栾一锦早早立了一旁,“南林北山”过招,从没见过,甚至,这两人的真正实力也不曾真的探究到底过,武功到了一定程度过招,必然就是各自克制,就防着将对方伤了,栾一锦心里明白陆远山不曾对自己用过全力,如同自己也对他不肯使出全力一般。
“得借栾少侠的筝一用。”林逸秋显然也是个爱风雅的人,虽形容打扮上没陆远山那么讲究,举手投足之间却有无限的优雅,风度翩翩的名士风范。
“兄长莫不是跟我比试音律?”虽然知道内功深厚之后可以以筝音应敌,陆远山还是没想到林逸秋面对自己时还敢如此托大。
“上次在火场之外躲藏时听到过一阵筝音,流畅磅礴,有如九天瀑布落入碧水深潭,如寂寞旷野中召唤同伴,如杀伐战场中寻觅宁静,意境颇合心意,声音透彻数十里尤清晰如在耳边,想是高人暗含内劲拨弄,今日就学学风雅,和山儿以筝音过招吧。”林逸秋接过筝,也不坐下,一手执筝一手随意拨了拨。
“兄长好瞧不起人。”陆远山只是笑,倒也没有着恼的意思。
骤然地一拨弦,一声强音过后,林逸秋竟抛起了筝,一手运劲拍向地面,借力腾到半空,拧了一下腰,就势在正上升的筝上一阵轻拨,正是当初陆远山召唤扈从时的筝音。
“兄长好记性。”
“山儿好筝艺。”
陆远山也不客气,轻飘飘地跃起,袖内暗推掌力,正是大流袖的功夫。
一道极细的内劲弹出,袭向林逸秋再度拂弦的手。
林逸秋倒是以慢制快,挥出一掌借力,身子一抽,倒是转了半个身位,单手扶了筝,轻轻一侧,正好将陆远山的劲力应在弦上,和着方才的弹奏,好似心意相通的合奏。
陆远山一击不中,赶紧变招,飞掠过林逸秋,足尖在筝上轻点,一个挥袖,连身子都不回转。
林逸秋也不回身,只是向背后拍了一掌,借着陆远山挥出的力向前急蹿了丈余,筝音却不绝,依旧弹奏着当日的旋律,只不过透空的力度差远了,不蕴涵内力的弹奏,根本无法穿透遥远的空间。
往来数十招过后,彼此都没占上半点上风,林逸秋却终于将那曲子弹了出来,中间虽有陆远山袭来的变音,却基本无二。
“是我输了。”陆远山立定,没有利器相助,无法奈何林逸秋。
“是你太急于求成了。”求胜心切,所以攻击凌厉,所以防守不严,这是陆远山一贯来的毛病,最厉害的招都是玉石俱焚的招,胜都是胜在动作快过他人,或者是对方的不忍,如冷山君。
陆远山一笑,转头向栾一锦说道:“每次过招总是容让,实在没有意思,哥哥如此,师兄也如此,如今连兄长也如此,我还能奈何?不如回去好好练功,回头再找你们算帐。”
三人难得一起笑了,被陆远山那番“恶狠狠”的话逗得轻松起来。
正携了手要进冰洞,远远地传来一声啸声,如奔龙盘旋九天,高亢嘹亮,中气十足。
“是哥哥!”陆远山话还没说完,人就已经蹿出数十丈,直奔山下啸声之处,边飞掠边发出啸声呼应。
栾一锦与林逸秋对视一眼,赶紧追过去。
来的果然是冷山君,却是独身一人,不见老太爷,不见陆近晚,更不见秦正声。
