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上皇 下+番外————禾韵
禾韵  发于:2010年01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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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腹委屈的将碗中苦药喝尽,含着甜糖,又苦又甜的味道让他有些作呕。

“ 皇上,太子求见,您要喧吗?”

他精神一阵,立即抬头,满嘴苦涩也变得没那么难忍了,直起背脊,笑道: “ 喧,赶快喧。”

没一会,远处尽头繁花处就有一抹玄黑身影,隐隐龙纹,正是当朝太子朝服,他热切地看着那抹身影穿过多事的春风,踏过繁花似锦,那衣袍在春风里微微扬着,每靠近一点点,他就无法压制的手心出汗,心难自抑。

实在等不得了,他下了软榻,径自向前走了几步,急切唤了声:“ 皇儿?”

那身影一顿,似乎因为他这声皇儿而宠若惊起来,中气十足跨步而来,十分欣喜地回应他一句:“ 儿臣参见父皇。”

他猛的顿足,瞬间就被这声音浇了个透心凉,一记重击似的劈在心头,难以站稳脚步,亏得身边的太监宫女们早已留了心眼,眼快手急的扶着他。

太子也慌张的要过来扶他,口里不断叫着:“ 父皇你怎么了?”

这声音来的太忽然,扇得他头晕眼花,
而后汹涌又不留情面地冲击上来,堵在胸腔间,他用手使劲按在心口那里,希望手劲可以阻止那股浪潮涌到脸上,由于太过用力专注,以至于脑袋都逐渐空白起来。

身边人起伏不断的叫声让他已经耳鸣了,不断嗡嗡的窒息感让人眼前发黑。

迷茫尽数散去后,电光火石间他什么都想起来了,仰头一看,面前的青年眉目尚算的英武端正,一派温和沉稳的面向,却不是他记忆里熟悉的那张脸了。

春意太醉人,景色太熟悉,以至于都让他忘记了楚烈在三年前就已经走了。

说来讽刺,他的孩子没有败给杀人如麻彪悍凶恶的匈奴,却败给了自己日益衰败的身体,那病很折磨人,所以孩子走的也并不突然,在大半年间,好好坏坏反复了很多次,任谁也想不到他会白发人送黑发人,因为再怎么横看竖看,他都该是先走的那个。

其实又有什么想不到呢,命不是拽在他手上的,天意如何,就该如何。

他只是记性不好,常常忘记而已,就像今天他又睡迷糊了,忘了今夜根本没有藩王要来,更没什么赏花宴,那些藩国早在两年前都已经没了。

楚桑边喘着气边整理着自己混乱的记忆,容愈公布遗诏后,他又重新登基,在皇族里选了一个稳重有余稍欠大气的青年立为太子,从太上皇又变为皇帝,这在后世看来倒不失为一间趣事。

这边, 太子似是为了显示自己的孝心,讨好的扶着他的手,“父皇?”

他用力推开那人,抄起桌上空的药碗就往青年身边砸去,因为这个称谓而怒不可止,阴着脸愤,暴戾吼道:“
混账——谁准你这样叫寡人的?谁准的——这是你该叫的吗——给寡人滚下去!”

他可以接受有有人在朝堂上占着那个位置,但却无法忍受旁人冒充染指这个名字,太子是庆国的,楚烈只是他的,这不同,他宝贝的东西,旁人碰半分也不行。

父皇这二字,只有他家孩子才能叫。

年轻太子一下子就懵了,立马跪下,“ 皇上息怒,臣逾矩了。”

这种怒气可以暂时麻痹一下刚才还发疼的胸腔,但麻不久,楚桑无力的坐回在软榻上后,习惯的转着手指上的戒指,沉声道:“ 别再让寡人听到二次,下去吧。”

新选的人,胜在稳重,像楚烈这种皇帝,一个就足够了。

削藩国,战匈奴,庆国祖先们运筹那么久都没做到的事,在楚烈那里画上了句号,功已成,命却损,没人会赔回他一个楚烈,庆国还会有很多个皇帝,但他只有一个孩子而已。

这一笔,画得够浓够艳,短促有力刻在史书上,可以任人凭吊。

太子跪退后,他还是止不住手抖的摸摸自己发凉的脸,想确定自己的确是没有在发梦,这几年他常常有种不踏实的感觉,恍恍惚惚的,想不起来的时候总却很快活,等清醒后却又茫然又痛苦。

