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傅!”林逸秋哪里当得住这般的厉声呵责,早就跪在地上,眼里不知道为什么,就是雾蒙蒙地,看不清楚眼前的牌位和身边的江亘。
“那你当着太子爷的牌位发誓,一旦取到兵符,立即杀了他和青襄!”
“师傅!”林逸秋除了这两个字已经没办法再说任何言语。
“你发誓!”声色俱厉的逼迫。
“他是我的结义兄弟……”
陆远山记不清楚林逸秋是如何发的誓,只记得恍惚间好像看到了母亲的笑,那样温柔,那样绝望。
明明是张模糊的脸,陆远山却知道,那是自己的母亲。
有只手一直在轻轻地抚摸自己的脸庞,极轻极轻的,仿佛是蝶翅掠过,良久,才有一个微微湿润的柔软印到脸上。
仿佛是睡得不安稳一般,陆远山翻身,顺带着将那个轻柔湿润的唇撇到了脑后。
“最近身上越来越懒,不知不觉就睡着了,到仿佛是被迷昏的一般,醒来倒更觉疲惫。”慵懒至极的陆远山仿佛真是累着了,窝在床上怎么也不肯起来,“哥哥帮我把人唤进来吧。”
下了论剑坛,陆远山就再没让自己离开过扈从的保护范围,虽不至贴身跟随,却也始终相聚不远,发生任何意外,只需陆远山的一声清啸,立时便可以救主。
人来得很快,陆远山倒也不避讳林逸秋起来,手招了招,示意他坐到自己身边:“老太爷他们现在安顿在何处?”
“属下不知。”这次来的人倒不戴面纱,想是也怕太招摇了,身上一件兵刃也不曾带,林逸秋端详了半天也没看出这人练的究竟是哪门功夫。
“持我亲笔信去找卫天忠,让他派可靠的人来带我去见老太爷。”
“是!”
“等等!”陆远山已经歪靠在林逸秋身上,盯着自己的手挨个指尖看过去,不时拿指甲轻轻地划一划,那人也不知道陆远山为何叫住自己,依旧回来跪了,很是安静。
沉默了有一柱香的工夫,陆远山才又开口:“天心,找两个人,到我被围困过的那片山林去找找,一支白玉如意纹簪子,应该是失落在那里,上面刻着一个‘山’字,找到了立刻回来找我,具体的方位你问问天忠。”
还没等卫天心完全退出房间,林逸秋就已经死死抱住了陆远山,那一句“我知道你相信我”一直说不出口,只晓得心里难受得如同一百只利爪在揉捏,说不上来的煎熬和彷徨。
“飞鹤楼,先帝留给近晚的护卫,大多是当年随先帝起兵的旧臣,从亲随军中挑选出来的几个心腹死士,都是以一当百的壮士。她怕我在江湖走动失了性命,分拨了一半给我,要是你能得到近晚的支持,起兵复国会轻易许多。”陆远山的解释好象有些突兀。
林逸秋却笑了:“难怪我看不出他们练的究竟是什么功夫,原来是军中人。”
“也不算,这一批人,大多都已经是第二、第三代了,早就不算是了。保留他们,不过是为了防身,谁若有一日伤了近晚,伤了我,伤了青家,他们会追杀到哪怕只剩最后一人。”陆远山的话越说越低,竟是真的累了,倚在林逸秋怀里继续梦周公去了。
第二十七章:谁的阴谋
青襄的拒而不见虽在情理之中,却也确实是意料之外,秦正声倒不若初见时般打了官腔兜圈子,给林逸秋仔细检查了一遍就一直默不作声。
“他已经经过紧急处理和医治了,即使不用我出手也一样可以将脸上的疤痕褪去。”秦正声给林逸秋用了些镇静安眠的药,此刻正躺在房内安寝。
“是玄天观的栾一锦。”陆远山倒也不意外。
“玄天观的药物虽然好,却没有这个本事,他是刚出火场就被处理过了,那个时候上的药才是关键。”
“你的意思……是他刚出火场的时候就有人医治过他?而不是他自己进行的处理?”陆远山的话忽然冰冷起来,眼睛直直地盯着面前的秦正声,“你确定?”
