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走吧。」说罢,尚慈便又一个纵身,从窗户飞了回去。
小文搓搓头顶,脑袋里似乎飘荡着一些什么,却又抓不住究竟是什么,最后只得放弃地摇摇头,走了。
次日早晨,小文醒来想起的第一件事,就是要让蝴蝶给他写休书。
昨天是巧合才碰上的,而且吃饭时听那双生姐妹的说话,蝴蝶并不在那儿长期逗留。所以,他最好尽快去把休书要来,不然蝴蝶随时可能又不见,他就得再多做一阵子的庄主夫人了。
速速漱洗完毕,下楼来到大厅,却看到一个非常熟悉的、以及两个略微熟悉的人影,坐在桌前正吃早饭。
「呃?」讶异地小跑上前,确认了自己并未眼花,「蝴蝶?还有你们……你们怎么在?」
「夫人早。」双生姐妹彬彬有礼地向小文问安,但并未回答问题。这也不是她们回答得了的问题,她们只是跟着尚慈而来,事先并不知晓小文在此。
至于尚慈,昨夜小文回来客栈,他一路上远远尾随。不过,这件事他并不打算说起,只淡淡回道:「刚起?」
「嗯……」小文困顿地应了声。
「还没吃早饭?」
「啊。」
「坐下一起吃。」
「喔。」
是巧合吧?也许真的只是巧合吧?小文琢磨着,不论如何,反正人家已经到了这儿,正好也省得他再跑去找人了。
于是坦然在桌边坐下,招呼伙计要了粥和点心,吃着吃着,视线不经意地瞟到双生姐妹身上:「她们……」
「她们会暂且跟着我。」尚慈注意到他的视线,便迅速接上了话。
那两姐妹是药王之女,医学造诣虽不及她们的爹,但也已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便安排她们进断月山庄也好,想必项恩会很高兴。
只是此地距山庄路长且险阻,不如先让她们跟在身边,等到了有渡口的城镇,再让她们自行走水路回去。
而对于尚慈如此决定,小文知道了,也就知道了,至于详情他不了解,也不想多问。
「夫人请勿多心。」
玉莲却误会了小文的沉默,连忙解释,「我们姐妹只作为随行,这一路上若公子及夫人有何吩咐,只要是我们能办到的,请尽管吩咐。」
「啊?」小文有点窘,「别、别叫我什么夫人……」
「夫人不必谦逊。」
以为小文是不好意思以男儿之尊被称「夫人」,玉莲体谅地笑,「公子人才出众,夫人灵巧活泼,端为一双璧人。至于旁人如何做想,夫人大可无需在意。」
「不不,不是的……」小文用力抓头,「我是真的不习惯,况且蝴蝶他会休了……」
「嗖」的一声,话未讲完的小文忽然被拦腰抱起,卷了上楼,进到房间,才被放下。
「你干什么?」他莫名其妙地瞪着对方。哪有人二话不说就把人抱走的?