冷山君显然是一路疲惫,背着的夔龙剑上,有几滴血迹,显然是一路恶战根本来不及休息。
轻轻拍了拍陆远山的背,冷山君也没说什么,却是拿凌厉的眼光看了林逸秋一眼,显然的排斥。
“哥哥,兄长要拿他的玉配换我那根白玉簪。”陆远山很自然地团到冷山君怀里,一手轻轻地去揉冷山君的肩膀,另一手却摊到了冷山君面前,分明就是索要那块玉佩。
“先去冰洞吧,刚刚烧得一壶热茶。”栾一锦不愧是栾一锦,长手轻舒,直接到冷山君怀里接过了陆远山,冷山君也没说什么,只是很冷淡地看了一眼。
陆远山讨了个没趣,也不在意,挣脱出来朝林逸秋笑笑,跟在冷山君后面进了冰洞。
“他们没事。”冷山君坐下后的第一句话就是宽慰,虽然知道陆远山见到自己就已经放下心来,还是交代了一句。
陆远山依旧偎到了冷山君身边,仿佛是个习惯。
“远山,知道为什么我会在你年幼的时候选择归隐吗?”冷山君看了一眼林逸秋,仿佛是怜悯。
陆远山摇头。
怎么可能知道,相遇的时候才八岁,冷山君当时已经名满天下,在一次逃避追杀中偶然相遇,居然就这样携带着一起隐居起来,每次问,总是沉默,却又无从知道冷山君的来历身世,武林中没有任何人与他交厚,孤傲清高的人,独来独往。
“我与你是同母异父的亲兄弟。”冷山君不开口则已,一开口竟然就是惊天秘密。
林逸秋更是震惊,看着冷山君只会发愣。
亲兄弟?!安国公主的子嗣?
“兄长不必惊奇,我与近晚并非亲兄妹,她才是安国公主的亲子。”陆远山微微一愕之后随即就笑了。
这下连栾一锦也呆了,近晚?近晚是谁?她是青襄的孙女,那陆远山又是谁?陆远山到底在玩什么玄虚?这冷山君到底又是怎么回事?
栾一锦颇为复杂地看了一眼林逸秋,说不出来的味道,不知道是该怜悯还是该悲哀。
“我……”林逸秋想了好几回才勉强开口,声音嘶哑难听,即便吃了无数润嗓的药物,也只是略略改善。
“我知道,当年先帝与先父对不起青家……”说不下去了,林逸秋显然也是个知情人,只不过知道的到底有多少,和冷山君或者陆远山重复的到底有多少,谁都不知道。
真相,就是许多当年故事中人以为的事实拼凑出来的所谓最合理解释,亲历者一个个死去,到底如何,又怎么说得清楚?
“兄长不必难过,远山一直隐瞒爷爷的身份,原就是怕心怀叵测的人再次追杀,如今身份已经暴露,再隐瞒也无意义了,还望兄长不要责怪才是。”陆远山说着,站起来深深揖了一礼。
林逸秋已经呆在那里,满脸的震惊和不信。
“冷大侠可曾印证过与山儿的血缘?”栾一锦脑子还算清楚,无故被卷入这么复杂的皇权争斗中心,三个血缘关系奇妙的人中间,不得不自己去寻找答案。
“取些水来。”
冷山君也不废话,直接取了颗药丸出来化在一只白瓷碗内,拉过陆远山的手,指尖轻划,指甲过处就是一道细口,捏了两滴血出来。
分明是武林中失传已久的指剑功夫。
林逸秋像是已经明白冷山君要做什么,忽然转头去看冷山君。
冷山君自己也挤了两滴血,滴入碗中。
顷刻相融。
“滴血认亲!”
