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喜欢动物，喜欢动物比人类单纯的部分，喜欢毛皮和羽毛的触感，喜欢动物们的信赖和体温，喜欢动物比人类短暂的生命。
比荷抬起手，凝视自己的手掌，不由自主地轻轻搓动手指，回忆那些从指掌中经过的感触，然后回到笑脸猫身上。
用左手撑住下巴，看着右手，表情露出一丝不服气和不甘心，又转换为困扰与迷惑。
笑脸猫早已没有主人，疯疯癫颠的跟钢笔爷一样古老。他之前从不担心笑脸猫吃什么、睡哪里，笑脸猫说“我家”，他也就真的相信笑脸猫有家，那他挂心什么？
比荷想着所有他记得的动画、电影，回忆故事里的文字与内容，回忆三个月来的相处，这些资讯重叠在同一只猫身上，像爱丽斯里的陪审团那样似是而非……
“你不会真想养那只猫吧……”比荷松开左手的支撑，让头垂下，微笑般的月亮消失在眼前。
不担心这只猫是饿是冷，也不担心他去哪里整人恶作剧，明明上次分别前才被那只猫惹得有些生气，现在却想着坚持要跟他交朋友的笑脸猫是不是怕寂寞。
养那只猫若不是为了独一无二的虚荣，大概就只剩下爱心泛滥这种原因吧。
摇头叹气地站起来伸懒腰，比荷脱下衬衫，拿出带来的换洗衣物走进房里的浴室，转念一想该不会是因为太常让那只猫窝在身上所以有感情了吧，接着又叹一口气。
就算真的想养那只猫，还得看这位老祖宗同不同意……
不，比荷在莲蓬头下苦笑。
或许不同意也好，笑脸猫还可以活很久，他的生命却很短暂。
＊＊＊＊＊＊
爱丽斯在森林里遇见了蓝毛虫。
“你是谁呢？”蓝毛虫问道。
爱丽斯对于这不怎么愉快的问题感到羞愧—她不确定自己是谁—她变大又变小了好多次，如果她真的是“爱丽斯”，那她应该不会变大变小才对。所以她迷糊了……也觉得蓝毛虫如果变成蛹、再变成蝴蝶，一定也会有跟她一样的迷糊。
而现在她想变大一点然后不再改变，
“你想让身体变多大？”
“噢，多大都没有关系。”爱丽斯急忙地回答：“只是谁也不想一直变来变去，你知道的。”
“我不知道。”蓝毛虫说道。
比荷下车步上剑塔市车站月台的时候，想起了这一段。他以为这么久以前读过的内容应该不会记得太清楚，然而，当火车驶入剑塔市，他开始感觉动物们“似乎”把目光放在他身上时，他想起了这段对话。
的确是不知道……比荷笑了笑，谁也不知道对方的想法，而小孩子渴望变大，老年人渴望年轻，年轻的女人一天一个样子，男人也可以人前人后两张嘴脸——谁都在变来变去。
想与不想，只是选择而已。
比荷走出车站，等候公车，就像他选择公车而不是计程车，爱丽斯一直都可以选择她要变大还是变小，蓝毛虫变成蝴蝶却是必然。
不迷糊也不困扰的蓝毛虫没有吃下所有的选择，而人类总是不由自主的吃下太多。
不断选择、不断选择，拿着手里、看着面前、想着身后……
比荷看着车窗外，还在想要不要养笑脸猫。
思考是不要告诉笑脸猫这件事，但心里把笑脸猫当成宠物；还是当作没这回事，就很自然地当笑脸猫的朋友，交情深浅端看命运的安排。
公车停在白棋国王街跟白城堡街的路口，比荷从思考中回神，发现一整排的乌鸦正盯着他，当他皱起眉头打算看清楚是真是假，一整群乌鸦却又飞走……
“……怎么回事？”
从没被人类偷窥过，今天倒像是被动物偷窥……而且密度未免也太高了……
比荷不需要认真思考也能知道这大概是笑脸猫搞的鬼—而且以义诊的经验与钢笔爷的翻译，动物们说不定还会欣然配合—但笑脸猫为什么要这么做？
想我？不可能。
恶作剧？沿途这些动物足够演恐怖片……
……难道生病了？
比荷歪头想想最近有什么猫的流行感冒、这个季节的猫容易生什么病，也没发现什么，等他在街口下车，努力无视一整路（可能是.动物的侧目，低头走回诊所门前时，抬头看见的景象让他大吃一惊。
“医生？你回来啦！”莉可把猫罐头放在围墙上，开心地跑过来，发现比荷惊讶的看着墙上的虎班猫，忍不住疑惑的边问边解释。
“这孩子昨天突然跑来围墙上散步，我没在附近看过他，今天我上班一来又看见他在围墙上蜷着打哈欠，这么漂亮又亲人的猫应该是走失的吧，医生你认识他吗？”