然而对方却毫无愧色,也不解释,只是道:「有件事我要同你说好。」
「什么?」
「休书的事,你只能在我面前说,在别人面前一个字也不要提。」
「呃?」这种事也值得如此严厉来说么?「为什么?」
尚慈沉沉看他一眼,似笑非笑道:「难道你想被看作一个即将被休掉的夫人?」
「有什么关系么?」小文歪了歪头。
尚慈瞬间有股将他那颗脑袋卸下来重新组合的念头。
「你不懂。」无声叹了口气。
「唔……」小文抓抓耳朵,他好像是不太懂。算了,不懂也罢。
「好,那我以后不在别人面前说了。」既然蝴蝶这么强烈要求,他便答应了吧,反正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嗯。」尚慈稍稍满意,却紧接着又听见小文问了句:「那你什么时候写休书给?」
脸色便阴了阴:「你就真的这么迫不及待想被我休了?」
小文点头:「我是很急啊,一开始不就说了么?」
「……好。」尚慈冷笑一声,「我会休你,等到该休你的时候,我便休了你。」
「那大概是什么时候?」
「到时候你便知道。」
「可是……」
「没有可是。」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
「蝴蝶啊……」
「我不叫蝴蝶。」
「咦……」
那极度难以置信般的单音,让尚慈从几欲冷笑忽然变成哭笑不得。
「咦什么?莫非你还真当蝴蝶是我的名字?」
「那也没有,我……我只是觉得,蝴蝶才是最衬你的名字。」
「喔?」尚慈饶有兴趣地挑起眉,「为什么?」
「因为……嗯,没有为什么。」出乎尚慈的意料,小文反常地机敏起来,华丽地报了刚才的一仇。
尚慈沉默转身,推门便走了出去。
小文一愣,连忙追过去,不好意思地低声嚷嚷:「别走别走,我只是吊吊你的胃口,你只要再多问次就好啦!那个,我当然是有原因的,你听我说,让我告诉你嘛,我真的是有原因的,难道你真的一点也不想听?你听一下啊……」
「……」几条黑线从尚慈额头挂了下来。
现在,他是真的一点也不想听了。
总之,共识算是勉强达成,之后两人回到桌旁,继续享用早饭。这顿饭吃完,便该动身离开福兴。
那两姐妹是必须尽早离开,而尚慈在此地要做的事,准确地说,他这次离开山庄所要找的东西,已经得到,也已派完用场,接下来可以回山庄去了。只不过——
「你大老远跑来,是有什么事做?」他问小文。
「没。」小文答道,「我是要去乐秋,中途经过这里。」
「去乐秋做什么?」
「听说乐秋人最会打扮,那里的裁缝也是全天下最多最厉害的,我想去学学,学成以后开个裁缝铺子,以后就专门卖我自己做的衣服。」
「喔?」尚慈还是头一次知道,原来这小呆子还有着这种理想,甚至为此只身上路,不畏辛劳险阻。看来从前倒是有些小瞧了他。
「那你呢?」小文问回去,「你是要去哪里?」
「乐秋。」几乎是立刻,尚慈回了这个答案。
「这么巧?」小文觉得有点奇怪,却也有点说不来的高兴,「你去那儿做什么?」
「买衣服。」尚慈说。
到全天下最会做衣服的地方去买衣服,这是多么理所当然、顺理成章的事。
小文根本无法起疑,「喔」了一声,若有所思地打量尚慈片刻,开口:「你很爱打扮么?」
「……」
其实不然。只是尚慈形貌如此、身家如此,即便他不去刻意打扮,看在别人眼里也是精心打扮过的样子。
「那个……」小文有些兴奋地吸了吸气,「以后我会做很多很好看的衣服,如果你也刚好很喜欢买衣服,那不如就到我这儿来买吧!」
「到你那儿买?」尚慈斜睨着他。
「是啊。」小文用力点头,「我给你度身定做,包你满意。你看我上次给你做的那件就不错吧?呃,虽然用途是完全不同啦……」
「……」臭小子,之前已从他这儿捞了不少银子,以后还想源源不绝的从他身上榨财?
