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宫 中————晓渠
晓渠  发于:2010年01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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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秋?"

 

依旧没有回答。

 

这才伸手掀起帘子,里面的人果然歪着头,睡着了。因为身体还没完全恢复,药也一直在喝,整日里文治都暗暗观察过他,总是一付恹恹欲睡的不清醒,无奈身边人众嘈杂,也只能礼貌陪衬。这一路晃悠着回来,终是能安心睡了。

 

叶文治近日因画像之事,暗自烦恼得厉害,如今猛看见这久不见的无辜睡颜,却象是心中空落落的一块地方,瞬间有深种的柔情枝繁叶茂地生长出来,占了个满。不止一次地出现过的错觉又再漂浮出来,仿佛那人依旧活着,冬日畏惧寒,缩在衾被之后,见他走进来,不做半分改变,扬起微醺面颊,弯着一双眼,道:

 

"你来啦?"

 

"来了。"

 

四下无人的时候,叶文治会象跟友人兄弟一样,回应他漫不经心地询问。而那一个又一个的午后,或微寒,或酷暑......总是斯文淡雅。多少年过去,他的一言一行,闭目便在眼前,就跟发生在昨日一样。

 

叶文治背转着低下身,有随从帮忙将知秋扶上他后背。折腾中,知秋似乎睁了眼,长长叹了口气,却又安然趴到他后背上,抵着文治的后颈。进了府门,遣散了随从,慢而平稳地朝后院的卧房走去。

 

上次背着他,距离如今也有三五年了吧!知秋发育得很晚,十四五岁的时候,感觉还跟小兽一样不丁点儿,背着他,总觉得轻飘飘的一小只。如今手长腿长,虽然大病之后身形憔悴,依旧比当年是沉了。

 

那一条路,如同时光走廊,叶文治外表虽波澜不惊,面沉似水,心里却难免百感交集......前尘往事,今朝明日。背后的知秋辗转着嘤咛,极其轻微的一声,却在四下无人的夜晚,被文治听了个仔细,他低低唤了句:

 

"洪煜......"

 

尽管努力维持的脚步还算沉稳,叶文治只觉得托着知秋身体的手臂情不自禁地抖了片刻,还有胸腔里的一颗心,也乱了节奏。

 

第二天,知秋打坐一个多时辰,出了一身虚汗。找身干爽的衣服换了,又觉得身子比昨日是轻快了些。天已经大亮,正寻思着大哥怎还没有下朝,倒是二哥叶武安先过来了。

 

叶武安刚转任中军都督府,自己也有住处。他与叶文治并不十分亲密,平日里不太往来,今日忽然出现,让知秋有些诧异。知秋总是觉得,因二哥对大哥十分敬畏,又知大哥宠着自己,所以二哥对自己的态度里,总有些不敢怠慢之心,让他觉得带着几分好玩。

 

"二哥怎么来了?"

 

"大哥被皇上找去,让我今日送你去太子那儿。"

 

"送?"知秋似笑非笑,平日里也没人送自己去,况且今日是太子跟龚放有安排,吩咐过自己可以不必过去,"好端端地,为什么要送我?"

 

"反正大哥交待过,你我按照办就是。"

 

从那日起,知秋觉得身边人有些古怪,可他又不说不出古怪在哪里,只直觉不便多于调查,他暗暗琢磨着星星点点的蛛丝马迹,似乎渐渐陷得深了。

 

这日,洪煜在月底例行检查了各位皇子的功课之后,请了几位学士鸿儒在御书房,为几位皇子讲经授学。向来皇子功课都由各自老师教导,皇上每月例行督导。洪煜立了新规矩,每两个月要请老师公开讲授,而他与各位皇子会同听同学,通常也会有几位大臣做陪伴。

这日公开讲授的是太子太傅,也是太子的舅父,龚放。说到各朝代帝王与皇子同心同德,偶提出前朝景帝的七个皇子,席间忽有大臣说道:

 

"前朝景皇帝,可是有八个皇子!"

 

"哦?"龚放凝眸,仔细想想说,"可八皇子地位从未公开,这里姑且不算。"

 

这对话引起了洪煜的兴趣,抬手打断两人,问道:"朕对这个八皇子怎么没有印象?龚放你说来听听!"

 

"一切不过虚佞妄言,不宜干扰圣听。"龚放恭敬回答。

 

洪煜领会,不再追问,事后却将龚放单独留下,直聊到晚膳。

 

"都说了什么?"叶文治袍子掖在腰间,右手用一把极短的利刃,雕刻着块树根样的东西。

 

"说是问了些太子伤势和功课。"

 

"大半个下午,就谈这些?"

 

"吴越满上任以后,撤换了皇上身边的人,消息打探得不如之前容易了,据说,韩家的人为此也很慌张。"

 

叶文治停了手里的活动,听手下继续有些为难地说:"将军你知道,吴越满是,是,三公子的人,而三公子......"

 

那人识相,适可而止。叶文治自然明白这未说完的话是什么,三公子从心灵到精神,都是受命于皇上的!

