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丽斯那个死小孩只叫我赤郡猫,就跟世界上大多数的人叫我赤郡猫或笑脸猫一样,他们会想到一张大的不可思议的嘴、神经兮兮的猫,这些代号能让任何人想起我,但也对任何人都不重要不特别。”
“你很特别的,笑脸猫。”
“像玻璃珠那样吗?”笑脸猫呵呵轻笑。“任何人都可以呼唤,任何时候都可以被抛之脑后的名字有意义吗?笑脸猫或赤郡猫跟“桌子”或“椅子”也没什么不同。”
笑脸猫在笑,声音也很愉快,但很寂寞,像秋天迎接冬天的那种寂寞,像在繁华里看见繁华落尽的苍凉。
看得见摸得着的肉体不一定是真实的,不死的肉体似乎不会受伤,那么灵魂呢?在时间中欢悦或休息的魂魄幸福吗?
“……笑脸猫,在过去的时光里,你幸福吗?”
“我曾经能单纯的享受阳光,享受水面闪烁如金的波光,享受捕猎与进食的美好,当我只是只猫的时候,或许我很幸福。”
“或许?”
“因为我不知道幸福是什么东西呀。”
“那你寂寞吗?”
“非常寂寞。”
“……看起来不像。”
笑脸猫又发出笑声,变回猫的样子回到比荷腿上。
“比荷,活着的动物里,不知道自己寂寞的只有人类而已。明明寂寞是种比饥饿更干渴、更煎熬、更难忍耐的感受,但人类总是能欺骗自己——现在或许少有饿死的人,却有很多饿死的灵魂。”
比荷望着笑脸猫,抱着他站起来,笑脸猫也很自动地爬到比荷肩膀上。
“喂喂,比荷,你不会忍心看我饿死吧?又没人规定寂寞非得是什么样子!”
“我会努力替你想个好名字……对了,”比荷想起另一件每天都会交流的事。“你原本今天打算做什么?”
“玩Facebook,”笑脸猫抓抓耳朵,“有的东西很有趣、大部分很无聊,说起来还是有人在哀嚎什么的时候最有趣——附带一提,因为玩小游戏,我已经砸坏了三个键盘,比闹钟少。”
“——所以你这几天出去都是去网咖砸键盘!?”
“?网咖?那什么地方?我买了台电脑和据说超好用的键盘,跑去红心骑士家里打电动,坏掉的键盘他都会帮我修,超好用!不愧是骑士!非常认命!”
非常认命是重点吗!?
比荷惊觉再这样聊下去他永远别想离开寝室,于是他抓好笑脸猫,开始飞速地拿外套、围巾、出诊用医药箱、备用的白大衣、钥匙、可以在路上吃的早餐,把自己跟猫关上车、发动、上路、确认时间,才重新继续话题。
“红心骑士是什么?”
“是人啊。”
“不是、我的意思是——”啊啊,要怎么问才不会被这只猫唬弄?红心骑士是个人……“这个红心骑士,是你那时候的红心骑士?”
“怎么可能?不是不是,跟海格一样,是前面有N个曾的曾孙子。”
比荷边开车边皱眉。
“海格又是谁?”
“开杂货店的绵羊的N个曾的曾孙子,帮我买电脑的人。”坐在前坐的笑脸猫举起猫掌比画。“很大只,长得不像绵羊,个性勉强像绵羊。”
太阳逐渐升起,比荷戴上墨镜方便开车,笑脸猫配合地说了声“挺帅的嘛~”,湛蓝天空彷佛笼罩着黄金之城,阳光的温暖令人有种正消融在城市的错觉。
“他怎么会帮你买电脑?你哪来的钱?”
“噢,比荷,别小看我,我很多很多很多钱的,”阳光太强,笑脸猫不由得眯眼又眨眼。“五百年足够把废铁变值钱,更何况我当初捣蛋的时候搜刮了不少——”用力打哈欠。“我还跟海格买了身份文件跟银行户头呢……”
“什么!?”等、等等,“你刚才说你买什么?”
