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续飘翎 上——小渡
小渡  发于:2012年12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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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快吓得慌忙扭身拔剑跟过去,只见唐果奔到道旁的一棵树下,飞起一脚,狠狠的踢在一个落拓的男子肩头。那男子穿着一身还算齐整的粗布衣服,本来靠坐在树下,一只手揣在怀中,另一只手握着一个粗瓷碗,慢慢往嘴里灌着酒。瘦削的身形被唐果踢得一个踉跄,半碗酒都洒在衣襟上。那男子抬头望了唐果一眼,又低下头,把碗放在地上,然后用同一只手抓起身边的酒坛,往碗里倒满。

“好哇,每次洛阳城里发生大案,都会在这里碰到你,你还说你不是盗匪?”

唐果叉腰立着,居高临下瞪视着那人。然后,目光落在那印着自己鞋印的粗布衣衫的肩头,不知为什么脸就发起烧来。

韩断那日身受脱胎换骨之刑,被抛到山道失去知觉,后来是生生疼醒的。

身体里食蛊虫的幼虫不知为什么,宛如想要破体而出般横冲直撞。而尸毒血蛊借机反噬,令韩断狂喷了一口鲜血。以前可以运功压制食蛊虫,此刻丹田尽毁,经脉寸断,竟是只能任由食蛊虫与尸毒血蛊将这身体当成战场,肆意折腾。

韩断胸腹间痛楚无法形容,只恨不能撕开胸膛,将内脏都抓出来碾碎,要不是右腕已断早将手指插入腹中,翻找出无形无质的食蛊虫,了结这非人的疼痛。

不知折腾了多久,韩断本以为自己会被活活痛死,可忽然间一道异种真气从毁坏的丹田猛的窜出,加入到食蛊虫和尸毒血蛊的混战中。

韩断心胆俱裂,知自己再也经受不了这种折磨,绝望间就想咬舌自尽。可谁知就在这时,那异种真气竟然不遵循经络运行,宛如拥有自己的意识般,自行在体内游走。所过之处,食蛊虫和尸毒血蛊倏忽间偃旗息鼓,悄悄蛰伏了。

韩断筋疲力竭,四肢大张仰在地上,只觉自己结结实实死了几个来回,以前所受诸多苦楚和这次发作相比简直不值一提。没想到经历了地狱般的痛苦,自己却还能活下来,真真是烂命一条。

等身上有了力气,韩断爬起来四处打量,这才发现自己所处并不是意识丧失时的山道,而是一个连屋顶都坍塌了的大殿,神龛上的雕像已经土崩瓦解,看不出是哪路神仙,韩断也不在意,目光逡巡移到脚下,看到脚边放了一个不大的包袱,韩断伸出手去,见右腕的伤已经被包扎起来,经过方才剧烈的挣扎,布条有点松了,韩断牙手并用,重新绑好了伤口。摸到颈上的口子也被人包扎过了,喉咙火辣辣的,张张嘴,果然发不出半点声音。

若有所思的打开包袱,里面是两套粗布衣服,还有几块碎银子。

韩断神色黯淡,想到一直默默守在北北身边的雷五,终于明白食蛊虫为何会突然发作了。

傻孩子,其实一剑刺下去,岂不是更简单?韩断苦笑。

呵呵,三十三,蔷薇,北北,雷五,一个接一个舍我而去。

所谓的众叛亲离,就是这种境地吧。可惜直到今天,我韩断都不知道自己到底错在哪里。

“喂!你这个盗匪淫贼!本少爷在和你讲话呐——”唐果见韩断完全无视自己,气的抬脚去踢那个瓷碗,“你说为什么每次有案子发生,本少爷都会遇到你!”

