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既然精于古玩字画的鉴赏,在一众京官里正是人缘极好。同等官阶的小虾米多有求他帮忙购买好礼进贡;上位的大官也常常与他聊上几句玩赏宝物的心得,但他最为巴结的却是有权立案判案的那些官儿,更想往那些可以做点实事的地方调职。
平常不管有事无事,他都在那些重要之人身旁勤于走动,轮到有用的时机也好顺水腿舟。
他正式领职后不过刚刚三日,便有个大好机会从天而降,他陪着一个刑部官员喝酒吃饭时,竟听得对方带醉讲起了某地一个被压下的大案。
他一听到那个地名,心中便是大大一惊,整个身子在酒桌下都绷得极紧,面上却声色不动的继续劝酒。那个官员为人半清不浊,年纪也还极轻,因此对恶人恶事多少还有几分义愤,才会私下与年纪相近的友人发发牢骚。
“说起那件案子,却也不是一件案子,每年密函与上京来告的人都有不少,偏偏他家中权势滔天,他亲姨丈乃是三朝老臣,至今仍掌管着兵部大印……连皇上也要忌讳三分啊!那张少爷简直便是禽兽,我们眼睁睁的看着却不能把他处刑,唉!”
宁浅舟听得又怒又恨,与那官员继续说了下去,几番印证之下。张少爷果然便是那光天化日强暴民女的恶徒,那两个身着官服的匪徒也正是当地官员、张家走狗。
如此一手遮天的大恶之徒竟然无法处刑,众人都知皇上其实早已心里有数。只是不便也不敢与那张家太快撕破脸皮。那张大人在京中地势力根深叶茂,多少武将都是出自他门下。与那掌管吏部的赵大人同为三朝元老,再加上当今皇上的亲外公,正好形成三足鼎立之势。
那位赵大人门下多是文官,宁浅舟也是他地新门生之一,赵张两派争斗已久。表面上客客气气,内里却常有嫌隙。
自这顿饭吃完之后,宁浅舟前思后想,终是把那连环大案再被压下之事传与了赵派的一些同门听。众人自然“义愤填膺”,文官们向来多嘴敢说,一传十、十传百,没隔上两日便传到百姓那里,也传到赵大人耳里去了。
赵大人听闻了此案又被压下,再见到民愤似乎不小。也不禁心头有些发痒,召集心腹门生们商量起来。宁浅舟只管推波助澜,早怂恿着诸位同门力劝师父出面除此大害。这一场连日地商议虽然极为隐秘,结果却不出宁浅舟所料。
赵大人果然也想借助东风。大大挫一下张派的气焰。只说手中若无证据,未免师出无名。宁浅舟当下挺身而出。自愿为那些人犯下的另一件血案做证,还道自己两位朋友的尸身至今仍埋在那处城外,自己早已做了记号。
赵大人自此才知这位门生是有心而为,却已骑虎难下,只单独留下了宁浅舟与他长谈一宿。
宁浅舟无所畏惧,直视赵大人为自己辩道:“学生身经的这场血案是真,想为友人和自己报仇是真,但一心惩恶扬善也是真,拜入师父门下想要报效师门亦是真!诸事之间并无冲突,而恰可相辅相成,学生因此问心无愧,敢于挺身而出为血案作证。”
赵大人森然看着他良久,终是深深了叹了一口气,“事已至此,不成功便要成仁。子恒,你我已是同坐一船,也只能齐心协力了。你可不要临门变卦,害了师
宁浅舟“咚”一声跪了下去,“师父只管放心,我与那张家是血海深仇,要我改口,除非身死魂灭!”