莉可这么说着的时候，斯林也从诊所里走出来，而背对斯林、正处在莉可身后的虎班猫，对着比荷露出了一只猫绝对不会有的笑容——外加一个飞吻和媚眼。
果然是笑脸猫啊……
“喔？医生认识这只猫吗？他超棒的！”斯林奔出门外兴奋地跟比荷分享这只猫棒在哪里。“他超会玩逗猫棒、超会跳！还会玩滑板！而且昨天来店里的狗都超怕他——医生你快点养他，这样以后看病很方便！”
“哈哈哈哈哈……”啊，这样啊，很方便啊。比荷瞬间觉得烦恼果然都是多馀的，然后快步走上前抱起笑脸猫。“他目前没有主人。我先带他进去，诊所里如果有人来还是先麻烦你们，我先解决一下他。”
“好。”
莉可和斯林挥手目送比荷抱着猫冲进办公室，心中偷笑这样的医生简直像偷养猫被发现的小男生。
“医生要养猫，养就养嘛，我们又不介意。”莉可耸耸肩。
“嗯，我也不介意。”斯林覆议，重点是这只猫太赞了。“不过啊，学长这样比平常温和的样子好，可爱多了。”
“……我觉得你的重点有问题，斯林。”
“什么问题？”
“对嘛，没问题嘛，”笑脸猫抖抖耳朵，他跟比荷都听到门外的对话，但只有他笑得很开心。“你这样多可爱啊！没问题没问题，要养我也没问题。”
比荷把笑脸猫放在办公桌上，自己则开始脱外套，衬衫的扣子解开一半，听到笑脸猫这么说，比荷忍不住回到办公桌前，坐在椅子上跟笑脸猫对看。
“……你为什么要在围墙上？”
“因为我不想在屋顶上啊。”
05．
比荷把笑脸猫放在办公桌上，自己则开始脱外套，衬衫的扣子解开一半，听到笑脸猫这么说，比荷忍不住回到办公桌前，坐在椅子上跟笑脸猫对看。
“……你为什么要在围墙上？”
“因为我不想在屋顶上啊。”
比荷扶住额头揉两下，换个问法。
“我以为你在等我，你该不会在想我吧？”
“噢，不，我是担心你想我，比荷，而你看起来真的很思念我。”
比荷无法反驳，不论是习惯这只猫的陪伴还是这只猫的聒噪，他的确再远离这城市的地方挂念过，即使他们什么约定义务都没有。
“……你愿意让我养吗？”比荷趴在桌子上，不确定地问道，发现笑脸猫晶亮的眼透出惊讶的光泽，然后凑近他的眼睛。
“噢呵，你吓到猫了，比荷，”笑脸猫看进比荷的眼睛，他是真的惊讶，同时也充满兴味。“你居然是认真的耶，比荷，你确定吗？”
“为什么这么问？”
“你觉得疯帽子失去永远的六点钟茶会，回到正常的时间，他就能顺利当个帽子商人？”笑脸猫的眼睛眨一下，又睁大。“你逃避的事物会被破坏喔。”
“我没有逃避，我逃避什么？”
“嗯～～你说了算。”笑脸猫拉开距离，耸耸眉毛。“关于要不要让你养的这个问题，因为太像求婚了……”
“我不是求婚，笑脸猫。”
“噢，重点是我觉得像呀，亲爱的比荷，”笑脸猫笑得一脸腼覥；，捧住小心肝。“我绝对不承认有主人，所以“养”的关系不就只能是婚姻关系？”
“我们可以当朋友，笑脸猫。”
“哪有朋友养朋友的！这太不像话啦！”笑脸猫揪住比荷的领子，表情非常的有“义气”。
“没关系，我不、”
“我超介意。”笑脸猫飞快打断比荷，猫掌捧住比荷的脸。
暖暖的猫肉垫贴在脸上的触感非常有趣，比荷本来想把那双猫掌拿开，看着笑脸猫，又笑着随他去了。
“我们先跳过这个话题，笑脸猫，你的意思是要考虑一下？”
“嗯？不是不是，”笑脸猫很坚持的把肉垫贴在比荷脸上，以致于整只猫的姿势都颇别扭。“应该说约定生效日在“我回请你来我家吃过饭”之后。”
“笑脸猫，”
“喵～？”
“我养你的话，你天天都可以来我家吃饭啊。”
“嗯？噢耶、不，我是这样打算的啊，我要给你养嘛！”
“你仍然可以请我去你家吃饭，这不冲突。”
笑脸猫的嘴巴大幅度扭动，似乎正努力忍耐别胡说八道，憋的一整张脸发红发紫发青发绿，最后“噗哈！”地松一口气。
“你就这么希望今天开始养我？”笑脸猫终于把猫掌拿开，摸摸比荷的额头。
比荷愣了愣，还没想清楚自己是不是“这么回事”，那张微笑又大大的裂开、身首分离的倒过来，接着身体也浮在办公中、转半圈，跟身体接起来。
“那就从今天开始养吧～～让我们好好指教指教。”笑脸猫肚子朝上的落回桌上，喵哼哼地在桌上滚来滚去。“我今天晚上睡哪里呀比荷？”