“是,我还还确定他使用过宫里御制的药物。凡皇家用药,都相当讲究,治疗烧伤的药物里填加了些改善气味的药草,于伤口无益无害,却很名贵,一般的制药人都不会舍得。”
“你还是给他继续上药,替他早点把那些疤痕去了,免得他师傅一见我就恨不得把我给吃了。”说完,陆远山就踱到房内看着林逸秋沉思。
林逸秋醒来的时候就看见陆远山站在那里盯着自己发呆,赶紧看了一遍:“山儿怎么了?”
“没什么,求见老太爷的事我也帮不上你的忙,老太爷连我也给拒了,想是因为我太过招摇惹来灾祸的缘故,你在这里多住些日子,我先去找栾师兄会合探探姜家大院。”陆远山轻笑,眼光柔和下来,仿佛不经意般流淌过林逸秋的眉目。
还是那般雍容华贵,怎么看都不像是背信弃义的人。
林逸秋彻底意外了,急上两步:“为什么?”
“哥哥是做大事的人,总跟我这种江湖游魂混在一起,怕是要耽搁了你的军国大事。”陆远山再笑,从袖子里掏出一支白玉簪子递过去,“凭这根簪子寻我,可向我索取一个要求,算是补给你的结义信物。你的断簪在我这里,算是交换。那玉佩是当年的太子信物,我要不起,留着你号令旧部吧。”
林逸秋接过簪子的那一刹那不知道那里来的郁结,满满地积压在胸口,亟待发泄。
一直紧紧地握着那根簪子,紧到透过掌去仍不自觉,直刺到鲜血淋漓才转身出了房间。
“你走吧,我答应过先帝,不会将兵符教给凌儿之外的人,你也不行。等我死了,你自己问凌儿去取,先帝交给我,我必然要亲手交给他才算完成先帝的嘱托,苟活这么多年,不就是为了这个,你逼我也没用,最多,我与兵符一起去见先帝。”青襄的声音从房门内传来,还是那个老迈却中气十足的声音。
“将军言重,晚辈不敢!”如何竟到了相逼的地步?林逸秋没想明白。
万里江山,难道真的只有刘姓人才知道珍惜?难道非要都成了亡国奴才明白,所为奋战的,不是刘家王朝,而是众人的天下!先帝传位给青若凌,可她是个女的,即使拥有兵权,又能如何?先不说另外半面兵符在那个窃国者手里,就是外敌环伺就无法让一个女人坐镇大军奔杀疆场,是青襄太糊涂,还是权利太迷惑人心?!
林逸秋再不会傻乎乎地认为这个“凌儿”指的是自己,自从出山以来的种种憋闷堆积起来,到此刻达到了颠峰。
陆远山虽走,青襄住地仍旧把守重重,陆近晚也只是远远地福了一福,连话也不曾说得一句。
阳光下的陆近晚有一种特别的风骨,远远看着,仿佛是要御风飞去一般,修长的身量,出尘的气质,与陆远山这般相像,如何能不是亲兄妹?青若凌,你究竟在想什么?
林逸秋在这个没有陆远山的山上一刻也无法多待,除了陆近晚,也就是青若凌的那一瞥中露出了三分亲近,所有投射的眼光全部都是敌意,仿佛自己是一个闯进山来掠夺宝物的入侵者。
“臻王已经攻克雁南关,兵锋直透京都,刘正益已经开始计划迁都南下。”临别江亘时的话还飘荡在耳边,林逸秋心乱如麻。
“你娶了凌儿,兵符可以作为陪嫁。你若有意要回江山,去准备聘礼吧。”最后一日在青襄门外得到的让步,竟然让自己这般痛苦。
而陆近晚,自从那日进了青襄房内低声求情之后就再也没见过,连那一个带了三分友善的眼神也消失了。
若是娶了陆近晚,如何对得起陆远山?!林逸秋对自己忽然冒出来的气愤也吃了一惊,与陆远山又有什么联系?大泷朝虽然不禁男风,却也不是可以这般婚嫁的,娶近晚与和陆远山结义,并没有矛盾,可为何还是连想都不能去想?