或许是年纪更大了,他慢慢忘记了楚烈小时候的模样,光环都是散的很快的东西,连楚烈当时出征归来时精神霸气的样子都慢慢朦了,唯一记得的大概只有楚烈卧在病榻时那不紧不慢的一句,父皇,我有点放心不下你。

其他都淡了,只有这句越发的清晰明了。

当然人不能靠回忆度日,毕竟,回忆是个妖怪,是靠吸取人的精神活力生存的。
他作为皇帝,也应该拿出气魄来,让朝臣们觉得安稳可靠,他至少要把楚烈打下来的江山管得好好的,他们除了回忆,也就只剩下这个了。

他早该明白,
人生之苦皆由贪生,贪爱痴情,如未尽贪欲,则其生多恼而以忧伤终,只是世事往往是求而不得,得而不珍,欲珍却晚,他的一生似乎也就真的在这个圈子里循环往复。

“皇……皇上?容相在御书房等着,您要现在去吗?”

“寡人再歇会。”

他还得把力气攒回来才行,就像撕破脸的泼妇总需要花点时间整理仪容,把魂都拢好,他一直都高高在上的,没人会发现里面有缝有孔。

两个人,一辈子,说起来很是容易,但这事却是天底下最不可能发生的事了,或晚,或迟,聚散如云,但总归是要留下一个人的,开开心心过一辈子,这真的只是坊间故事里才有的事。

但他总忍不住想起那个寒冬冷冷的夜里,苍苍茫茫,暗沉寂静,楚烈拉着他的手穿插在京城的小巷道里,月色似玉,照在年轻人的肩膀上,手上的温度也是舒适暖和的,所以他当时觉得就算迷了路也没什么担心的,两个人在一起,总会找到一条路的。

两个人,真像一个梦,但那条弯曲长蜒的小巷还没走完,他的人生好像已经到了尽头了,所以现在真的只剩下他一个人了,一个人,连求个归宿都难。

“ 好,起驾吧,就容相一人吗?”

“回皇上,下月因为要办先帝的生祭,所以礼部的张大人也来了。”

“……”

当晚,托散步的福,他睡得极安稳,还做了个让他可以窃喜了很久的梦,梦境很长,长至万里,没有失散也没有悲欢,他和孩子都没有说话,就是很平静的牵着手一起走,没有驿站,他们都在认真寻着家。

番外: 谎言

人生有百态,但生法大都一样,而死法却千奇百怪各有不同,他从一开始的尚书公子沦落到南馆奴隶,这期间已见惯人间丑态,世态炎凉,世人都乐于在你顺利的时候为你锦上添花,却没人肯在你落难时施舍一块碳。

他在刑部的时候,见过各种刑法,对死亡他早已熟悉,无论是心机深重还是胸无半点城府的人, 在面临死亡前的态度都惊人的相似。

皇帝驾崩那晚,雨下了很久,他被秘喧至宫里的时候,就知道楚烈是大限到了。

就算他对楚烈没有太多君臣之外的好感,也不能否认那个人是天生的王者霸者,论计谋策略,气度城府,论功绩伟业,百年内绝无人可与之并肩。

只可惜,就是命短了点。

英雄迟暮,美人白头,老天爷的度量也着实小了些,所以人间才难见白头。

抱着这种唏嘘感叹,他冒着寒雨,赶到了长乐宫里,意外的在病榻前并见不到上皇的影子。

他听御医说过,楚烈的身体其实并没有大家想的那么好,不足满月的早产儿,又是难产所生,在这二十年里劳心劳力,身体其实早已透资。

离上次凯旋而归,不过半年有多而已,他很难将以前英武似天神的那个人和眼前的将死之人重合在一起,硬要比,只会徒生感伤。

他脸上不露半点声色,只静静地看御医施针延命。

龙榻上的人在昏迷中也倔强的皱着眉,下巴紧绷,病痛只拿去了楚烈的身体,还没有夺去帝王引以为豪的骄傲和固执。

过了好一会,楚烈终于睁开眼睛,眼珠子一动,眼里似搅浑了的污水,戒备地瞟了他一眼,认清来人,才似松了口气, 嘴唇微动:“ 容相。”