 

"不管有多难,我要知道皇上对八皇子的了解有多少,下去吧!"

 

前朝景皇帝为人风流,有臣子投其所好,他寿诞之日,将艳冠秦淮的艺妓庄洛兰送作贺礼。庄洛兰才貌双全,立刻得到景皇帝的喜欢。但宫闱规矩极其严格,庄落兰即使万千宠爱一身,也未得任何封号,无名无份。

 

此女向来受富商文人追捧,颇有些傲气,与后宫妃嫔相处极度不融洽,即使为景皇帝生育了八皇子之后,也仍未得皇家承认。后悲愤难当,便抱着那刚出生的孩子投井死了。

 

由于过早夭折,很多人并不知道景皇帝有八皇子一说。但十几年后,宫中出了位"翩舟公子",极得景皇帝宠爱,甚至得了钦赐的皇姓郑氏。当时传言甚多,有人说,当年庄洛兰自尽时并未带着儿子,而"翩舟公子"就是那个偷偷养下来的,却不被皇家承认的八皇子。无奈,景皇帝对"翩舟公子"的保护甚为严密,见识过他真身的人,少之又少,遂成了迷一样的人物。

 

叶文治想,不管是龚放,还是大胆提出"八皇子"的大臣,若只是熟知典故,了解的也不过是这一段罢了!若他真是当年那几个漏网的知道内幕的人,如今跳出来,想拿这一事要挟自己为他们所用,也不会这么与皇上摊明真相。不管怎么样,他都还有时间,来下定决心。

 

叶家派来谢恩的,果然是叶知秋。洪煜欣喜地看着跪在面前的身影,心中不禁赞叹叶逢春对他的心思,倒是抓得很准。洪煜未如先前那般急忙地叫他起身,他借着书房午后有些暗淡的阳光,悄悄地观察着知秋。不知道他是否还记得,那年他穿着素白暗绣的衫,也是这般乖巧地跪在自己面前......

 

洪煜走到知秋跟前,蹲下身,伸手想扶起他,手却又停在中途,握了握,收回来,轻轻地叹了口气:

 

"还在生朕的气?"

 

"臣,臣不敢。"

 

听这恭敬话语,洪煜的心拧了拧,只得说:

 

"那就起来吧!过来跟朕下盘棋,可是很久没跟你切磋。"

 

知秋坐下,洪煜对送上茶点的太监说:

 

"前些日有人送来的枇杷露,你去找来。"

 

说完转头又问知秋:"听说你咳嗽得厉害,可好些了?"

 

"嗯,好多了。"

 

洪煜见棋盘摆好,一边琢磨着如何开始,一边说:"年轻好,恢复很快。那日朕背你回来,你昏得人事不知,可把朕给吓坏了。"

 

知秋的手停在半空中,一时有些不知如何。虽然病得糊涂,当时的感觉还是有些记忆,恍惚间觉得有人背着自己,原来却是他。好在坐在对面的洪煜并不留意他的反应,眼睛都盯着棋盘,似乎专心在研究怎么走棋。两人如以前一般,下着棋,若有若无地聊。

 

"龚放说这一段太子在你的管教下,颇见起色,为人不似先前刁钻,功课也见长进。"

 

"太子若有进步,也非臣之功劳。"

 

洪煜便觉得这一句话说得很含糊,沉默片刻,仔细琢磨了一阵。

 

"知秋怎么看太子?"

 

"玉不琢不成器,可精雕细刻,也非一日之功,皇上要有耐心。"

 

洪煜点点头,知秋这话也算明白,他心中渐有些数。一边叫太监将那些甜腻的点心撤下去,换些清淡爽口的上来,一边问起"翩舟公子"与八皇子的事。

 

"你可听你大哥提起过‘翩舟公子'?"

 

知秋微侧着头,看着洪煜,低声重复着,"翩舟公子?"轻轻摇了摇头,"没有什么印象?他是......"

 

"文治应该是知道,说不定你姐姐也知道,可从他们嘴里想问出点什么,可是够难的。"

 

"这个人,很重要吗?"

 

"不!别太往心里去,道听途说,朕也是好奇而已。"

 

虽然洪煜这么说,叶知秋心里却牢牢地记住了这个名字,因这名字并不是全然陌生,也许在山上的时候,袁先生提过也不一定。

 

"过几日,带朕去‘云根山'去看看,可好?"

 

知秋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只楞楞看了洪煜一眼。洪煜倒不为难,继续说:

 

"朕只是想看看你长大的地方。"

 

知秋当晚回去便与文治说了。那里现在常年没人住,袁先生早就离开,虽然固定派人过去打扫,还不算太破落,可既然皇上要去,定是要大费一番周折,彻底收拾。而且,文治也要知秋在跟皇上同去之前,先自己去山上,大概检查一下,看是否有不适合皇上看见的东西。

 

知秋领会,隔日便上了山。他明白大哥的意思,自幼在山上长大,并不十分通晓君臣之礼,尤其袁先生虽学识渊博,却是潇洒不羁的一个人,更是不拘小节,很可能随便留下些略带不敬,或不甚合礼教的文字之类。

 

又回到自己曾经住的房间,大哥看来还是很上心,桌椅上连灰尘也没有,可见打扫的人来得还是很勤。转了转,收拾了些自己以前胡乱写的漫无章法的东西,案头还放着熟悉的雕刻,是一只小鸟睡在大树枝叶的拥抱之中。那是大哥亲手为他雕的,还对他说:

 

"我们知秋熟睡时,是安详乖巧的小鸟,苏醒时展翅,就是翱翔在高空下的雄鹰。"

 

"我就做小鸟好了,"知秋说,"大哥你才是雄鹰!"

