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续飘翎 上——小渡
小渡  发于:2012年12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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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可惜,这安静很快就被打破了。这天韩断终于来到洛阳城外的官道上,当黄土路变成青石板,远远可以望见洛阳城门的时候,路上的行人也多了起来。这些乡野百姓,乍见韩断穿着农夫般的粗布衣服,却骑着匹神骏的白马,可这白马却连鞍子都没有,倒是怎么看怎么不像好来路。难免好奇的多看两眼,韩断倒也不在意,依旧轻挽缰绳让白马信步前行。一般人也就是打量打量窃窃私语就算了,可就有人唯恐天下不乱,非要跳出来惹事生非。

城门外不远有个酒楼,叫做牡丹楼。楼外有百亩的牡丹,此时花期过了,花朵虽勉强呆立枝头,在烈日骄阳下,却绽放的尽显疲态。韩断牵着马,从官道过来,径直来到牡丹楼外。将白马交给伙计,那伙计上上下下打量韩断,见他衣衫粗陋,满面憔悴,活像个落魄的乞丐,心中就有些轻视,可见他还牵着白马,到时候没钱付账就将马儿扣去,料想也不怕他吃霸王餐。这厢伙计心思甫动,眼睛只在韩断与那马的身上瞄来瞄去。韩断猜到他心中所想,微微一笑,从怀中随手掏出片金叶子递给他。“赏给你的,帮我喂喂马。”

那伙计受惊非小,立马点头哈腰道:“贵客里面请——”

“呔,你这厮形迹可疑,恐怕非奸即盗。”身后有人大喝一声,阴阳怪气道:“洛阳城里刘员外家昨日走水,丢了一百片金叶子两匹西域名驹,该不会就是你这贼人干的吧。”

闻听此言,那伙计吓得一哆嗦,慌忙将手中的金叶子扔到地上,远远躲开。

韩断皱眉,转过身来,见一个十三四岁的锦衣少年双手叉腰,横眉立目瞪着自己,看那眼神似乎和自己有不共戴天之仇似的。

“我是外地来的,只想看看牡丹,连洛阳城都没进去过,并不是你口中所说的贼人。”韩断看出面前这个孩子是女扮男装,不知怎么就想到了北北,习惯性的放软了声音,轻声软语的解释道。

那孩子见韩断细声细气的辩解,却以为他是贼人胆虚,不禁得意的笑道:“哼哼,要不是你干的你心虚什么,本姑……咳咳……本少爷是洛阳城李字世家的表少爷,川中唐门长子长孙,未来的天下第一名捕唐果唐大爷。洛阳城捕快班头李快李大人就是我表哥,怎么样,怕了吧怕了吧?”

韩断眨眨眼睛,被这个名叫唐果的女孩弄得哭笑不得。

“小姑娘,我真的只是想看看牡丹是什么样子,我不是盗贼。你可不可以不要纠缠我?”

“呸呸呸,哪个在纠缠你!”唐果气的跺脚,怒道:“看你破衣烂衫却随身带着金叶子,强行拖着没有鞍辔的白马,明明就不是好人。”

韩断无语,却觉得女孩说的倒也有几分道理,想来自己的样子,倒真是有些可疑。

“那么姑娘,可否告知在下哪里有成衣铺,容在下买身能入姑娘慧眼,配得上金叶子和白马兄的锦衣华服呢。”

此时周围已经围了些看热闹的人,听韩断说出这话,人群中有人噗哧一笑,韩断循声看去,见楼门口站着位摇着折扇的青衫公子,年少英俊的脸上露出明朗的笑容,半是揶揄半是有趣的望着自己。

韩断脸一红,也觉得自己三十几岁的人对着十几岁的小女孩说出这话,未免太过轻浮。

那女孩果然恼了,伸手抽出长剑,怒道:“臭小贼,本少爷抓你打官司去。”

韩断侧身躲过女孩刺来的长剑,心想招惹这种无妄之灾着实愚不可及。那女孩武功低微,却偏偏下手凶狠。韩断对武功并不痴迷,向来出手即是一击毙命的简单杀招,至于那些擒拿打斗、剑法刀谱上的繁杂招式,早年为教给北北等人才不得不研习,现在早忘得差不多了。此时被女孩一通歪缠,怕伤她性命连内力都没用,一时间只是胡乱躲闪,在围观者眼中看来倒是险象环生,几次三番都堪堪要被女孩刺中。