“微臣在。”

他弯低腰以便听得更真切些,自是留意到楚烈忽明忽暗的眼瞳,一会浑浊一会清明,正是将死的面相。

但就算明知自己已经大限不多了,楚烈还是雍容冷静的,用皇家人惯有的口吻慢慢开口吩咐, “ 去拿遗诏。”

他已位极人臣,由他来宣读诏书是再适合不过的。

他拿到那诏书,在楚烈眼神示意下,小心翼翼地打开,一目十行的看完。

楚烈并没看他,而是直直望着床幔,并无烦躁,更无惊恐,昏沉沉的脸在倒显得有几分温柔,他对这种表情很陌生,楚烈其人,心思难测,高高位于朝堂之上,常常弹指间夺人生死,下屠城令的时候冷似阎王,不为任何人所动。

只是,楚烈毕竟不是阎王,也不是铁汁铸成的,再叱咤风云的人,也有生老病死的一天。

“ 我走后,你就按着那上面写的做就好,朝中已无大势力,安稳朝局并不是难事。”

“臣明白。” 这大半年里,楚烈已经明里暗里铲除了不少人,现在朝野恰似温水。

楚烈已无起身的力气,脸色差极,偏又硬倔,不惯在臣子面前示弱, 只用仅剩的力气阻止自己连连咳嗽,那倔劲看得旁人都心酸起来。

“你,过来点。” 楚烈压住咳嗽的势头,扫视时眼似鹰,还残留着些许戾气。

他拿着遗诏走前去,楚烈却忽然从被中伸出手,一把抓住他的手臂,他惊讶于这份突如其来的力气,顿时连遗诏都没拿稳,滚到地上。

只见楚烈额头青筋欲裂,拼尽最后一口力气抓着他,比起之前的冷静淡漠,这时的青年才像常人一般, 眼里的不甘不舍绞得他都有些失措,
这回他知道,楚烈是真的在临终托咐。

“ 我父皇,以后就托你留心照顾了。”

“……” 他咬牙不语,那手臂隐隐作痛,像快被人掐断似的。

“ 你的话,我信的过——记住, 别太宠着他,让他忙些,懂不懂?” 青年说的艰苦,面如死灰,声音发着颤。

“臣明白。” 他撇开眼,眼莫名酸痛起来,真是奇了,他在刑部那么多年,见过这么多垂死之人,怎么今日会这么多愁善感?

楚烈说完那句,就像用完力气似的,瘫倒回榻上,大口口的喘粗气,整个胸膛剧烈起伏,鼻息间的气也开始时有时无。

殿外已经跪满了大臣,天还在下着大雨。

“皇上皇上,我们快拦不住上皇了。” 有太监急着跑进来,“ 上皇说一定要进来——”

他大概明白为什么这儿会没有上皇的身影了,于是也忍不住劝道:“ 您真的不想见见上皇吗?”

刚才用力过猛,楚烈现已无法睁眼,手指微微弹动了一下,回归寂静。

“ 传出去,就说……我已经驾崩了,别让他进来。 ”

满屋太监跪下,“ 奴才不敢。”

“传!”

按照庆国皇家规矩,先帝若驾崩,除了指定的御医,闲人不可再睹龙颜。

他无法阻止的看着太监跑了出去,楚烈的固执和毅力可怕的让他心惊,他立在床边,已经分不清床上的人到底是死是活,殿外已经开始高声吼着,皇上驾崩了,皇上驾崩了,虚情假意的哭声立即铺天盖地的袭来,盖过了雨声,一波又一波的传进殿内,简直比黑白无常还要催命。

“上皇,就在外头。” 他不忍心,再次提醒,希望楚烈回心转意: “ 您……”