 

大哥指了指小鸟依附的繁茂枝叶,道,"大哥是这棵树!"

 

知秋的手指一遍一遍抚摸过栩栩如生的枝桠,心中升腾起一股不知名的暖流,游走四肢带来厚实的温暖。

 

袁先生的房间也没什么变化,只是这次他走之前打扫的倒是干净,没剩下什么。知秋总觉得大哥对袁先生的去向有些晦谟如深,不过想想先生的个性,估计是天涯海角,即便神通广大的大哥也无法确定他的行踪了吧?

 

打开柜子,里面空空的,知秋忽然瞥见角落里的一个暗盒。那是只有他跟先生知道的小地方,开始先生得了好酒,都会偷偷藏在那儿。给他发现之后,索性藏也不藏,一拿到手,直接喝个干净。

 

纯粹因为好奇,知秋拨开暗盒,里面却放了紫色的锦囊,附一封信,写着"知秋亲启"。他却觉得好生奇怪,先生为何要在这里留东西给自己?拿出信来看,很短,却是先生的笔迹。

 

"若有人发现这里,定是我淘气的徒弟,反正这份礼物,本就是留给这小鬼。收好,永远留着它。

 

后会无期。

 

袁"

 

锦囊里的东西拿出来,只是个寻常的纸条。上面写着两句:

 

"如此星辰非昨叶,为谁风露立中宵?"

 

角落里,写了个小小的"舟"字。知秋看得出,"舟"是袁先生的笔迹,而那两句分明不是袁先生写的。写字的人又为何要把"夜",写成"叶"?眉毛皱得紧,心中迷团拥簇上来。

 

回到京城,直接去了文治府第。门前停了一辆素淡的四人轿,因为下午下了点雪,留下一团乱糟糟的脚印。门房的管事为他开了门,迎进院里。知秋问他,是有客人来吗?回答道,太子府龚大人来访,与将军在书房会谈,将军有交代,闲人免近。

 

知秋径直回到自己房间,再掏出袁先生留给他的字条,字体飘逸随性,带一股风流俊雅。先生留下的这个"舟"字,是什么意思?小心翼翼地折叠起来,再放回锦囊之中。袁先生性情多少有些怪异,从未送过知秋任何东西,让他好好珍藏的更少。这短短一幅字,难道有什么特别含义?

 

正寻思着,门外传来大哥的声音:

 

"知秋,你回来了吧?"

 

尽管面对知秋时已经放松了面容,文治眉间依旧凝聚一股严肃之色。知道他与人谈论公事时向来不苟言笑,知秋便想起突然造访的龚放。虽然他与龚放算是共同管理太子东宫的事务,原则上,大事小情,知秋拿主意的时候仍旧比较多,只是在功课上,龚放才说得算些。

 

据说龚放因此有些不满,与叶家的来往倒是更加鲜少,这次突然前来,让知秋难免心生疑窦。可似乎大哥并不急于跟自己说这事,他也不太好问,将在山上收到袁先生字条的经过,悄悄压在心里了。

 

"你后不后悔下山?"晚饭时,文治两杯下肚,忽然问道。

 

知秋对这突如其来的问题没有准备,懵懂反问:

 

"我,应该后悔吗?"

 

"大哥后悔了。"文治沉默片刻,说,"趁这次皇上邀你出游,跟皇上说搬回来住吧!只要你亲自要求,皇上不会拒绝。"

 

"知秋做错什么了?"

 

"倒不是,"文治暗暗叹口气,"只有把你留在身边,我才心安些。"

 

从小到大,知秋认识的大哥向来是副不惧八面来风的勇敢自信的人物,今夜这般诚惶诚恐,肯定有不为人知的理由。

 

"若大哥觉得如此,改日知秋与皇上说便是。"

 

当晚留宿大哥家中,叶知秋却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这几日来发生的事,走马灯一样,时而清晰,时而模糊,一件一件好似无端散乱着,又仿佛盘根错节,为了什么,隐约联系在一起。

 

披了衣服,从自己的院子走出来。没有月光,天是低沉沉,好似要下雪,大哥房间的灯还点着,人却站在窗外,背手望着不知名的灯火深处。远远看去,孤身一人,形单影只。

 

"如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不知为何,知秋总觉得诗句里故意写错的"叶"字,说的可能就是大哥,许是相似的某个夜晚,另外一人,也如此孤独立着,怀念着,此"夜"非彼"叶"。更凉露冷,冰欺霜压,是否真能等到,风雪夜归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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