又躲过几招,韩断不禁想起当年教北北幽冥剑法之时,梳着两条小辫子的北北也是这样提剑追砍自己,她年纪幼小却是学武的奇才,教人的自己只学了个皮毛,被教的北北却学得骨子里很有些大家风范。自己左右支绌,被激得起了杀机,为了不误伤北北立即撤了内力,结果被北北一剑刺中小腹,北北抱着自己哇哇大哭,自己哄了好久才让北北破涕为笑。而北北从那以后,就再也不用剑而改用鞭了。想着想着,不禁莞尔一笑。

唐果觉得对方武功明明不高,自己却剑剑落空,打着打着那人不但神游天外还露出一脸奇怪的笑容,唐果以为他是在嘲笑自己,不禁恼羞成怒,清吒一声跳出圈外,伸手入怀就想往外掏毒药。

韩断早先听她说川中唐门的时候倒也并未在意,唐门的毒药那是死物,比起云南苗寨的蛊毒根本小巫见大巫。可此刻见她真有小动作,暗想自己身上食蛊虫好不容易才消停下来,如果再中些劳什子的毒物终归是麻烦,于是下意识的抢步上前,运指如电,疾点唐果手臂的穴道。

“啊——非礼!”唐果发现自己的手臂被那人轻轻一碰就僵在怀中,竟然麻木的动不了,又惊又怕扯开嗓子大叫一声,韩断脸一红,还没来得及把手收回,就觉眼前青影飘过,自己的手指就落在了一个温暖的掌心中。

“这位兄台,大人不见小人怪,何苦与个小孩子一般见识。”青衫的少年公子微微一笑,放开了韩断的手。

“这位公子所言极是,是我失礼了。”韩断冲那公子一笑,然后转头望向唐果,道:“小姑娘,对不起,我不是有意冒犯。”

唐果恨恨的跺脚,怒道:“不要脸的淫贼,早晚落到姑奶奶手上,让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韩断听她气急,连自称都从少爷改成姑奶奶了,自己还成了淫贼,不由苦笑。见唐果一张小脸气的发白,只能长叹一声,又从怀里掏出两张金叶子,柔声说道:“这位姑娘,我真的只是想来看看牡丹,如果惹你讨厌,我离开就是了。这几张金叶子是我随身之物,并不是盗抢所得,那匹白马是我在路上捡到作为代步之用。如果你怀疑就请将白马和金叶子拿去,让那个刘员外看看是否他的失物。”

那青衫少年公子见韩断被骂成淫贼还不忘道歉,心说此人倒是好脾气,如果是自己,早把这不知进退的臭丫头吊起来打屁股了。

“哼,如果你的金叶子和白马是好来的,怎肯轻易交给我,你这故意伏低分明就是心虚的表现。”哪知唐果却还是不依不饶,骂道:“你这淫贼,一味讨好姑奶奶,分明是不安好心,我让表哥带人来抓你,非凌迟处死你不可。”

韩断打从少年时就照管北北和三十六刹兄弟,自是知道小孩子发起脾气来就是这般口无遮拦没心没肺。可北北性格还算稳重,三十六刹又敬畏自己,从没有人敢指着鼻子要将他凌迟处死。

唐果见韩断无语,以为他被自己吓住,得意道:“你这乡下蟊贼,知道什么是凌迟处死吗?料想你没见过总也听说过吧,哼,就是把你剥光了衣服放在渔网中,一刀一刀把你的肉割下来,等你变成骨头架子,却也一时不死,哼哼,到时候把你放在姑奶奶的房间里,让你给姑奶奶唱歌取乐。”

围观的人开始听唐果说的狠毒,不禁面面相觑,可听到后来,越听越不像话,都忍不住哄笑出声。

韩断顿觉尴尬,只觉得一辈子也没这么丢过人。难不成自己在大庭广众之下,竟被个小丫头给调戏了。对这口无遮拦的唐果姑娘,韩断倒真不知该拿她如何是好。

旁观的青衫公子听唐果胡说八道不禁有些头痛,暗道与这不懂事的孩子还能讲上半天道理的韩断不是窝囊废就是白痴一名。见韩断被欺负的手足无措呆立当场,不由觉得他很是可怜,于是走上前一把拉住韩断的手,笑道:“你不热吗,站在太阳底下和个不懂事的孩子嗑什么牙,这烈日炎炎的,走,跟我上楼喝酒去。”