没来由地很想见陆远山,想见见那个一直风雅清高的男子,站在风中那样微微一笑,仿佛世间的一切污浊都不复存在。
“他走了?”依旧是那竹庐,依旧是青襄那老迈的声音。
“是。”
“兵符从今天起就交给你保管了,你愿意给他,我没意见,可是,你要明白,你是先帝赐名过的继位者。一旦你交出你的这些倚侍,如何保全你自己?
你是青家最后的骨血,也是先帝最后的传位者,若只是为了这样的一死,何苦要让这么多人跟随着你出生入死这么多年?你去吧。”
青襄的话相当哀伤,不知道是想起了三个儿子的惨死还是想起了十八年来的四处逃亡。
“若凌明白!”
“你从来就有自己的主意,从以男身现身江湖开始,我就知道你迟早就卷入朝争的一天,凌儿,你太好强。
刚不能久。
不要怪我逼他娶其实根本不存在的近晚,可不是这样,你又如何能分辨他接近你的动机?真的是和你结义?还是跟你手上的筹码结义?
连你自己都没有说服你自己,又如何来说服我?
人心,难测……你可明白?”
青襄的这番话,陆远山无言以对。
退到房门外,陆远山招手叫过秦正声:“老太爷身子不太好,以后你就多劳心些,我不见得有时间回来了,我会派一些飞鹤楼的高手暗中保护,有问题就让他们通知我,冷山君陷落在雪山,我必须去寻他。武林中人也不尽可信,凡事只能依靠我们自己。”
“少主放心去吧。”秦正声心里也明白陆远山这一走就是正式步入江湖争斗皇权角逐,不再会有宁静的日子,可这不也正是他的命?
“这包易容散带上吧,万一有需要……”秦正声递过不大的一包东西,“还有些解毒丸,可解百毒,万一中了暗算,立刻含服一粒,可保七天无碍。”
“谢谢秦叔。”陆远山接过包裹,转身又说,“我师傅若来,让他留下书信,我得闲必定去寻他。”
墨骓相当善解人意,一路慢踱,慢悠悠地游荡在下山的路上,江南春色,十分秀丽,冷山君的安排向来稳妥且舒适,就算是逃命流亡,也必然照顾一下陆远山的风雅。
“少主,林逸秋已经到达金州,卫将军正派人密切注意他的行踪。”卫天心终于得到了贴身随护陆远山的准许,算是这么多年来唯一一个可以与主子同进同出的人,语调中带着一股子舒坦。
“随他去吧,我们且在南方多走几日,说不定有意外收获。天忠那里,让他不要着急,很多事,十八年来都查不出头绪,我不急在这一两日。”陆远山摆摆手,眼睛却张望着四周,实在难得这样出来闲逛,没有追杀,不用拘在山上避世,或者,这才是自己要的。
深深吸一口气,仿佛一切都已经抛在了脑后。
山上渐渐起了雾色,迷迷蒙蒙的,将整个山都笼罩在清明前后的那种细雨纷飞的潮湿中。
“放出话去,飞鹤楼主陆上远山将参加明年的武林大会,届时将清算仇怨,若是自量有命经得起我与冷山君联手的,不妨从今日起就开始追杀我。”陆远山的笑怎么看怎么有些阴森恐怖。
江南的雨,总带着几分轻愁,可陆远山的情绪倒仿佛渐渐明朗起来,眉目之间舒展开来,是一个越来越坚决的神色,坚定而理智。
第二十八章:谁可信任
林逸秋一路心情雀跃,仿佛兵符的事一旦确定了结果倒更是轻松起来。
一路飞驰,刚刚到达金州地面,就见到了等待着自己的江亘。