的的确确是血亲的兄弟。
陆远山嘴唇抖了两抖,眼睛里全是泪光,看着冷山君。
栾一锦似乎想到了什么,赶紧拉了又一次发呆的林逸秋出去,放下门帘。
“你真是我嫡亲的哥哥?!”陆远山颤声,眼泪一滴一滴滴落,渐渐连成线。
第二十四章:身世迷仇
“是。”冷山君的回答非常肯定。
陆远山终于明白为什么冷山君会选择在那个时候归隐,为什么十年如一日地对自己的要求无从拒绝,为什么明明是一个冷淡孤傲的人却有如此多的温柔回护。
“我与你同母,却不同父,母亲临死前我师傅曾前去营救,只带出了一句遗言,照顾你,你是青家最后的血脉。”冷山君当然没办法坐视陆远山的难过,低低地耳语,轻缓的拥抱。
“母亲……”母亲到底是为什么会有了冷山君这个儿子?陆远山问不出口,很清楚地明白,嫁入青家刚刚一年不到的安国公主不可能与青铭羲生下这么大的儿子。
“我与刘青麟也有血亲,东宫之变就缘于你的存在。我父亲……想用皇权诱惑母亲回到他的怀抱,可母亲有了你。”冷山君忽然有种悲哀涌上心头。
“大泷朝的军力分成三大部分。
第一部分是外朝将军掌握的各地驻军,由先帝手中的半面兵符与青老将军手中的另外半面共同节制调拨;
第二部分就是太子手中掌握的御林卫,人数不多,难得的是个个武艺过人,掌管着京城的安危;
最后一部分,是先帝手中的卫国军,几乎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存在,可他们确实存在着。
山儿,你自己也明白你的飞鹤楼就是建立在先帝交给你的卫国军上,所以当今篡位上台的刘正益手上根本没有先帝赋予的只效忠于皇帝的卫国军。”
冷山君其实从来都知道,知道陆远山的靠山究竟在哪里,底牌是什么,根本无须陆远山说,原本,就同样都是当年故事中的人。
“太子究竟为何造反?”
“景宁二十三年,先帝有意废黜太子,暗中授意卫国君挑拨宦党为乱,先后诛杀了两位皇子,朝中盛传下一个被诛杀的就是先帝仅剩的子嗣——太子,太子不安,于是密谋造反。”
“你是……”陆远山忽然颤抖起来,退开冷山君的怀抱,浑身发冷。
“我已经只是个江湖剑客了,我希望你也是。”冷山君很镇定,看着陆远山,轻轻抚摸过陆远山的脑袋,“我们的母亲希望我们只是个普通的人,江湖,有栾一锦这样有趣的人,比那些争斗好过许多。如果你要报青家的仇,不如杀我来得更简单些,当年故事,谁是谁非其实并无法说清楚。”
“为什么今天才跟我说这些?”
“远离刘青麟,他身份特殊,对你没有好处,就算是当初太子栽赃以致青家被屠,也不该由他来偿还这笔血债。”
“为什么是今天。”
“因为追杀你的人里有原先的太子党。”
陆远山彻底震惊:“真的是他?”
“就算不是他,也至少是他背后代表着他这一派势力的。先帝的子嗣经过确认的,只剩下他了,如今的皇上虽然容不了他,可他背后的势力,也一样容不了你。树大根深,废太子毕竟是当了二十多年的太子。”
如今的皇上,不过是先帝起家前的一个本家子侄,无论如何,都没有资格在先帝尚有子嗣、遗诏的情况下登基正位,拥戴他篡位成功的,不过是他当初封地上的那一方诸侯。
朝弱野强,更兼朝野相互牵掣,所以国弱,所以强敌环伺。
林逸秋看见陆远山出来的时候分明是更不安了,今天冷山君说的,直到现在还无法接受,而冷山君选择今天揭开秘密,多少让林逸秋感受到了排斥的情绪。
“今日我兄弟正式相认,不如设下水酒与兄长重新结义,师兄也好一起庆贺一番。”陆远山眼睛微红,情绪却好象很高,不时转眼看冷山君一眼,依恋之情溢于言表,显然方才的那番相认不但没有因为冷山君十年的隐瞒而有所生分,反倒是更加亲昵。
冷山君浅浅淡淡地倒也不觉得有什么特别的情绪,一样只有在看向陆远山时才有稍微温和的眼神,对旁人冷淡得近乎生硬。