韩断不语,伸手盖住瓷碗,任她一脚踢下来,手背被粗砾的靴底擦出一片血痕。

“每次都遇到你,是因为这位兄台真的很倒霉。”一个清清朗朗的声音响起。叶翎潇摇着折扇,一步一步从大道上走来。

韩断抬起头,叶翎潇与他四目相对,心头大震。

这个人……就是杀害舒雨的凶手……

叶翎潇死死盯着他,恨不能用目光切开他的皮肤,割开他的血肉。可是就这么看着看着,忽然觉得心里有些难受。这人比上次见面时清减了不少,本就瘦削的身子用羸弱形容也不过分,落拓憔悴的模样仿佛大病未愈。他还是一身布衣,右手一直揣在怀里,那手中可是藏着用来偷袭的利器?可是他的眼神是这么柔和清澈,就像天山冰雪初融的池水。眼波流转间他望着自己,薄而苍白的嘴唇微微翘起,绽开了一个宛如赤子的微笑。

“你来了。我已等了你十天。”他柔声的说,然后举起身边的酒坛。

此刻应该冲上前去,杀了他给舒雨报仇。可不知怎的,叶翎潇只是走过去,然后停在他的面前。

“喂——”唐果恨恨跺脚,“你们两个大男人干嘛眉来眼去的!不许不理我!本少爷在查案呐!”

叶翎潇狠狠转头,想再给这个死丫头一个教训,却听到当啷一声,酒坛子落在地上,碎成一片片,甜美的酒香混着泥土溅上了叶翎潇青衫的衣角。

几乎是下意识的俯身,抱住了将要倒在尘埃的身体。

搭上他的脉门,惊觉入手处空空如也。这人的内力竟是被人毁了?眼光一瞥,这时才发现他仰起的颈上横着一道有些狰狞的割痕。叶翎潇犹豫着,将他的右手从怀中拿出来,入眼的不是什么暗藏的利器,而是指尖纤细、骨节却有些粗大的几乎从腕部断掉的一只手。

“韩断!”大吼一声,眼见他气若游丝,口中不断溢出鲜血,叶翎潇想都不想,从怀里掏出一个玉瓶,用嘴咬去塞子,将瓶中的一颗碧绿的药丸送入韩断口中。

“大师兄!”

“公子!”

周腾和桃李远远跑过来,齐齐被叶翎潇的举动惊呆了。

大师兄……把天山冰露……给这人吃了?

公子……把天山冰露……给这人吃了!

叶翎潇回过神来,拧眉望着手中已空的玉瓶,罔顾心中泛起的惊涛骇浪,口中却只是冷哼一声,“不过是一粒丹药,休得大惊小怪。”

心绪乱了,自己不是应该上来给他一剑,然后将他碎尸万段吗?

可见他昏倒,为何给出的不是当胸一剑,而是唯一的一颗疗伤圣药。

“请问这位公子,可是天山不老峰的叶翎潇叶少侠?”李快目光在几人身上转来转去——这人拿出来天山冰露,又被叫做大师兄,那就没错了——“在下是洛阳城李字世家的现任家主李快。我看叶少侠的朋友伤的挺重,不如移步舍下延医诊治。”

“这——”

“在下还有个不情之请,请叶少侠行个方便到舍下一叙。”

叶翎潇狠狠瞪了在旁做鬼脸的唐果一眼,抱起韩断,道:“也罢,正好这人需要地方疗伤,那就叨扰了。李兄请带路。”

“大师兄……”周腾抓抓脑袋,被眼前一幕闹得有些糊涂。

桃李叹了口气,牵着马来到叶翎潇跟前,“公子,这里离城里还有十里八里,你就这么抱着他?”

叶翎潇一梗,忽然发觉周围的人都在望着自己,心中气恼今日自己连番失态,就想把怀里的人扔到地上,可终是不忍,只得道:“麻烦李兄去雇辆车。”

周腾在一旁摸着下巴自言自语道:“奇怪啊,这人不是害死三师兄的坏人吗?怎么大师兄还这么紧张他,难道他是大师兄的朋友?啊,想不明白啊。”

唐果竖着耳朵听到他咕哝,眼珠一转,心中已有了鬼主意。

到了李府,李快腾出一间偏房,又让人去请大夫。

叶翎潇将韩断放到床上,犹豫再三,还是帮他脱掉了外衣。桃李打来清水,想帮韩断擦拭嘴角的血迹,可是拿着手巾站在床前有些发愣。这人,苍白憔悴的好像下一刻就会咽气似的,真的是他杀了莫公子?人说相由心生,这人外表普普通通,那就应该是个普通的人才对。可是只有一面之缘的普通人,会让公子这么紧张,紧张到把世上唯一一颗天山冰露都给他吃了?