他听见有熟悉的声音从门口传进来,隐约还可听到压抑的哭声,他很难形容那种声音,比绝望再难过三分,他找不到词可以形容了。

楚烈挣扎着张开眼,眼神迷茫的瞧着门外的方向,温柔专注的难以描绘。

“ 不能让他看到我这个样子,他会受不了。” 楚烈朝那方向阵阵呆傻了一会,闭上眼时眼眶和鼻尖有点红。

“ 容相,你别让他进来。”

他捧着遗诏,回头看了龙榻一眼,楚烈这时已经让太医撤掉了扎在身上延命的银针,独自一人躺在龙床上,似已无生气。

他能有今天,是因为上皇,所以他对自己发过誓,会为那个人一世尽忠,不欺骗,不隐瞒, 肝脑涂地也在所不惜。

但他今天破了誓,太过残忍的真相,还是隐瞒住的比较好。

他高举着遗诏,迎着殿外泼天的大雨, 看着那个他发誓效忠的人, 一字一句,口气淡定,与以往在朝堂上毫无区别。

“ 上皇,皇上已经驾崩了。” 他其实听到自己声音在抖,所幸雨声可盖过,

好像是为了说服自己似的,他再次捏紧诏书, 重复道,“ 已经驾崩了。”

后记

千言万语,到真的落笔时,反而惆怅不知所言,我一直觉得每篇文都该有个灵魂主题, 即“文因何而做”
如果脱离了这个写文的根本理念,那对作者本身来讲,就非常可惜而且遗憾的事。

这篇文的中心句,大概是末章的那句“世事往往是求而不得,得而不珍,欲珍却晚 ”
每个人从婴儿的呱呱落地,到最后的入土为安,这一路,不断的得到,又不断的失去,我们会失去父母,失去朋友,就算是相爱至深的爱人,也会先一步离你而去,这并不说是悲剧,这只是每个人必须要经历的事实,于是在文中,摄政王,皇后,
永宁,楚乔,一个个接连离去。

老伴老伴,老来相伴,白头偕老,也只是偕老而已,最后的那一程路,还是要自己孤身一人上路,生死是这么的相似,相似到近乎重叠模糊。

于是,正文第一章和最后一章,我用了几乎一模一样的场景来模糊时空感,在御花园里,年年岁岁的花都是相似
只是岁岁年年的人不同了,就像医院里,分分秒秒接受着死亡,但也时时刻刻迎接着新生。

天命难为,并不说神明万岁,而是人的力量太渺小,无法控制的事太多,楚烈是强大的,他的强大在于他的权利地位和心机谋略,但老天同时也是公平的,不会因为你的权势就网开一面,在本质上,我相信老天是公平的,虽然社会上充斥着那么多非公平的事。

我想,人最宝贵看重的,是生死,既然每个人都会经历这必然的生,与绝对的死,那可不可以说,本质上人类是平等的呢?

桑为叶,烈属火,火叶相融,必有一伤,在取名上,我稍微埋了点暗意,国师那句 “
你那紫薇帝星龙气正旺,我看那架势,再旺上三十年也是绝对没有问题的。”
也为以后埋了伏笔,再旺三十年,其实父皇的命就是跌破大家眼睛的,本来,人的际遇就是不可揣测,变换多端的。

常常,越是中年的人越是会抱怨自己的年纪,担心自己的苍老,反而真的上了年纪的人,是不会再将这种抱怨挂在嘴上,我试着将这种特制放大,写成父皇某一方面的性格,常常回忆的人,都是对现状不满的人,而从不回忆的人,是对过去惧怕的人,无论是哪种,都千万别错失现在,当下的美好,欲珍却晚的时候最是磨人。

所以,不要等到所有都错过了,才醒悟自己究竟错过了什么,就像父皇对永宁一样,不是说忏悔就能挽救的错误,为人处事,还是应该多思几分,对别人温柔一点并不是坏事。

我们以为自己什么都么有,其实我们什么都有,只是拥有的时间太长,自己忘记罢了,失去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夹杂在回忆里,失去的瞬间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在未来漫长的岁月里,还无法忘怀。

故, 流年易碎,请君万珍。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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