“别紧张,身份文件有冠你的姓氏弗莱谢尔~”啊呀,这阳光好好睡啊……“不过等你取名字还要改就是了……”
“开杂货店的怎么会卖这种违禁品——这是犯法的!!”
“办法是秘密,犯规是小意思~★”笑脸猫抬头看着比荷,努力睁开眼睛——你怎么不在乎一下我在关系栏写了什么呢?“我买这个只是为了方便陪你,这么做伤害任何人了吗?”
“……没有,”比荷叹口气,果然是迷样世界,简直像电影里那种黑市杂货店老板,什么都能弄到手。“不好意思,我太激动。”
“嗯哼……”
“所以你买什么电脑?”
“……啊哈?”
比荷转头瞄了眼,发现笑脸猫是真的在打瞌睡,忍不住伸手把猫头按回原位,用力摸两下。
“睡吧,到了我叫你。”
笑脸猫抖抖耳朵,抱住比荷的围巾把头埋起来。
他们离开城市的范围,因为迎合每个人而弯曲的道路在旷野笔直,比荷直直地开着,车内很安静,足够安静的让他去想些事。
像是笑脸猫为什么会对他说那些事,于是又想起这个月来他们其实没聊什么……他们交换每天发生的见闻、为彼此的事情笑一笑,但笑脸猫不会问他太多私事,他也不曾问笑脸猫过去五百年的事。
他养笑脸猫,却不是豢养,他们像住在一个屋檐下的邻居,吹着同样的一阵风,或许也为同一棵树的落叶困扰,知道彼此今天碰见什么、知道一两样对方喜欢的东西、知道对方的名字……
但这个名字不重要。
他们住在一起,笑脸猫睡觉抱着他,他看见笑脸猫的裸体心中总是一片骚动……他是巨大的爱丽斯,在洞穴的小门里看着外面,既找不到钥匙也不找不到变得大小适中的方法,也没办法干脆的哭出来,在眼泪里泅水脱困。
但是笑脸猫说他非常寂寞。
笑脸猫说着寂寞的时候,突然有种自己也很寂寞的错觉。
10.
但是笑脸猫说他非常寂寞。
笑脸猫说着寂寞的时候,突然有种自己也很寂寞的错觉。
那只猫抢了他的晚餐、吃光他的果酱,说要两个人一起睡擅自弄了张大床,用美丽的花瓶和杯子把他家弄得像乌鸦最爱的巢穴,用人的模样抱住他却总是笑着望进他的眼里不说一句话。
想问笑脸猫这样看着他的理由,但总是没问,就像他不曾伸手轻触那份骚动,风会停止,浪会碎散,以前他也曾碰过很类似的困扰,也像现在这样混乱得看不清楚又无法回忆,但忍耐一下就过去了。
心情会消散,脱离泥沼后会清醒,他只是太过在意笑脸猫的眼神,只是还不太习惯如何与一个是人也是猫的存在相处,不知道……不知道该怎么在回家的时候,放下心防地面对笑脸猫。
“给我一个名字。”
那时候,比荷想起小王子的狐狸。
给我一个名字,从此我与世界上所有的猫都不相同,与世界上所有的人也不相同。
你不是我的主人,却是第一个给我名字的人。
于是我们对彼此来说,也特别的与其他所有的特别都不相同……
比荷不确定这样对笑脸猫好不好,但他的确想呼唤他笑脸猫以外的称呼。
******
疗养院在城的西北郊外,往东可以看到一整片原始林,偶尔野外生物协会需要随行的义工医生时,比荷也会跟着他们进入原始林,进行野放协助或治疗。
笑脸猫盘在比荷的肩膀上,听比荷说着森林的事——他知道,当然,这森林甚至比他还古老,但显然森林也跟他认识的不尽相同,更重要的,比荷并非真心想跟他分享森林的事。
不是为了逃避什么,只是想延迟某个念头出现的时间,很隐晦、不经意、理由绝佳……是面对死亡吗?