过了这一夜之后,京中风云大起,赵大人联合了好几个重臣,联名上奏张大人门下一众子侄之辈地恶举。
那一众张姓的外省小官儿不但做案颇多,而且案情都是令人发指,更有被害人的尸骨和幸存者的证言,秘密呈到了皇上的面前。
新帝连日接见了他们多次,被那些案情与证据气得龙颜大怒,在御书房里把桌子拍得震天响,秘密排遣了一群大内高手直接去外省抓人。
待到犯案的一众人暗下里押送至京城,张大人才后知后觉听到了风声,不得已丢卒保车,来了个大义灭亲之举。他老泪纵横的求见了皇上,自列了数条罪状,又哀求皇上重判那个瞒着自己胡作非为的畜生。看他这等老奸巨猾,把自己屡次压下案情的罪行撇得干干净净,那年轻地皇帝也只有放了他出宫,先忙着将一干人犯治罪。
那一众重犯被斩于菜市口的当日,宁浅舟全程挤在人群里睁大了眼睛观看。被绑在刑台前受死的两个犯人看到了他地脸,竟表情恐惧、精神错乱,双双哑着嗓子大声惊呼:“鬼啊!他是鬼啊!”
这当口哪里还有人听他们胡言乱语,明晃晃的大刀就在他们地叫鬼声中急速劈下。刀光过处,人头落地,宁浅舟终于泪湿了眼眶,对那两位冤仇得报地友人合掌相告,“你们瞑目吧,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你们若是泉下有知,当可安心投胎了。阿齐……齐兄,我不知你究竟是不是阿齐的转世,无论是不是都好,但愿我们下一世可以结为兄弟。”
他至此总算去了一个极大地心事,满身轻松的离开刑场,在人群中挤了一段,他突然看到远处有个身着道袍的男子,一瞥之间很像那位酷似千羽的宁国师。
他心中大喜,拔腿向着那方追了过去,对方似乎也不急着走远,竟慢吞吞的任由他追上了。他追到一个小巷之中,看到对方已然停住脚步,登时受宠若惊的大步赶上,“千羽,你是在等我么?”
那人并不回头,只冷冷丢下几个字,“大祸将至,好自为之!”
他愣了一愣,虽不知对方所指为何,仍是微感甜蜜地回道:“多谢千羽关心!你心里有我才这般好言相告,我晓得的……”
那人怒极回头,一巴掌打在他的面上,“我对你有什么好关心!我……我是答应了你那个千羽,要为他保住你这条性命!你若再胡乱参与朋党之争,便会万劫不复!”
他抚着脸痛叫一声,还待开口辩解,一抬头已看不见那人所在。他心中微惊,随即又恍然一笑,那人既是身入道门,学了些道法也是情理之中。若要劝得对方还俗,只怕路还长得很,他长叹着望向那人消失的方向,心中却燃起无尽的希望。
卷二《同生契》36、山倾
自从为了两位友人报得大仇,宁浅舟可算夙愿已了,却不得不安分下来,尽管整日里都是满怀心事。
他心里想着快些调职去刑部,还想要见到皇帝,更想再次去见宁千羽。无奈私访了好几回宁府,非但没有看到宁千羽的影子,连那个曾经为他开门的老者也对他一顿唾骂,说是被他这个骗子连累,遭了主人的训斥。他大大得罪了这个老者,宁府的门自然再也不会为他而开,每次都只换来一连串痛骂和大门“砰然”闭紧的声音,他也不甚着恼。
他想得很清楚,时间对他和千羽来说都还长得很。他自己已有几百年未曾变老,今后恐怕也不会例外,千羽看起来也只比从前大了几岁的模样,他虽不知其中奥妙所在,但千羽很显然也有长生之体。
他如今已不再怀疑,千羽定然不是个普通人,从前初遇的那一晚,他也隐隐约约想到过对方乃是下凡的仙人。可那时他并不相信怪力乱神之语,还嘲笑过自己那般不切实际的幻想,到了自己遇上那只女妖,又从此不老不死之后,才亲身体验到人间当真有不可言述的奇人怪事。
千羽自然不会是一只妖,无论当初那一晚的天真善良,还是如今那等淡雅出尘的风神,都不可能是性情偏激、为祸人间的妖怪。他曾经遇上的那只女妖应该见过千羽,所以才会化成对方的容貌,但她所做的那些事只能让他同情怜悯,却无法得到他的心。