“兵符没有消息?”江亘仿佛是早就料到了这个结果,虽是垂手肃立,却丝毫不见份属君臣的谦恭卑微。
“先帝有密诏,青襄不敢不遵。”林逸秋纵然在青襄碰了多少次壁,也还是本能地回避着。
“他的兵符是给青若凌留着的,你的好兄弟恐怕和你根本就不是一个心思。”
林逸秋默不作声。
“雁南关那里你不必太过担心,臻王的铁骑一时破不了刘正益的王朝,让他们相互牵制一段时间也好,现在起兵还嫌早了些,太子爷当年就是操之过急以致事败。
眼下泷朝内部势力分散,其余散碎拥兵自重的地方土豪不算,光是拥有争夺大位的力量就有不少。
逆贼刘正益掌握朝政十年,即使有朝无权,也培养了不少属于他自己的外臣大将,不可小觑;
田阳王刘正昶一直在密谋取刘正益而代之,十年来拼命收拢部署,算得上一个暗中隐藏着的势力;
青若凌手握先帝赐下的遗诏和贴身侍卫还有兵符,也算一个,虽目前不成气候,却绝对不能轻忽;
太子爷旧年余下众臣,这些年被杀的被杀,罢免的罢免,叛走的叛走,竟然已经是最弱的一支。
不借助外来力量牵制其余的那三支力量,复国恐怕无望。
你要重现泷朝辉煌,还是先坐山观斗。现在起兵,无异于引火烧身,恐怕还不等你开到边境,刘正益和刘正昶就已经联合起来对付你了。”
江亘负着手,背对着林逸秋,仰头望着天空,不知道想起了什么。
“你的结义兄弟要参加明年的武林大会,说是了结恩怨,我看是奔着武林盟主的位子去的,掌握武林,就是掌握一支奇兵,可以锦上添花顺利一统,也可以雪中送炭反败为胜。你也去参加,务必把盟主之位拿下。
小心提防着姜睢崖,他不是个善类,栾一锦武艺虽然高强,却心性天真,倒不足为患,你多防着些青若凌,冷山君若果真死了,于你倒是一个大好消息。”
林逸秋听得浑身冷汗,说不出来的味道,似乎周围的每个人,不是在防着自己夺取大位就是在怂恿自己执掌天下。
陆远山这几日倒清闲自在,难得地放松了情绪扁舟江上,一壶酒,一张琴,一个随从,独独少了一个知己。
纵有千般不愿,陆远山还是无可避免地想起了那个在临江峰上借酒高唱“赤花马,青竹酒,击剑千里不回头,庆良宵,携良友,何必佳人身旁走”的林逸秋,那般的潇洒,那般的不羁,那般的姿容绝世。
“赤花马,青竹酒,江山万里谁相留,有良宵,无良友,清风一挽心自囚。
无人处,独沉游,相见相别不相就,今朝醉,昨日久,他日可否恩怨休?”
陆远山的声音透亮清澈,低低地缠绕着一丝愁愫,孤独,且寂寞。
琴声传得很远,应和着船浆破水的声音,倒显得格外清爽,月色弥漫了整个江面,泛出点点的波光,像千万片鱼鳞,像无数个心事,可见,却又无法触摸无法改变。
唱到低处,陆远山有些没情绪,展袖一拂,将整个音调乱了,靠在船上,只是饮酒。
“夜色寒凉,酒入愁肠更添郁堵,少主少喝些罢。”卫天心年纪不大,也就三十出头的模样,倒是很会照顾人,少了卫天义的那份刚烈,也少了卫天忠的那份端持,显得格外亲切。
陆远山倒仿佛真的醉了,只是埋头喝酒,再不出声。
“冷大侠还等着少主呢。”卫天心不会说冷山君必定不会让陆远山这般糟蹋自己,也不会说陆远山应该如何如何,从小就背负了太多的东西,陆远山的心其实早就已经不是可以见到的那般柔和。