笑脸猫眼睛转转,这里的确充满老人的气息,但比荷并没有离别的气味……笑脸猫打个哈欠,决定不想了——多心没用,贴心才有用。
他们走进其中一幢建筑,室内光线柔和舒适,有个接待员走上前,露出亲切的笑容跟比荷握手。
“比荷,真是辛苦你了。他今天状况不错,刚刚还问起你怎么没来。”
“那……”
比荷的脸上忍不住露出一丝希望,失望很多次却还是无法不去冀望的表情,让接待员的笑容凝固片刻,比荷的表情也随即变回温和宁静的状态。
“他没有想起我。”比荷笑了笑。“说得也是,不过,还记得我会来的确是状况很好。他在哪里?”
“在西露台,今天天气很好。”
接待员看了笑脸猫两眼,没问什么,疗养院里有很多动物,这些动物医生有时甚至比人类医生更管用,比荷肩膀上的猫虽然不是医院严格管理的动物,但对方既然是兽医,至少不会有疾病方面的问题。
笑脸猫轻轻转动视线,活动的老人很多,那些喉咙中发出的共鸣声在宁静中如野兽哀鸣。他们移动,却彷佛有看不见的锁链阻碍他们的身体、乃至灵魂,那份受困的狂躁偶尔从眼中闪现火苗,而后沉寂、死寂。
越往里走,空气所笼罩的空间越像被冻结在玻璃中,老人们发出声音,哀鸣已然停止,他们不再挣扎,因为连挣扎也早已遗忘。他们偶尔从裂缝中显现孩子的模样,在不断重复的生活中寻找昨天,残破而无声。
比荷朝户外其中一个躺以上的老人走去,阳光下的老人瘦而空洞,实际年龄或许比看起来更小,但年龄似乎跟其他什么一起抽离。
老人在看见比荷时眼睛闪了闪,因为搞不清楚现况而先发出笑声与笑容,皱起的眉翼下是虚无的困惑、有印象但不记得的表情,比荷没有让老人想太久,温和的笑容让老人即将爆发的情绪平稳下来。
“爸,我是比荷,我来看你了。”
“比荷?比荷,我是约翰,我有这么老?”老人看看自己的手,又看看比荷,察觉不出任何区别。“你穿得这么体面,为什么要来这么乡下的地方看我?我还得把羊放出去……”
“约翰,今天不用去放羊,”比荷笑笑,抱起笑脸猫放到父亲手上。“上次我跟你说我要带新朋友来看你,他是笑脸猫。”
笑脸猫非常配合地咧开大嘴眨眼睛,老人吓一大跳,但孩子心性的他很快发现,明明松手了猫却还浮在空中,接着眼睛一花,猫又盘回比荷的肩膀上,冲着他弯出一个巨大笑容。
“啊、啊、啊……笑脸猫!”老人鼓掌,伸手就想抓猫,比荷连忙握住老人的手轻拍两下,竖起手指。“嘘……这是秘密。”
“秘密?”老人低下头,偷偷摸摸地左顾右盼。“有坏人要抓笑脸猫?”
“……嗯,”比荷愣了愣,不晓得该怎么解释,看着那父亲双眼睛,终究还是清浅一笑。“笑脸猫想要自由。”
“……所以他不能常来吗?”
老人的眼里有着期盼,比荷不了解这么多年来他为什么还会觉得受伤,父亲现在的年龄或许不到十岁,一个十岁的孩子期待笑脸猫的出现胜过自己出现很正常。
“对,他没办法常来,”比荷替老人批好披肩,仔细扣好松开的领口。“要玩游戏,还是要说故事?我在当兽医,有特别喜欢什么动物吗?”