“……先让我整理一下住处。”比荷拎住笑脸猫的颈后，放腿上，拍拍他要他躺好别乱动。“等到我请你吃晚餐那天，你再过来住。”
“我可以先享用大腿吗？”举猫掌。
“你不是正在享用？”
“那我要睡觉罗。”
“睡吧。”
半个小时后，莉可轻轻的开门探头进来，又掩住嘴，悄悄地关门。
“怎样？”斯林守在柜台，看莉可用小跳步回到前面。
“被猫放倒了，”莉可噗嗤一笑。“睡成一团了喔。”
办公室里，趴在比荷肚子上的笑脸猫抖抖耳朵，张开眼睛，轻轻飘了起来，盯着比荷的脸笑了半晌，在一阵风之后，消失在叶子落地前。
＊＊＊＊＊＊
笑脸猫在城市里漂流，没有目标，他只是这样随意的飘着，看着这个几乎不认得的城市。
到底是睡了百多年还是多百年这个问题，远没有理毛重要。笑脸猫飘着飘着附着在公车上、在车顶盘成一团，从这次醒来，他已经过了好多好多类似的日子。
时间对他不重要，但眼前的一切很有趣，人变得好多，这种叫车子的东西也好多，让他不由自主的想——难道现在的马都跑去下棋吗？
人类看起来更忙也更不可思议了。
笑脸猫滚下公车，落在一个冰淇淋摊上，吓坏了周围的鸽子，人类随之露出莫名其妙的警戒表情让他在遮阳伞上笑到翻肚，然后又舒服的躺平，甜甜香气跟太阳让他很喜欢。
于是他让头飞下去，趁一个小孩子转头时大嘴咬走整个甜筒，完美无瑕的过程让死小孩放声大哭，而笑脸猫已经一边嚼嚼嚼一边飞到城市的另一区，在围墙上变回实体，慢条斯理的走向一个他来过的院子。
“喵罗～钢笔！吾友！！看到我来你一定很感动对不对～～先来杯咖啡吧？牛奶多一点。”
“身为一只猫喝什么咖啡！！”
“我还会抽水烟呢！！”
“……老祖宗？”雪莉刚好在厨房，实在没胆不出来打声招呼……原来笑脸猫重出江湖不是谣传。
“嗨～～小甜心～～”笑脸猫抛了个媚眼给雪莉。“看到你过得这么好，我好欣慰啊——小甜心，我的咖啡呢？”
“老祖宗，猫不能喝咖啡。”
“我是普通的猫吗？”
雪莉深吸一口气，转头。
“布朗尼～～～一杯温咖啡牛奶加倍！！请送到后院特等席！！”
布朗尼在柜台前愣住、皱眉，但还是乖乖泡了咖啡端进厨房、走进后院。
“你要咖啡做什么？什么后院特等席……”
“快，先把咖啡放下。”
“喔。”布朗尼看到还有一只猫，不自觉地说你好却不知咖啡该放哪里，最后选择放在钢笔爷前面。“雪莉，怎么了？”
“我介绍一下，”雪莉叹息。“布朗尼，这是老祖宗；老祖宗，这是布朗尼。”
““你好。””
……咦？
“我……我刚刚听到的是人话？”布朗尼惊慌地转头问雪莉。
“我可不记得我有喵喵叫。”笑脸猫端起咖啡、翘着腿装模作样，却因为怕烫把杯子拿得老远。
布朗尼又吓一跳，转头看着端咖啡的虎班猫咧出巨大微笑！！
“孩子，你可以滚啦，我跟钢笔要聊天，不准偷听喔。”
布朗尼呆愣地点头，抱起雪莉就往屋里走，笑脸猫听着一路细碎的碰撞声一直笑，笑得钢笔爷差点想拿笔尖戳猫。
“别生气嘛～～”笑脸猫终于喝一口咖啡，眯起眼睛的表情颇满意。“除了红皇后，你的主人运都不错，这一家子多可爱啊。”
“嗯哼嗯哼，”钢笔爷努力的自己套上笔盖，蠕动出一个好休息的状态。“怎么，你也想要主人？不，你一直骚扰医生绝不是为了这种理由。”
“当然不是，我干嘛要找主人。”
“那你是为了什么阴险把戏而骚扰单一对象？我可警告你，比荷先生是个非常好的孩子，你绝对不行……”
“我也觉得他人很好啊，”笑脸猫捻捻猫胡须。“而且我什么时候骚扰人了？我很乖的帮那混帐小女孩指路，王后的红鹤槌球赛我也很小心的只出现一颗头旁观——”
“……”钢笔爷摇摇头。“真是，我怎么会忘记了呢，你不正常，所以这样很乖巧……不，你这样很亲切，比较级的亲切。”
“什么比较级，我一直都很亲切——我对世界有大～～爱。”
“没有人会懂这种爱。”
“谁也不懂自己以外的爱，因为通常连自己的也不懂。”
“巴别塔倒了，人类还是在盖塔；语言被混乱了，人类还是努力学习，大家都很努力……”
“只是努力告诉别人我在这里，大部分都是，才不像我这么亲切的自己靠过去说你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