他的情爱之心早已遗落在那一夜、那一个人地身上。任何一个女子,哪怕是一模一样的容貌都不能真正代替。他娶过好几个女子。二夫人、三夫人身上都有着那人的影子,做过他四夫人地那只女妖更是长着那张让他刻骨铭心的脸,奈何都只是给了他短暂地抚慰。
那只女妖心碎时曾骂他看似多情实则无情。实在骂得一针见血。娶了好几个女子,心中却另有他人的男子确然薄悻无情。只是自己也未必快活。他的痛是始终得不到,即使能娶尽天下女子,也得不到自己所爱之人,更因那得不到而越发无法忘怀心上的那个人。
他已苟活了几百年,这几百年间无论情爱还是个人作为上。都失败得一塌糊涂。等不到所爱之人,便丢掉了最初的雄心壮志,之后又糊里糊涂地娶了好几个女子,还沉湎于那迷人心智的毒花,心甘情愿在幻境中醉生梦死。如今回头看去,过往的他简直是一滩烂泥,唯有那女妖对他乃是真心真意,不但烧毁了那丛毒花救他,还想法子给了他不老不死的身体。
至今想起那只女妖。他仍然只有感激和内疚,他不曾恨过对方也不曾爱过对方,只能祝愿对方能好好的活着。再遇到一个值得她去爱的男子。他与那女妖既有同生共死的契约,对方应该如他一般安然无恙。他虽对她无情。一条性命却与对方紧紧相系,这让他心中总会涌起奇妙的滋味。总想再见到对方一面,也好知道对方到底过得怎样。
千羽那日丢下的警告,他也并非抛诸脑后,千羽如今身居国师之位,总有些神秘莫测地道法。为防近日将有劫难,他连着多日都是少有出门,白天里规规矩矩在那清水衙门里当值,晚上除了时常偷偷私访国师府,再就是偶尔参与赵大人府中的同门聚会。
他心知千羽警告他少参与朋党之争的用意,但即已身入其中,再要脱身已是不能,唯有敷衍着慢慢疏远,不再主动介入那些你争我夺、勾心斗角地事。
他这些日非但与同门们见得少了,连赵大人府里也是经常借故不去。众人都看得出他这番躲闪之意,也只以为他之前锋芒太露,得罪那位张大人太甚,因此近日里老实许多、明哲保身。连赵大人也默许他最近收敛锋芒,非要事不召他入府了。
他只好独自一人留在自己的居处,夜里挑灯读书也颇有一番乐趣。施展抱负不在一时之间,心急也没有捷径可走,只有耐心静观其变,等待合适地时机再做打算。
又是一个清净安静地早晨,他梳洗过后精神饱满地开门而出,方走出十余步便站住了脚,背脊后串起一股莫名的凉意。
数个带刀地武士挡住他的前路,看服色应是官府中人,而且个个都挂着腰牌,为首的一见他便冷然发话:“就是他,拿下!”他一个文弱书生,躲也不是、打也不是,只得眼睁睁任由他们围上来锁了。他的嘴自然不会闲着,大声与那为首的武士争辩道:“你们是何人?哪个衙门的?身份也不报便出手锁人!我身有官职,亦是皇上亲笔御提的……”
他话还未完,那为首的武士已把手中之刀架上他的脖子,“闭嘴!你们这些文官儿就会耍嘴皮子!到了阴曹地府再去跟阎王说吧!”
他大吃一惊,登时身体发凉,看情形他们竟是要杀了他?即使是死也不能死得这么不明不白,他暂且住口随着他们往院外走去。
被那些人拉扯着撞撞跌跌的走了几步,他看到有个平日里私交尚可的同僚也刚出门,赶紧抓住机会对那人挤眉弄眼,又扯着嗓子开口高呼,“我乃朝廷命官!你们竟敢胡乱抓人!你们可知我乃赵大人门下……”
那为首的武士一拳打在他腹上,他后面的话哪里还说得出来,那同僚只同情的看了他一眼便快步离开了,耳中听得那武士哈哈大笑道:“赵大人?嘿嘿,他可是自身难保了!我们张大人带着多位武将面见皇上,将他这些年来贪赃枉法的罪状全部呈上,他眼下正被皇上亲审着呢!哈哈!”