尚慈觉得有点可气,却又有种说不出来的……微妙感觉……
「噗哧。」一直静观在旁的两姐妹不约而同地失笑出声。
见另外两人循声看来,她们稍敛笑意,眼里的玩味却并不掩饰。
「抱歉,实在是觉得太有趣……」
说着,玉蓬又忍不住笑了笑,感慨道,「两位真非寻常人也,我们还是头一次瞧见夫人给夫君做衣裳,还要让夫君支付衣裳钱的。」
「啊,哈哈哈……」小文干笑,「那不是一码事,而且他迟早是要休……」
嘴里忽然被塞进一块点心,小文愕然看去,接到一枚警告的眼神,这才反应过来。
「唔……」
几口将嘴里的东西嚼碎咽下去,喘了口气,重新解释道:「那是因为,人的钱再多,也是会越花越少的。那,反正他都是要买衣服,与其在别人那儿买,把钱给别人赚了,那还不如给我赚了,对吧?」
「哎呀……」两姐妹赞叹,「如此妙想果真闻所末闻,夫人实在有见地呢。」
「啊哈哈哈,过奖了。」小文干笑着擦了擦汗。
尚慈在旁似笑非笑。哼,见地?分明是见钱眼开才对吧。
从福兴到乐秋距离不远,只隔三个城镇。
只是尚慈已不像先前那样独自赶路,想跑想跳想飞都能随意,如今他得配合另外三个人。于是租来一辆马车,并雇了个哑巴车夫来赶车。
接下来的第一站是屏岳。去屏岳有一条大路,一条山路。大路宽敞平坦,但有绕路,需要花上三天。山路难走,却胜在路程短,一天即可抵达。
小文想尽早赶到乐秋,尚慈便让车夫将马车赶上山路。
却不知天公今日是在闹什么脾气,早上还阳光万里,半晌午时却开始转阴,到了下午,倾盆大雨滂沱而降。本就崎岖的山路变得泥泞,越发难走起来。
小文被颠簸得浑身不适,胃里阵阵翻动。而最要命的是,下雨后天气明显转冷,口鼻中呼出的热气甚至清晰可见。
眼看他脸色苍白,人抖得简直比马车还厉害,尚慈揽住他的肩膀抱了过来。
这种时候,小文也没心思多想什么,只知道那具身子很暖,而他正极其需要这温暖,便一个劲往对方怀里拱啊拱啊,拱到对方忍无可忍地说了一句:「要不要我将胸腹剖开让你进来暖和个够?」
「呃……」明知道他怕血,不要讲这么血腥的东西来吓他嘛。
不过,如此威力十足的恐吓的确收效显着,小文果真听话了,老老实实窝在人怀里,闭上眼睛。寒冷一点点散去,冻得发青的脸开始有了血色。
于是有了心思想些乱七八糟的,喃喃道:「蝴蝶,你见过山贼么?」
「问这个做什么?」
「没什么……我听别人说,盗贼是因为偷东西所以叫盗贼,飞贼是因为会飞来飞去所以叫飞贼,山贼是因为住在山上所以叫山贼……」
就在此时,马车骤然急停。
「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
车外传来宏亮的话语,「要从此路过,留下买路、路、路!!啊财!」最后一个字合着喷嚏
打了出来。
小文抬起头迷糊道:「什么情况?谁在说话?」
尚慈面无表情:「山贼。」
「……」
「其实你前世不是蚊子,而是乌鸦吧。」尚慈拎起小文的后领,将人从自己怀里拿了出去。
而后起身走到车前,掀开布帘,将车外的情况纳进眼底。
前方有七个男子站在那里,其中两个魁梧的肩扛大刀,另外五个不那么魁梧的则手握柴刀。
「山贼?」
小文跟上去躲在尚慈身后,探头看了看,「哇,这种天气还出来干活,当山贼真辛苦。」
尚慈嘴角微抽一下,当作什么都没听见。
「若我说无法留下这买路财,又如何?」他扬声道。
「话可不能这样说啊。瞧你身家,若说身上没点钱财,谁信呢?」
与先前相同的那个声音回了话,说话的男子一脸毫无创意的俗恶,「我说公子哥,你若不肯乖乖交出来,就别怪我们扒光你的衣服,亲自在你身上搜啦。」
「喔?」尚慈微微一笑,指尖按上腰间软剑的同时,纵身而出。
片刻后。
大雨瓢泼中,七个赤身裸体的男人站成一排瑟瑟发抖,嘴唇都已冻成紫色,却还不忘用双手护着裆部。