叶翎潇见她愣神,不耐烦的皱皱眉,从她手里拿过手巾,自行坐在床边,帮韩断抹去了嘴角和下巴的血迹。

“公子,我来吧。”桃李吓了一跳,抢过手巾,在盆里洗干净,然后走到床前,帮韩断擦脸。擦着擦着一眼看到喉咙上那道伤痕,拿着手巾的手就是一抖。

“这人伤的好重啊。”轻轻的摸了摸那已经结疤的口子,桃李觉得自己的脖子都有些疼。“不知是何人狠心把他伤成这样。”

“从这切入的角度和力道来看,想来是他自己割的。”叶翎潇淡淡的说,“他想自尽,但是被人阻止了。”

“啊?”

叶翎潇拿起韩断的右手,细细查看伤口,越看眉峰挑的越高,脸色也越冰冷。“左手持刀,力道前轻后重,速度先急后缓——这右手也是被他自己砍的。”

“怎么会……”伸手捂住嘴,桃李一脸惊讶道,“这人好可怜,他怎么能下的去手。”

“可怜?”叶翎潇望着韩断的睡颜,冷笑道:“这人对自己都能这么狠毒,对别人更不知有多狠毒呢。”

真的是你杀了舒雨吧。

是因为失去利用价值,所以被你的主子废去武功?因为怕被仇人寻仇所以想要自尽?

手指划过韩断细细的眉毛,叶翎潇漫声对桃李道:“你说,一个连自己的身体都能戕害的人,又怎会在乎别人的死活呢。”

桃李皱皱眉,直觉这话并不对。她就记得小时候在镇上看到一个妇人为了替恩人喊冤而在衙门口滚钉板,那妇人遍体鳞伤还被诬陷与恩人有奸情珠胎暗结,结果在大堂上用剪刀破腹自尽了。那场景让桃李连着做了好久的噩梦,那个妇人在桃李的梦中浑身是血面容凄厉,抓出自己的肠子扔在地上,就像来自地狱的恶鬼。可随着年纪长大,那个妇人的样子却在桃李的脑子里清晰起来,哪里是恶鬼,只是个布衣荆钗的年轻女子罢了。

桃李想要争辩,可转念一想,公子自幼长在不老峰,被天都仙子聂水天当成掌上明珠抚养,真真是比亲生儿子还要亲,在天山自家公子就是高高在上的神仙,他哪里能明白那些人下人的悲哀呢。

门扇一响,李快领大夫进来。

“如何?”叶翎潇袖手站在一边,见那大夫愁眉苦脸唉声叹气,心下不耐,“这人到底怎么了?”

那大夫诊了半天脉,最后捻着稀疏的胡须道:“奇怪啊,恕学生无能,从脉象看,这位公子经脉断绝,按说已经死了。”

李快正坐在一边喝茶,闻听此言噗的一口茶都喷出来,怒道:“胡说八道!”

叶翎潇诧异的拿起韩断的左手,搭在手腕上,感觉到一下一下脉搏的跳动,不禁问道:“他的脉搏在跳,你为何说他死了。”

“这位公子心跳脉搏似乎正常,可学生觉得他很不正常,”大夫口中啧啧有声,似乎不知该如何解释才好,“或者这样说吧,这位公子的心脉早就断绝,此时在他身体里运行的,是别人的心脉。”

“谁的心脉?”李快问。

“严格说来,还是他的心脉。”

“……”李快心说这老家伙太不靠谱,莫非真是老年痴呆犯了?

叶翎潇沉默半晌,道:“反正这人吃了天山冰露,一时半会儿死不了,你还是看看他的外伤吧。”

大夫应了一声,靠过来,一边检查一边念叨着:“面上无伤,口角有血,咽喉伤口长三寸,深一分,右手腕部有刀伤,伤口长两寸三分,深六分,伤及筋骨。”

这下连桃李也囧了,暗想,这厮该不会是李快那呆子为了节省诊金直接从衙门口找来的吧。

那大夫粗粗查了一遍,猫下腰撩起被子,上手就解韩断的衣服,刚解开一根衣带,叶翎潇忽然上前挡在大夫身前,“行了,不用查了。”

