,不知道梦见了什么。他在薄暮泛蓝的天色里静静的躺了一会儿,直到听见手机闹铃唱响。
七点整。他坐起身来,赤裸的享用寒冷和寂寞。手机旁放着一把红色的钥匙。
他应该起来洗漱,穿好衣服,因为唐非很可能就要出门遛狗了。但实际上,半数时间都是朱旻带一休出来。袁梁在二楼窗帘的缝隙里瞄了一眼,看是朱旻就没有兴趣了。到厨房里给自己热牛奶,早饭是培根和吐司,他还给自己煎了个太阳蛋。打开冰箱的时候看见一袋放了有一阵子的番茄,他老家那边都叫西红柿,铺天盖地的红,恍然眼熟的血色。
莫名触动了他心底的某根神经,有点兴奋。
某种程度上,他和朱旻是一类人。尽管一个自信满满,一个怯懦自卑。他们都很重视生活质量,关心细节,做事做人,自有腔调。外人眼里,或形容为“矫情”的那一类。
但在袁梁眼里,他们唯一的共同点是唐非。
除此之外,朱旻毫无意义。
袁梁今天有件重要的事。他知道唐非和朱旻都要出去。
王迟九点到的,带着老婆,车就停在C7门口。他上去按门铃的时候,朱旻才刚好说歹说的把唐非哄起了床。圣诞和元旦离得太近,这朋友那朋友,朱旻和唐非的酒也就实在喝的有点频繁。虽说有之前遭窃的前车之鉴吧,但朱旻向来不在乎钱,唐非喝high了更不长记性,转头就忘,结果搞得一天更比一天晚,到跨年这天,回家天都快亮了。唐非还时不时耍个酒疯,大哭大笑,又唱又跳,朱旻要开车,总也不敢多喝,收拾善后的事往往落在他身上,好容易把唐爷搞定,已经剩下半条命。这天早晨他是硬被一休拿爪子刨醒的。一边想说哎呦我这个衰啊碰上你们爷俩,一边哆哆嗦嗦的爬起来穿衣服,带唐非儿子出去尿尿。
新年第一天,为了把倒霉事都留在去年,他们约了一起去龙华烧香。普陀山的计划继续向后顺延,暂时安排在五一吧,不过以唐非素行不良的记录看,估计到时候他又要爽约——为补那堆悲催的苗银,进雷山了。
“你们家真看不出来是俩男人啊。”王迟老婆是个潮人,零度天只穿个小短裙,丝袜里若隐若现的大腿触目惊心,“朱旻就是爱干净,你再看看你。”
她说王迟:“同样是男人这差距怎么这么大呢!你说你上个厕所我得收拾多长时间?!唉!好男人都搞gay去了,这话还真没说错。”
一休跟她不熟,围前围后的汪汪叫。
“什么话!”王迟大为窘迫。但他在家的地位比较尴尬,主要负责赚钱和生孩子,多说也就比朱旻多一样,生孩子。就算在外面要充爷们,他也不敢太嚣张,跟他老婆叫板那是想也别想,所以说是说,但却没什么底气。
朱旻正在喝水,听到陈吾维的话,呛得直咳嗽。
“呦。维姐来啦。”唐非背课文似的打招呼,一点看不出热情,顶着乱发穿着洗白的运动服从众人眼前飘过,打开冰箱弯腰找咖啡。一休赶紧丢开陌生人,跑去骚扰它爸,一窜一窜的要求抱抱。
“嗯嗯!”朱旻坐在餐桌旁,把热咖啡往那边推了推,“找上门呢?都在这儿呢。”
“这个就算了。”陈吾维不仅名字硬气,性格也是会让男人肝胆俱裂的典型,她指邋里邋遢纯路过的唐非,咂咂嘴,“太极品,一般人无福消受。朱旻啊,你可惜了。”
朱旻立马举起双手,在唐非看不到的地方摆出求饶的动作,意思我求你了大姐,别挑拨我们边缘家庭家庭关系行不?
“维姐。”唐非端着咖啡靠在餐桌上,胳膊底下夹着一休,眯着眼睛上下打量一番,狠狠回击,却说的轻描淡写,“我们去拜佛不是去夜店啊。穿这么红灯区……不好吧。”
朱旻又喷了。但又怕冲突升级,只好憋着。把面包挡在脸前,忍到肩膀打颤。有时候他真怀疑唐非的智商,似是而非的东西太多了,就好像现在,你说唐非是故意的呢,他好像只是实话实说,你说他不是故意的,他又扎得这么稳准狠。
“有什么大不了。穿上么不重要,重要是心诚。”陈吾维不以为然,“再说大衣很长嘛。一挡什么都没了。佛祖忙着呢,才不会看你下面穿了什么。唉我说你们俩能不能快点?慢慢悠悠吃完,我们去都几点了?赶个中午人最多!拜佛还是拜人?”
“我一共才睡了我算算……”朱旻一面催唐非上楼换衣服,一面掰着手指说,“五个小时?都不到。我早上还遛狗。”
“差不多。我们比你路远啊。”王迟说,“还得来找你,你还没起。”
一边陈吾维高傲的看着一休:“不跟我好?你也是个gay狗。”
一休听不懂,单纯觉得这女人的眼神不善,又是一顿叫。
“哎呦闲的。你别撩狗啊你。”她老公实在看不下去了,抓起她的包,说,“咱俩先出去等。你们俩快点!”
“唐大爷!”朱旻非常淫贱的呼唤着,推开卧室的门,唐非正光着膀子跟脑袋上脱不下去T恤较劲,那个腰,支棱出来的脊骨,晒伤留下的淡淡的疤痕,还有因为冷竖起的大片寒毛,朱旻一看就风骚了,流着口水扑上去,“嗷……”
一休被无情的关在门外,急得直挠门。
“唉!哈哈……”唐非怕痒也怕冷,朱旻一上手就笑得不行,但是脑袋还困在T恤里,也看不到人,只好拿手使劲推,“你别来劲……你同事还在下面等呢啊。我靠!”