“喂,绿衣服的,这个是姑奶奶要抓的人犯。”唐果叫道。

青衫的少年公子轻摇折扇,笑道:“你抓错人了,这人是我的乡下表哥,和我约好来看牡丹的。”

唐果怒道:“你说什么我就信吗?谁知道你和他是不是一伙。”

韩断望着青衫公子,心说,你这好管闲事之人,看吧,也被这枚糖果粘上了吧。

青衫公子却没空和唐果闲扯,见唐果扑上来,手中折扇微微一转,唐果大叫一声,未见对方如何出手,一头青丝已散落肩头,后背的衣裳也破了个大口子,丝丝凉风直灌进来。

“你衣服破了,快回家去补补吧。”冷冷的说完,瞥了韩断一眼,道:“对付这种臭丫头,千万不可心慈手软。”

唐果再泼辣,也只是个堪堪长成的少女,此时大庭广众之下袒露肌肤,到底是知道害臊的,小嘴一扁,登时抱着双臂大哭起来。

韩断最看不得孩子哭,想都没想就脱下外衣,给唐果披在身上。

“谁要你的臭衣服,脏死了,脏死了!”唐果跺着脚哭道,却终究没把衣服扔到地上。身上的衣服还带着那人的体温,虽然破旧却并没有奇怪的味道,唐果心头气恼却又飘起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小儿女心思,脸红心跳之际丢下长剑捂着脸跑远了。

“你倒真是个好人。”青衫公子不以为然的哼了一声:“想来我是倒平白做了遭恶人,让你见笑了。”

韩断只是和北北等人相处久了,习惯照顾年幼的孩子,听青衫公子这么说,知他吃味,不禁笑道:“谢谢你帮我赶走那个小魔星,我感激还来不及,岂会不知好歹,我请你喝酒,聊表心意吧。”

青衫公子打量韩断,见他此刻连外衣都没了,只穿着破了个口子的棉布中衣,却还老神在在的要请自己喝酒,心情竟没来由的大好,笑道:“你果然是个妙人。我在楼上包了雅间,如果不嫌弃,上来换件衣服吧。”

韩断一笑,“那就多谢了。”

楼上雅间,一个十几岁的粗笨少年喝的醉醺醺的伏在桌上鼾声打得震天响。窗栏旁一个妙龄的女子正以手支颐望着门口。这雅间在三楼的南面,正好背对楼门,所以方才门前的吵闹她似乎没有注意到。见自家公子领了个衣衫不整的男人进来,不由咦了一声。

“桃李,去拿套我的衣服。”青衫公子见韩断外表虽然狼狈,表情却淡然自若,心想,此人虽相貌普通,这种洒脱的性子却是难得。

桃李去翻行李,心想此人身材瘦小,生的也细眉细眼貌不惊人,恐怕穿上公子的衣服也不像公子那般好看,想着想着,不禁扑哧一笑。找了半天,竟拿出一件浅粉色的长衫递给韩断。

韩断抖开长衫,却发现这件锦缎衣服不但颜色古怪,襟口和下摆居然还绣着大朵的牡丹,虽是男子的样式,可怎么看也不像是男人能穿的衣服。神色犹豫的瞥了一眼青衫公子,暗想,难道这是什么异族的服装不成?不管如何总得道谢,可话未出口手中的长衫却被一把抢走。难得的青衫公子竟然红了脸,不过不是羞的而是气的。

“咳咳,这玩意是别人送的,我早就叫人扔掉,怎么竟然还在这里?”青衫公子一边解释一边顺手把衣服卷成一团扔出窗外,临了还不忘抛给桃李一个大大的白眼。

桃李本想捉弄韩断,此刻忽然想起,这件衣服是柳文达的妹妹为讨好自家公子亲手绣的,当时公子一看就呕的不行,的确是早就让自己扔掉的。可是自己一忙就给忘了。吐吐舌头,连忙从行李里取出一套浅绿色的衣裳递给韩断。

韩断道了谢,将风骨剑拿出来放在桌上,自去屏风后更衣。青衫公子身材秀颀,韩断比他矮了半头,也瘦削一些,这宽袍缓袖的衫子穿在身上松松垮垮,好生拖沓。韩断有生以来第一次穿这种看起来飘逸挺拔动起来却束手束脚的衣裳,思忖了半天,还是将宽大的袖子卷了几下,挽在手腕上。

从屏风后出来,却看到那青衫公子正坐在桌边,把玩自己的风骨短剑。

见韩断换好衣服,青衫公子赞道:“果然佛要金装人要衣装,兄台换过衣服,果然是一表人才。”

桃李知道自家公子只是在打趣那人,可也不由自主的多看了一眼。

韩断脸一红,笑道:“公子夸奖自己的衣服,都夸得这样令人惬意。”

青衫公子微哂,“我不是在夸衣服,我是在夸你。”

韩断不置可否,也在桌边坐下,目光落在被青衫公子捧在指尖的风骨剑上,随口问道:“喜欢?”