那大夫一呆,尴尬讪笑道:“啊,学生还有几具尸体要验,告辞了,告辞了。”

桃李瞪李快,这死呆子,果然找了个仵作来给这人看病……

叶翎潇挡住别人的视线,将韩断散落到肩头的衣服拉起来,绑上了松开的衣带。

虽然阻拦的快,不过想来那个大夫也看到了,韩断肩膀和胸膛伤痕累累,全是新新旧旧的齿印。

叶翎潇从未想过会从一个人的身上看到这么多的齿痕,如果这是闺中秘事留下的痕迹,那这个人——叶翎潇心下翻腾,忽然觉得一阵恶心。

“叶少侠,我有件事想请您帮个小忙。”李快踟躇了半晌,见叶翎潇发呆,忙逮着机会说:“最近城里发生了几个大案子,江湖传闻天山不老峰有个天机宫,里面有各种记载,也不知是不是真的。我想请问叶少侠有没有听说过一种有五个尖刃的兵器,可以将人开膛破肚斩断四肢。没关系啊,叶少侠不知道也没关系,真的。”

叶翎潇表情怪异的瞥了李快一眼,不知为何就是觉得此人面目可憎粗鄙不堪,听他说话就觉心烦。还没来及搭理他,只听床上有个低低的声音说道:“长白山赫连一族的黑虎爪,不知道算不算是兵器。”

韩断从床上支起身子,嗓子受伤后只能把声音压得极低,轻声道:“如果真是赫连一族所为,这个案子,凭你是结不了的。”转头望着叶翎潇,韩断苦笑道,“请问这位天山不老峰的,叶翎潇叶少侠,我说的对吗。”

叶翎潇深深的望进他琥珀色的眸子,不喜不怒的说道:“不错,李兄你可听说过黑虎掏心?赫连一族的人都是疯子,最爱赤手摘人心肝,断人四肢。”

“黑——黑虎掏心!”李快惊讶的声音都走调了,“原来真有这种事。”转身就往外跑,“奶奶的,居然被那个死丫头蒙对了!”

韩断和叶翎潇互相对视,谁都没说话,目光激荡,似要撞出火花。桃李站在一旁,顿觉尴尬,轻轻咳嗽一声,却换来叶翎潇冷冷一瞥,“你先出去吧,我和这位韩、断、韩、公、子要好好聊聊。”

桃李立刻就推门走了出去,只不过没走太远,就在院里坐下望天。

“既然天山不老峰有个天机宫,叶少侠肯定知道韩断是谁吧。”韩断坐直身子,望着白色的床帐出神。

“冥狱的韩断。”叶翎潇咬咬牙,“鬼主燕北北的义父?”

“燕北北是婴儿吗?有你这么年轻的义父。”哼笑一声,叶翎潇道:“三十六刹的韩一,燕帝驾前的刺客头子。听名头很不错,可是你这人却错了。”

“天都仙子的爱徒,未来的天都之主叶翎潇,御史莫铎锋之子莫舒雨的大师兄。”韩断也在笑,笑的认命,笑的无可奈何。

“如果你是想杀我替莫舒雨报仇,请便。”

叶翎潇身形如电,一把掐住韩断的脖子,“韩断,韩断。你竟然杀了舒雨,那谪仙一样的舒雨……”手上用劲,将韩断推得砰然倒在床上,叶翎潇欺身伏在他耳边说道:“我是要替舒雨报仇,可你怎知我要杀你——”

“那你是想一刀刀将我剐成骷髅放在房中唱歌,还是想将我卖入洛阳某处的销金窟,将我做成人形马桶,只要主人不让我死,我一辈子就只能当个马桶?”似乎觉得有趣,韩断吃吃笑道,“你可以考虑我的建议,你的舒雨在畜生道里看到会很开心的。”

话音未落,脸上已挨了一巴掌,韩断侧着头吐了口血,颈上一松,就听到叶翎潇冷冷的骂道,“变态。”

韩断心头一疼,下意识的说道:“如果我说莫舒雨不是我杀的——你可信我?”

“哦?”叶翎潇心中一动,挑眉道:“我可以听听你的说法。只希望你的说辞不会太侮辱我的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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