七双又羞又怒却又不敢言的眼睛,望着前方那紫衣男子,明明像他们一样淋着大雨,那人却丝毫不显狼狈,甚至还好整以暇的将地上那些从他们身上剥下来的衣物,用剑切成一片一片。
呜,恶棍啊……
当普通的恶棍遇上穷凶极恶的恶棍,结果当然只有一个。
「大侠饶命啊!」
「大侠!是我们狗眼不识泰山,我们再也不敢了!」
「真的不敢了,求大侠放过我们吧!」
「……」尚慈斜眼瞥去,眼中没有得意,没有同情,也没有凶恶,只有一片深不可测的深沉。
「你们的据点就在这山中?」
「是、是啊……」
「离这儿远不远?」
「不、不是太远……」
「带路。」
「……」几人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发出哀嚎。
「大侠,您饶了我们吧!不能这样,真的不行啊!要是被老大看见我们这样子,还把人带回寨子里,老大会把我们蛋蛋捏爆的……」
闻言尚慈眉头一挑,似乎笑了。
「我现在就可以——」
剑光闪过,几人头顶的树上掉下一根枝桠,中间突出一小段,末端两片叶子凄凉地随风摇荡……
「大侠!大侠威武!我们一切都听大侠的!」
果大寨。
马车进入山寨时,小文看见寨门高处的门匾上写着这三个字。
好奇怪的名字,小文不禁猜想,会不会这地方以前是果林,果子个个结得大,所以就叫果大。
寨门里是一片宽敞空地,空地尽头,几幢高大简朴的房子矗立着。下了马车,一行人跟在领路的山贼之后,进了其中最大的一幢房子。
看到同僚赤条条地从外头回来,还带回一辆马车,以及几个衣冠楚楚的外人,其他山贼是想笑又不敢笑,急忙去通知了山寨的大当家。
得知情况,大当家气汹汹地从后门进来,一路上骂骂咧咧:「他奶奶的!你们几个是去打劫,怎么反被别人把你们给劫了?一群废物,留着蛋蛋也没用,老子给你们捏爆算了!」
几人吓得集体抱头蹲下,随之,站在他们后方的尚慈等人便曝露在大当家眼前。
大当家一怔,眼里的火立即集中了往尚慈一人身上烧。这家伙,一定就是这家伙!
「就是你,把我的弟兄们搞成这样?你奶奶的,活得不耐烦了哈!看老子把你蛋蛋切下来炖火锅!」
「……」
「大侠豪爽,大侠气概,大侠真乃高人啊!大侠光临本寨,是本寨莫大的荣幸!大侠有何吩咐,只管说,我墨天一定照办!」
墨天,即果大寨的大当家,此刻站在尚慈面前,笑得极其狗腿,一只手还提着腰上那条要掉不掉的裤子——没有直接将其切碎已是尚慈最后的手下留情。
「弄一桌饭菜。」尚慈回道,四下扫视,所有与他目光接触的山贼全都退后三步。
「成啊!」墨天爽快答应。
「三间房。」
「行啊!」
「烧些热水,立刻。」
「这就给您办!」
于是,几人暂且就在这山贼窝中安顿下来。
饭菜,自然是作为晚膳。三间房,两位姑娘一间,尚慈同小文一间,哑巴车夫一间。至于热水,则是用来泡澡的。
热水很快烧好,送到房里,尚慈让小文进去泡着。就算抱着他给他取暖,他骨子里的寒气始终出不来,到现在脸色还是苍白,最好是到热水里泡一泡。
而后尚慈独自出房,遇上那姐妹俩,对他施了个礼,笑得深意:「为了不令夫人挨着寒冷劳累奔波,公子不惜深入贼窝,夫人实在好福气。」
尚慈不置可否。
一同到大厅处等着,不多时,晚膳也已料理妥当,却迟迟不见小文出来。尚慈回房去看,才发现这人竟在浴桶里睡着了。
尚慈上前叫他,俱是不应。便推推他的脑袋,才让他睁眼,看见面前的人,却又好像什么也没看见,目光空洞。随后脖子一歪眼一闭,又睡了。
这小子,看来是叫不醒了?
尚慈转身到桌边拿起先前随热水一道送来的大布巾,再回到浴桶边,自背后将人裹起,从水中捞出来,抱到床边扔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