宁浅舟被那武士一拳打得腹间剧痛、汗落如雨,现下更是浑身冰凉,心知大厦已倾。那张大人本就是个收受贿赂的贪官,自己更曾亲自上门贿赂,罪状之中少不得已有自己那一份。他那般得罪张大人,对方怎么可能放过他?千羽所说的大祸原来便是这时这刻。
做了的事就无法抹去,他是千真万确使用过不法的手段,所以事到临头,他也只有认了。他所犯绝非杀头大罪,让他受死他又怎能服气?只要皇上亲审,他便一切都实话实说,将自己心中所想和近来经历原原本本的告之皇上,或可绝处逢生、柳暗花明。
卷二《同生契》37、私狱
心中打定了主意,宁浅舟再不挣扎大叫,只平静下来任由那些武士押送行走。
出了大院之后,武士们把他推上了一辆马车,车身四周都盖着深色布帘,也没有任何府衙的标记。他只道这辆马车来自宫中,是要押着他入宫面见皇上,才如此隐秘遮掩。
才刚刚坐上马车,那些人又在他眼睛上带了黑罩,他这才有点慌张起来,大声出言问道:“这是要带我去哪里?我要面见皇上!我只要皇上亲审!”
不知是谁打了他一个耳光,嘻嘻哈哈地道:“你想得美!你这等小官儿还想叫皇上亲审?哼,若不是张大人非要活的,我们早就把你一刀两段了!”
他心中惊惧更甚,原来是那张大人要对他处以私刑?这些武士也算狗胆包天,竟公然抓人押走,也不怕他人上报朝廷么?
可是转念一想,他那点希望又沉了下去----方才那个同僚明明看到了他们,却像什么都没瞧见一般远远遁走。赵大人这座大山已倒,他们这些门生自然失去倚靠,不落井下石已是十分厚道,哪里还有人敢于为他们出头?
他希望已绝,脑袋低垂,也不再大呼小叫,倒有个声音在他耳旁发出叹息,“这个小官儿实在笨得很,敢那般得罪张大人,不如干脆点早早自绝了事,非要等到大祸临头、求死不能。”
另一人的声音低低喝斥道:“住嘴,话可不能乱说,小心你自己的脑袋。”
发出叹息的那人赶紧住口,马车内一时变得安静下来,宁浅舟犹在回想方才听到的那一句“求死不能”。不由自主揣度起那张大人将会如何对付他。
对方既然恨他入骨,想必寻常地皮肉酷刑是跑不掉了,自己本来无亲无故。奈何上京至今都是冒着齐兄的身份,若是连累了齐家满门。自己当真罪孽深重了。他一颗心不住的往下沉,唯恐那张大人已然对齐家亲眷下手,只急得浑身发颤,冷汗横流。
押送他地那些人自然以为他胆怯害怕,一个声音鄙夷说道:“你这小文官儿。现下知道怕了?不是条汉子便莫要胡乱逞能,明明是头狗熊,还想险中求富贵!”
他心头涌起怒意,却勉强压下恳求对方道:“这位大哥,我即已落到如此地步,也不存生望,只求你们代为禀告张大人,我根本不是齐子恒,只是假冒他身份求取功名。我虽不是什么好人。却不能无端害了那齐子恒一家大小,我与他们无冤无仇,不想到了阴曹地府还要多但罪责!”
马车内又是一片平静。半晌后才响起一人声音,似乎是那为首的武士终于开口。“嘿嘿。如此你便犯下欺君之罪,即使面见皇上也是难逃一死!”
宁浅舟轻声叹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所犯之罪已难保命,又何必再拖累他人?几位大哥,求你们将此事上报于张大人,我来世再来报答你们地大恩大德!”
那为首的武士又静默须臾,方才发出一片轻轻的笑声,“张大人早已派人查明你是个西贝货,只是查不出你的真正来历,这才要你活着去向他老人家交代。我看你敢于承认冒名之事,倒也算得上是条汉子,待会见了他老人家,便一五一十全都说了吧,也好求个速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