已经被朱旻连人带衣服扑倒在床上,又舔又咬,啃了好几口才放开。
“快点快点!”完事爬起来拍拍唐非的屁股,“赶紧的。”
“现在你到知道快了!”唐非踹他,气的还是憋的,满脸通红。
“快点你们俩!快十点了!”陈吾维放开嗓门大喊,王迟想捂她嘴没捂住。
袁梁偷偷在窗帘后面看着,他只关心他们什么时候离开。
他要去唐非家了。
开门前他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原来唐非每天出门时是这种感觉,原来从这个角度看去,D7窗帘后面站着谁,真的没有人会注意。袁梁莫名想要微笑,也就真的笑了。轻轻转动钥匙,唐非的味道扑面袭来。
“唐非?”别问他怎么了,他只是下意识想要呼喊这个名字,用钥匙打开门,这么坦然这么干脆,难道不像是这个家的主人么?
一休像疯了一样冲他大叫。大约记得上次小偷来时挨了打,缩在沙发底下不肯出来。袁梁放下东西,从口袋里掏出香肠,想了想,到厨房的橱柜里找了一个看上去不太常用的碗。
“来吧。”他说,轻轻把碗搁在厨房的地板上,用剪子拆开香肠包装,“来吃吧一休。”
“我不是坏人。”一休还是叫,但频率已经没有之前狂躁了,偶尔一声,像谁说过的,狗可以看到鬼,会莫名对着家里的一角狂吠。
袁梁对它来说,确实安静的像个鬼。
鬼在沙发上坐了一下,拍拍靠垫,闻闻嗅嗅。甚至打开了电视。这里都是窥镜看不到的部分,不知道唐非看电视么?随便播了几个台,真是无聊。一休探头探脑的闻着他的裤管,耳朵惊恐的缩在脑袋后面。
“去吃吧一休。”他关掉了电视。走到窗边拉上了窗帘,窗外正有人提着大包小包路过,一看就是来走亲戚的。
一休又向他叫了一声,很快跑去闻碗里的香肠,舔了舔,很喜欢,可还是放不下新出现的这只鬼,咬了一口又跑回去监视袁梁,来回折腾几次,满屋子只听见它四个小爪子扣在地板上的哒哒声,里里外外,忙得不亦乐乎。
袁梁开始翻他带来的那包东西。先在电视机的位置放一个窥镜,挑选角度就花了他很长时间,因为手上没有电脑,只能揣测视角。接下来是厨房,唐非的工作室,他时常不知道该放在哪个角度更好,索性每处都放一个,放完却又觉得这样太过显眼,为找不到遮蔽物而困扰。
由始至终,他安然淡定,没有丝毫瑟缩,但他显然并不熟悉做这种事。就算从做出决定到真正实施,这件事已在袁梁的脑海中不断预演了千万次,过程中还是遇到了许多预设外的困难。卧室里他曾想在唐非睡的那一侧放一个窥镜,但却苦于无处可放——那一侧除了一架搭衣服的仿古屏风,什么家具都没有。
房子虽然是唐非的,装修却是朱旻的强项。线条简洁实用,一眼望去干净利落,是典型的男性审美。一些小地方却看得出很下了细腻的心思,墙上的画和照片,全部都是唐非的作品;厨房里奇怪的椅子,坐上去才发现,完全契合腰线;杯垫上印的字,细看是佛经;顶棚的灯可以打出至少四种味道的光线,浪漫的恶心。仿古花纹的隔断,细小的镂空漂亮是漂亮,但擦起来太讨厌了,朱旻干脆在两侧夹了玻璃,只能看,不能摸,也就省得收拾,免去了很多麻烦。色调也不是唐非摄影师的眼光,饱和度都很差,眼睛看着很舒服,一看就是个家的样子。就像陈吾维说的,朱旻挑剔的性格在这个家里成为了绝对的主导,起码表象上看来是的。到处都一尘不染,井井有条。
除了唐非的工作室。
袁梁并不像朱旻那样“了解”唐非。他对唐非的认识,也仅止于他所“看”到的。但他一推开这扇门,立刻就意识到——没错,这是纯属于唐非的世界。
墙角乱七八糟的堆着器械箱、三角架、灯架和聚光罩,看上去像个小型影棚。几个小纸箱里三层外三层的捆着,搁在泡沫反光板上,顶上盖了两件脏兮兮的摄影马甲,其中一件马甲的口袋里还塞着几张破纸,不知道记了什么东西。袁梁掏出来看,立刻爱上了唐非的烂字。
那大概是张匆匆画下的地图,两三个十字路口到也清晰可辨,拐角处却画着个圈,旁边写着:我操!
袁梁一再想象唐非写这两个字时的表情,心脏开始不受控制,像喝了咖啡一样狂跳。
墙和立起的板子上到处贴满了照片,形形色色的人,形形色色的姿态,除了朱旻,偶尔还看到几张面熟的脸孔,大概来过这栋房子,或是哪一次跟着唐非出去,车窗里曾经看过。几件衣服打在架子上,还有团成一团的防雨布,袁梁过去挨个拎起来闻,立刻闻到潮湿的霉味。
房间尽头处从天棚一直延绵到脚下,暗红色的天鹅绒帘子拉得严严实实。袁梁掀开一角走进去,若有若无的化学味道立刻让他无法避免的浸入到新的幻觉中——袁梁还不知道那叫显影液,只是在他的幻想中,唐非正从浸泡着相纸的池子里抬起头,毫不吝啬的对他露出虎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