“喜欢。”

韩断伸手接过风骨剑,眼波在那朴实无华的剑鞘上流连半晌,然后轻轻掣出狭细的剑身,在面前的瓷杯上划过。瓷杯玎玲一声,裂成两半。青衫公子眼神一亮,方要说什么,却见韩断收剑入鞘,将剑柄送到自己面前。

“喜欢就送给你好了。”

青衫公子一愣,好半天才长出一口气,叹道:“君子不夺人所爱。这么贵重的神兵利器,我不敢要。”

神兵利器。

不过是件杀人的工具罢了。

韩断春水般的眸子漾起清冷的无奈,“我和它大概缘分尽了,公子不要,就替我扔了它吧。”

愣了一下,见韩断不像在开玩笑,青衫公子不再推脱,从韩断手中接过风骨剑,系在自己腰间。

韩断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将这心爱之物就这么送给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心中也有不舍,可一摸到风骨剑冰冷的剑鞘,就不由自主想起三十三那血淋淋的手指,被最信任人背叛的痛楚宛如无形的钝刀,一遍又一遍切割的他只想放声惨叫。

强咽掉涌上喉间的一口鲜血,韩断笑道:“这位公子,我将风骨送给了你,你请我喝酒吧。”

青衫公子直觉韩断此刻心情沉重,想不到这看似恬淡的人也是满怀心事。转念想到自己叵测的前路,心头也是说不出的郁卒。算了,今朝有酒今朝醉,干脆一醉解千愁。

“桃李,让掌柜上最好的竹叶青。”

“我只想喝桂花酒。”韩断叹道。

青衫公子叫住桃李,“那就要最好的桂花酒吧。”

片刻之后,掌柜的亲自抱来两坛桂花酒。

青衫公子拍开泥封,对着坛子喝了一口,叹道:“酒是好酒,可惜太香太甜了。这酒要喝醉,却不知得喝到几许。”

韩断将酒倒入杯中,轻轻啜饮,道:“慢慢喝,总有喝醉的时候。”

青衫公子失笑道:“你果然是个妙人。”

桃李坐在靠墙的凳子上喝茶吃点心,看这两个一个抱着酒坛,一个握着酒杯,也不说话,只是默默的喝酒。一直从烈日当头喝到夕阳西下,又从夕阳西下喝到月上柳梢,空坛子从桌上滚落一地,懒得数他们到底喝了多少坛桂花酒。夜深了,那两个但求一醉的,也终于是沾染了些许醉意。

“牡丹楼的好处就是,从不打烊。”青衫公子抱着酒坛痴痴笑道:“初夏时节,楼外牡丹盛开,入夜时分这里四处都掌起灯笼。那是红色的灯笼,映着白色的牡丹,还有像星辰一样发着萤光的小虫在花间飞舞,这里的客人,或者困倚高楼喝酒赏花,或者执子之手徜徉花丛。仿佛天大地大,只有眼前人才是真实存在,值得镌刻在心尖的。至于其他凡尘俗事,不过是些过眼云烟,都不值得在心湖激起半分涟漪。”

韩断眸光潋滟,望着楼外黑暗的夜空,脑海里却尽力去描绘那人讲述的情景。可惜,脑海中只有一片空白。也对,那种曼妙的景象,又岂是他这种人能想象出来的?

只有那像星辰一样的小虫……

韩断想起很久以前的初夏,那些栖息在忘川的萤火虫,它们在黑暗的草间和水面飞舞,萤光点点。那仿佛来自幽冥的淡绿色鬼火,将沉入深潭中的那张脸,映得如冷笑般扭曲。自己最喜欢看那张脸,那张被卫血衣深爱的绝代风华的脸。每当尸毒血蛊反噬的时候,自己就会躺在潭水边,让那人的诡异冷笑陪着自己度过这难捱的苦楚。这苦楚本不属于自己,却是自己拼死求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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