栾一锦倒是笑了,难怪陆远山能随意抽取冷山君的剑,本就是用命去保护的兄弟,心下宽了自然也就笑得更舒畅:“山儿终于有了骨肉血亲,可喜可贺。‘南林北山’正式结义,一锦有幸见证,实在难得,身无长物,只有三粒回还金丹,勉强做得贺礼,不要嫌弃才好。”
冷山君扬起眉毛瞟了一眼栾一锦,眼神有些怪异,仿佛在说:你栾少侠也有这般昏了头的时候?居然将师门最最难得的续命金丹全数送了,要让怀谷老道知道了,不大骂色令智昏才怪。
“栾少侠厚爱,逸秋不敢当。这回还金丹炼制颇难,听闻玄天观全观上下不过十颗,都是真人当年耗尽心力花费十数年方才炼制成功,给我,实在是浪费了。”林逸秋颇为多礼,长揖下去,不肯去接栾一锦掏出来的金丹。
栾一锦手僵在那里,伸也不好,回也不好,颇有些尴尬,正想劝解几句,冷山君已经开口。
“就让山儿收一颗吧,既然结义,我是大哥,自当一人传授一套功夫为礼,栾少侠不介意的话,等我传授他们功夫的间隙一起去那冰川上过过招,也算结交一场。”冷山君平常很少开口,每次却都能让人意外。
栾一锦自然是喜出望外,顺着坡下了驴,还有了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与高手过招。
冷山君与林陆二人一起滴了血酒喝下,发了血誓。
“逸秋,从今往后,你要进入朝堂我不反对,我只有一个要求,把远山给我留在江湖,你为你的江山征战,我不赞同可我也没有立场阻拦你,先帝嫡亲血脉只剩得你这一个骨血无法坐视也理所当然,可远山不能牵涉其中。他的飞鹤楼在保证他的安全的同时可以尽力协助你,但前提得是他自愿。你可明白?”冷山君的话冰冷透骨,又有一番长兄自然而然的威严,听得林逸秋赶紧称是。
“青老将军那里如果真有兵符,我会让远山尽量去说服他,伤好之后,我带你去见几个人,或者对你能有所帮助。”第一次,冷山君第一次主动与除了陆远山之外的人进行身体接触——拉了林逸秋的手,算是非常和缓地说。
林逸秋就差没感动地学陆远山般飞扑过去抱着,只是点头。
四个人每天在论剑坛,除了过招就是四处查勘。
整个论剑坛四季风向紊乱,即便是在武林大会举行的立春,也无法保证绝对的风向,施放毒药只有利用短暂稳定的风向迅速洒出,才可能保证与会者全数中毒。
每个人心里都明白,这围绕着论剑坛的所有高点都有可能是当初施毒者潜伏的地方。
所有当年的与会者都是武林中的成名高手,各大门派的掌门、帮主,要在这么多的高手面前隐匿行踪,几乎就是不可能。
唯一的解释就是早就潜伏好了,甚至是有内应。
“师兄可知道当初在这里死去的武林高手的尸体都是如何处置的?”陆远山轻手过去,低声问。
“每一个上论剑坛的武林中人都中毒了,等师傅解毒之后再召集人来,所有尸体都已经消失,不知所踪。”连栾一锦的亲生父母——剑侣双侠栾天雄夫妇也未能保留下遗体。
冷山君伸手拍了拍栾一锦的肩膀,表示了一下安慰:“有没有查到是谁干的?”
“我已经追查十年了,没有任何线索。其实论剑坛我来过几次,除了眼见的这些,一无所获。他们当年的兵刃、信物,都跟随尸体一起消失了。武林中也再没出现过那些。”
栾一锦居然还笑了笑,嘴角扯出来的那一点弧度,怎么看怎么像哭,陆远山情知是伤了栾一锦,轻轻握了过去。
栾一锦显然有些意外,看了陆远山一眼,终于浮上点喜色来:“师傅一直劝我放开过去,习武之人,免不得沾染鲜血,身在江湖,本就该将生死看透。可惜我不如师傅那般大智慧,我看不透。”手紧紧地回握住陆远山的,不肯再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