“喜欢……”老人的表情从思索到凝滞,继而像画像出现裂痕。“朵琳。”
名字出现的同时,老人变得执着而恐慌,生怕含在口中的文字会从此烟消云散,面容跟身体瞬间僵硬紧绷。
“我喜欢朵琳,她去哪里了?”
比荷还是笑,即使那微笑在笑脸猫看来也是破碎的,比荷依然笑得温和。他站起来,抱着笑脸猫,在老人的脸上亲一下。
“爸,我帮你找,请等一会。”
笑脸猫仰头望着比荷,看比荷走向其中的一个看护告诉她发生什么事,接着头也不回的走出疗养院发车上路。
笑脸猫没有说话,一路上,笑脸猫都没有说话。
比荷以为笑脸猫会问,这样他就可以在回答的时候发泄一下,或者继续告诉自己事情就是这样、笑一笑就好了,但笑脸猫什么都没说,像只普通的猫般在副驾驶座睡成一团,在他想转头请笑脸猫先下车的时候先一步地消失不见。
这是在体贴他,还是在躲他?
比荷停在路边深呼吸,拿起手机请咖啡馆的人先替他准备午餐,打开车里的音乐试图让自己好过点……或许今天适合前往久违的酒吧,或许更适合去找个人发泄一下,他已经算不出来到底有多久没做了。
比荷拿下眼镜,捏捏眉心、鼻梁、揉搓整张脸……然后戴回眼镜,对着后照镜的自己笑一个,再笑一个。
咖啡馆有好吃的午餐和咖啡,放松的气氛,有趣的人和猫,不会记错任何人事物也不会多问的亲切钢笔爷……
比荷笑着走进去,在后院寻求小小的解脱,收到猫头鹰送来的兔子作为晚餐,然后他直接去寇特那里喝一杯,又绕去更远一点的酒吧,跟还看得顺眼的男人喝一杯之后上旅馆。
在被痛处贯穿、压在床上的时候,比荷想起了笑脸猫。
从寇特那里出来的时候,他没有出现在肩膀上说晚安。
“啊……啊啊……”
疼痛让比荷低哑的呻吟,让失去眼镜的世界更模糊,疼痛的热度逐渐掺入另一种炙热,烧遍全身,神智被这热度煎熬蒸腾,一丝一缕地化为喘息。
那只猫总是慢条斯理的说晚安、说午安、说早安,肆无忌惮地提供温暖,彷佛这就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事,用无比专注的眼睛说着好寂寞。
“……再……再用力点……”
在被这样的欢愉煎熬的时候,想起了那份很宁静的温暖。
在可以选择那样的温暖时,却想要这种会受伤的快乐。
比荷紧紧抱着身上的男人,对方滚烫的呼吸在耳边喷吐,单纯寻求刺激快感的粗鲁力道一下一下的撼动身体,终于把所有的疼痛都燃烧成快感。
……取名字……
意识有点朦胧,或许真的醉了。
11.
短暂的昏睡、小憩,无需再见的分别,比荷疲惫地站在街上,寒风让深夜的城市显得憔悴,比荷却觉得自己或许好多了。
或许是冷静了,或许是发泄了。
这几年不总是这样?以为已经想开了,以为已经习惯了,即使知道这种病就是这样,但有时候还是会觉得受伤,随之而来的则是沉重的疲倦和无法形述的烦躁。
比起酗酒,一夜快活更加实惠。
叹息被吹散,比荷开车回家,不自觉地在进门时放轻动作,漆黑的一楼没有任何声音,比荷在黑暗里缓慢移动、走上二楼,依然一片漆黑、毫无动静,以猫的听力早就该发现他回来了……
比荷想起猫睡成一团、因为睡得太舒服而不理人的画面,心想笑脸猫或许也是这样。
在发现自己正寻找对方时比荷苦笑了下,推开寝室的门才惊吓地发现房间里有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